那侍女二十来岁,团团的圆脸,梳着一个简单的圆髻,身上的青衣与头上的发钗与四周其他的侍女一般无异。
玉娘的浑身微微发起抖来,脸色微白,缓缓地上前福了福,颤声道:“见……见过刘大人。”
“玉娘,你别怕,把事情的经过与刘大人说清楚就是。”孙掌柜以为玉娘这是怕见官,在一旁柔声安抚了一句。
可是,玉娘这噤若寒蝉的样子看在京兆尹的眼里,又是另一种感觉。
京兆尹眸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利芒,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右手边的方几上,“啪”,连方几上的茶盅也被拍得彼此碰撞了一下。
那一声重响如同一记重锤般敲击在了玉娘的心口上,她愈发不安,心跳如擂鼓。
其他的姑娘们也被京兆尹吓了一跳,忘了说话。
“大胆玉娘!”京兆尹疾言厉色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琴上动手脚,意图陷害端木四姑娘,再不如实招来,本官可要用刑了!”
玉娘吓得直接跪了下去,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神色慌张地对着那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连连磕头,忙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招,是奴婢在琴弦上动的手脚!”
京兆尹虽然只是诈一诈这侍女,但心里其实也有七八分把握,毕竟按照孙掌柜所言,平日里能接触这把琴的人实在不多,要么就是孙掌柜预先知道端木绯要借琴,对琴做了手脚,要么也唯有这个去藏珍阁取琴的玉娘了。
比起京兆府平日里处理的那些案件,这个案子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京兆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自觉自己这个案子办得出色极了。
四周的气氛也随之一松,其他姑娘们见京兆尹一出马,这案子的人犯立刻就显了形,一个个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这简直就跟平日里看戏一般有趣。
唯有钟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玉娘,眼神有些复杂。这个案子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京兆尹正想令人把这个叫玉娘的侍女带回京兆府,就听涵星突然开口问道:“玉娘,那你为何要在琴上动手脚?”
“奴婢,奴婢……”玉娘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也说不下去。
糟糕!京兆尹看玉娘言辞闪烁的样子,就暗道不好。
其实京兆尹一早就猜到,玉娘背后肯定是有某个贵女指使的,不然,她一个小小的侍女哪里敢给首辅家的姑娘下绊子!
京兆尹心里也有八九分的把握,隐约猜到了这幕后的指使者应该就是耿家五姑娘,或者这位钟大家。
京兆尹的目光飞快地在耿听莲和钟钰身上扫过,不着痕迹。
卫国公府自然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京兆尹惹得起的,而那位钟大家名满天下,又刚刚才在皇后面前露过脸……对于京兆尹而言,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和稀泥。
但是,这个叫玉娘的侍女也太没用了点,就不知道随便编理由敷衍一下吗?!
一旁的钟钰虽然一言不发,却一直在留心着案情的进展,从京兆尹的神情和目光,她就知道自己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不过君子坦荡荡,她既然没有做过,就不需要着急。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拍案声响起。
这一次是涵星一掌拍在了方几上。
“刘启方,”涵星娇声对着京兆尹直呼其名道,神情冷厉,“这件事没查出个清楚明白,谁也别想走!”
她这副样子让她肩上的小八哥都受了惊,“呱呱”地飞了起来,一片黑羽自它翅间飘了下来。
“呱呱!”
小八哥委屈巴巴地又飞向端木绯,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头,用鸟首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仿佛遭受了偌大的惊吓般,可怜兮兮的。
端木绯随手抚了它两下,目光却是看着涵星的右掌,默默地心道:涵星表姐的掌心想必是很疼吧?
京兆尹急忙站起身来,对着涵星作揖行礼,连连应声。
他心里几乎是欲哭无泪啊,四公主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别说自己,估计是在座的哪个都别想走了。
即便是他有心想含混过去,也不能做得那么明显……哎,这要是让那位“祖宗”发现自己胆敢敷衍他的义妹,恐怕明天,不,今晚东厂就要找上门来抄家了吧?
其他的姑娘们再次交头接耳地骚动了起来。
这简直堪称峰回路转了,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些个年轻姑娘们大都愈发好奇了,一个个兴致勃勃地静待事态的发展。
京兆尹却是坐立不安,只觉得度日如年。
他拿起帕子又擦擦冷汗,继续冷声审问道:“玉娘,你说,你为何要在琴上动手脚?!”
跪在地上的玉娘惶恐不安地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得一片青紫,眼神更为不安。
她哪里见过这等仗势,心里怕得恨不得晕厥过去。
玉娘又犹豫了一瞬,才结结巴巴地对着京兆尹说道:“回……回大人,是因为前两天孙掌柜……责备了奴婢,奴婢心里不平,就想给孙掌柜添些麻烦,好让她得罪了端木四姑娘……”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唇角,笑眯眯地问道:“玉娘,你又怎么知道白丝草的草汁涂在琴弦上可以令琴弦变得刚脆易断?”
“奴婢……奴婢是以前偶然听人说的。”玉娘急忙说道,但是耿听莲却暗道不好,面色微变,还是自己大意了。
端木绯笑了,笑得十分甜美。
“哎呀,我刚才一时口快,说错了。不是白丝草,应该是白郴草才对。”端木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其他姑娘们也听出不对来,皆是若有所思。
端木绯笑吟吟地步步紧逼,接着道:“玉娘,你要不要带我们去园子里认认哪个是白郴草?”
一句话问得玉娘面庞上的最后一抹血色也褪去了,肌肤惨白如纸,黯淡无光,身子更是颤抖如筛糠一般,摇摇欲坠。
涵星一脸“怜悯”地看着玉娘,这个玉娘居然敢对着绯表妹玩心眼,那不是小八哥还妄想骗过小狐狸吗?
玉娘的耳边轰轰作响,脑子已经是一片混乱,无法冷静思考。
她嘴巴张张合合,实在不知道怎么接端木绯的话,便下意识地看向了耿听莲的方向,嘴唇微颤……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玉娘身上,也都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落在了耿听莲的身上。
这一刻,不少贵女都心里隐隐有数了。她们也不是傻的,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就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了。
“是……是耿五姑娘的丫鬟给了奴婢一百两银子,那个药汁也是她给奴婢的……奴婢只是一时贪财,一时是鬼迷心窍!”玉娘再次对着青石板地面连连磕头,那“咚咚”的声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孙掌柜也是眉头紧皱,严格说来,这件事自己也难逃一个御下不严的名头。
几天前,她之所以责骂了玉娘一番,就是因为玉娘悄悄收了客人的赏银,自作主张地把别的客人预定好的雅座给人行了方便。这种事干系到露华阁的声誉,本来她是要赶玉娘走的,可因为玉娘苦苦相求,她才扣了她一半的薪俸,给了她一个机会,没想到她竟然又闹出这种事来……
“放肆!你这贱婢竟然敢诬赖我们姑娘!”耿听莲身旁的那个蓝衣丫鬟拔高嗓门呵斥了一声,也把孙掌柜从思绪中唤醒。
耿听莲神情淡然,慢悠悠地浅啜了一口热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还是那般优雅从容。
在她而言,与一个露华阁的小小侍女当众辩驳,只会失了她卫国公府的体面。
耿听莲放下茶盅后,就抬眼望向了不远处的京兆尹。
京兆尹的头更痛了,只觉得额头一阵阵的抽搐着,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暗道:这下可麻烦了,要怎么办?
只要耿听莲矢口否认,他这个京兆尹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哎!她们这些姑娘家之间的勾心斗角委实是不好处理啊。
端木绯突然看向了孙掌柜,随口问道:“孙掌柜,这把琴值多少银子?”
孙掌柜虽不知所以然,但还是答道:“这把琴是江南的制琴师孙雷引先生所制,是特意请人从江南买来的,约莫值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那也是贵重物品了。”端木绯歪了歪小脸,背诵道,“我记得按照大盛律法,‘蓄意’毁坏他人财物,一旦财物金额超过两百两,应该判拘十日,再行赔偿的吧?”
涵星看了一场好戏,心里觉得满足极了,一本正经地接口道:“绯表妹,你说的是,既然罪证确凿,自当按律法办事!”
京兆尹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额头滴了下来。这位端木四姑娘委实不好对付啊,大盛律信口说来,她莫非是把十几册大盛律例都背了下来不成?!
饶是耿听莲不知大盛律法,看京兆尹这副样子,也知道怕是真有端木绯说的这么一条。
耿听莲的脸色终于变了,原本的云淡风轻不再,凌厉的目光如利箭射向了端木绯,冷声道:“端木绯,你敢!”
在耿听莲凌厉的目光霞,端木绯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天真可爱。
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耿听莲,正色道:“耿五姑娘,这是大盛律啊!”
说着,端木绯再次看向满头大汗的京兆尹,笑着问道:“刘大人,我说得可有理?”
京兆尹除了“有理”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大盛律中是有端木绯说的这么一条,却是形同虚设。
因为首先就很难证明对方是否“蓄意”,蓄意也好,无意也罢,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涉及损害他人财物的案件,都是赔偿了事,鲜少有人拿了赔偿银子,还想把犯事之人往牢里关。
这事可麻烦了……
京兆尹想了又想,只能指着那蓝衣丫鬟说道:“既然是你收买了玉娘,那你就随本宫走一趟吧?”
“不行!”耿听莲的脸色更难看了,厉声道,“不许动我的人!”今天让京兆尹把她的丫鬟带走了,等于是坐实了这个罪名,那她的脸可就丢尽了,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说得是。”端木绯心有同感地连连点头,分析道,“刘大人,这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拿得出一百两银子,还是得审审清楚才是。万一她偷了自家主子的银子,那可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京兆尹僵住了,好一会儿没动弹。
卫国公府百余年来权倾朝野,自今上登基后,卫国公更是甚得圣宠,他区区京兆尹自是得罪不起,可是岑督主如今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啊,谁又敢得罪东厂督主呢?!
想想权衡下,答案就毫无疑问了。
京兆尹清了清嗓子,果断地吩咐道:“给本官带走!”他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岑督主啊!
场都震住了,鸦雀无声。
耿听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脸色也白了,脱口怒道:“你敢!”
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京兆尹就算心里再虚,也要坚持下去。
“耿五姑娘,据我大盛律例,虽然是丫鬟犯事,但也得请主家过去论论。”他站起身来,对着耿听莲伸手做请状,义正言辞地说道,“劳烦姑娘跟本官走一趟了!”
耿听莲只觉得一股怒火轰地在心口燃烧,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语调冰冷地说道:“好!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她倒要看看他们能拿她怎么样!
外头的两个衙差也是心里苦啊,可是他们在京兆府当差,也只能听京兆尹的,押着耿听莲和那个蓝衣丫鬟离去了。
京兆尹对着涵星和端木绯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也走了。
他表面上一副大义凛然,心里却是快愁死了。哎,等这件事了了,自己还是告老还乡吧。
在京兆尹复杂纠结的心绪中,一行人从露华阁浩浩荡荡地回了京兆府,此时正好是正午,烈日炎炎,简直快把京兆尹给烤干了。
可是他也顾不上这些了,几乎是焦头烂额。
这人犯是带回去了,接下来的麻烦还大着呢!
刚刚这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这个罪名必然是要推到那个丫鬟身上的,损坏财物,也就是拘十日再赔偿一笔银子给露华阁而已,也算是给了四公主和端木四姑娘一个交代。
最大的问题还是,该怎么处理耿听莲……
想着,京兆尹又觉得脑肯开始疼。
京兆尹前脚才刚进京兆府的大堂,后脚身后就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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