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宪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深沉的眼眸中闪现一抹不虞。
可是,贺氏正说到兴头上,根本就没注意到,还在口若悬河地说着让端木珩娶贺家女的种种好处,比如,贺家是太后的娘家,皇帝的外家;比如端木珩与她那外孙女是表兄妹,知根知底;比如……
她表面上说得好听极了,但心里当然是有她的算盘,这其他人家的姑娘再好,也不会心向着她,如果是她的外孙女,那就不同了……
端木宪为官半辈子,在朝堂上也历经三代帝王,潮起潮落了,对于这些个后宅的小心思,他一看就明白了,心里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妻子真是越老越糊涂,眼界太浅了,眼里只有后宅的一亩三分地,却不曾为珩哥儿将来的前途着想,心里更不曾想过端木家的未来。
“阿敏,你不必再说了。”端木宪再次打断贺氏,直言不讳道,“珩哥儿的婚事,我会好好考虑的……你刚回来,就好好养着,别整天想东想西的了。”
说完,端木宪就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衣袍,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老太爷……”贺氏急忙站起身来,想叫住端木宪,不过,端木宪显然已经不想跟她说了,毫不驻足。
贺氏直愣愣地看着端木宪自己打帘走出了屋子,只余下那道跳跃的湘妃帘仿佛在对她发出无声的嘲讽般。
屋子里又沉寂了下来,空气随之凝固。
贺氏静静地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感觉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般,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府才不到半天,但是贺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次回来,自己在府里已经越来越说不上话了。
贺氏面沉如水,倒退半步,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俯首看向了手里的那串佛珠,眼瞳幽暗。
在皇觉寺时,贺氏经常去求见贺太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贺太后看着憔悴了许多,虽然贺太后没说什么,但是看她这样子,贺氏至少可以判断,贺太后绝对不是单纯来皇觉寺为国“祈福”的。
不过,皇帝一向孝顺,又是为了什么呢?!
贺氏百思不得其解,不管原因究竟为何,少了贺太后在宫里,贺氏心底不禁浮现了一种危机感……
如今端木宪成了首辅,她一方面想帮衬一下娘家,另一方面,也想让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再稳一点,再者,有贺家为纽带,端木贵妃和大皇子在宫里才能更有底气。
她所做所为,所思所虑,一切都是为了端木家,偏偏端木宪只以为她一心向着娘家,根本就不愿意冷静听她细说。
贺氏又慢慢地捻起佛珠来,一颗接着一颗,慢得像是要把佛珠掐碎似的。
一旁的游嬷嬷立刻就瞧出来了贺氏的心思,试探地说道:“太夫人,要不把表姑娘接进府里来住上一段时日,和大少爷多见见……若是大少爷自己瞧上了,老太爷一向喜爱太少爷,想来也就不会这么反对了。”
贺氏手里的佛珠又一次停了下来,娴雅的脸庞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
屋子里又一次静了下来,整个端木府因为贺氏的归来稍微起了些许涟漪,很快又平静如常。
贺氏的回府,对端木绯而言,也就是多了晨昏定省,虽然要早起,所幸,她可以请了安后回来睡回笼觉!
最近,端木绯最在意的一件事就是端木纭的及笄礼了。
正宾可以邀请外祖母李太夫人,但是司者和赞者也需要慎重考虑,这件事肯定不能依靠贺氏,她可不想姐姐的笄礼这么草率。
一早又来给贺氏请安的端木绯两眼放空地想着,一会儿她得和姐姐一起去趟李家,跟外祖母先商量一下及笄礼的事。
屋子里一片语笑喧阗声,却传不到端木绯的耳里。
贺氏正拉着端木绮和端木缘姐妹俩说话,嘘寒问暖,看来体贴入微,好半天都不放人。
端木绮看看快到闺学的时候了,正要告退,就有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激动地禀道:“太夫人,四公主殿下来了。”
贺氏心中一喜,只是面上依然维持着娴静的气度,浅浅地微笑道:“还不赶紧去迎!”说着,贺氏又看向了端木绮,笑道,“绮姐儿,说来我也半年不曾见到涵星了,她应该高了不少吧。待会儿,你也别去闺学了,陪涵星到园子里去赏赏荷吧……”贺氏只以为涵星是来找端木绮玩的。
端木绮顿时脸色有些僵硬,欲言又止。
很快,一袭石榴红宫装的涵星就在丫鬟的引领下来了,她对永禧堂熟悉得很,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左次间。
“见过外祖母。”涵星笑吟吟地给罗汉床上的贺氏行了个半礼。
贺氏看着涵星心里自是喜欢极了,又夸她长高了,又夸她漂亮了,好生夸了一通后,才松了手。
涵星立刻笑眯眯地走向了端木绯,在她身旁坐下。
“绯表妹,你怎么都不进宫找本宫玩了?”涵星亲昵地把小脸往端木绯那边凑。
端木绯一本正经地说道:“涵星表姐,我很忙的。”
涵星似乎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本宫知道,你每天要制琴、做珠花、酿酒,还帮着纭表姐管家……”说着,涵星笑得更为开怀。
见端木绯与涵星熟络得好似亲姐妹般,贺氏看似温和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芒,随即又笑了,语调柔和地又道:“涵星,你母妃和你大皇兄近来可好?”
涵星笑着随口回了一句“都好”,跟着就话锋一转道:“祖母,本宫听母妃说,纭表姐马上要及笄了,可有请了赞者?”
她没等贺氏回答,就自顾自地接着道:“没有的话,本宫毛遂自荐怎么样?您也就别再去找别人了。”
贺氏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女儿和外孙女这都是被长房这对姐妹下了蛊吗?!竟待她们如此亲厚!
端木纭一直对自己的笄礼没太在意,笄礼也不过是个过场的仪式罢了。
不过,她也能领会涵星和贵妃的一片好意。
她知道涵星与妹妹一向处得好,只以为这是涵星冲着妹妹的面子,笑着起身对着涵星福了一礼,“多谢涵星表妹。”
端木绯也有些意外,眨了眨眼,觉得这样不错……如此,就只缺一个司者了。她笑眯眯地勾起了红唇。
“纭表姐,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涵星笑眯眯地说道。
贺氏很快冷静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附和了一句:“是啊,都是自家人。”等将来,绮姐儿及笄了,也请涵星来做赞者就是。
贺氏看着涵星,脸色愈发柔和,关怀备至道:“涵星,我瞧着你像是瘦了,可是最近功课太辛苦了?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了。”
“外祖母,本宫的功课不忙。本宫是长高了些,所以才看着瘦了。”涵星笑道。
说着,涵星似乎想到了某件事,嘴角一勾,道:“绯表妹,你要不要来给本宫当伴读?”
又是伴读?!端木绯小脸一僵,赶紧摆摆手,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涵星表姐,我就算了吧……”
求人的时候,她笑得十分乖巧可爱。伴读等于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她可不要苦哈哈地去当什么伴读啊。
涵星早就猜到了端木绯的答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绯表妹,你啊,就知道躲懒!”
贺氏惊讶地微挑眉头,问道:“涵星,你不是有两个伴读吗?”
涵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娇声道:“外祖母,那两家人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惹恼了父皇,前两天刚被罢了官,父皇让他们举家离京回乡……所以,本宫现在就没有伴读了。”涵星无奈地摊了摊手,俏丽的小脸上还是笑吟吟的。
端木绯自然也听到了,缓缓地眨了眨眼,愣住了。
上次马鞍的事,她心里早就怀疑可能是涵星的两个伴读所为,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好随意指认别人。
现在,两个伴读的家里同时出事,同时被皇帝罢官返乡,怎么想都不是巧合!
莫非是有人在替她报仇不成?!
端木绯长翘浓密的眼睫如蝶翅般轻轻扇动了两下,脑海中浮现某个揣测:该不会是封炎吧?
想到封炎,端木绯的心跳“砰砰”加快了两下,那天在石榴林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画面停顿在小橘猫那个鄙视轻蔑的眼神上……
仔细想来,要不是因为马鞍的事,也许就不会有之后石榴林的事,封炎他难道是在秋后算账了?
那么……
端木绯忍不住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她和那只小橘猫了?
端木绯的眼神涣散,思绪一不小心就飘远了……
贺氏淡淡地瞥了傻乎乎的端木绯一眼,心中越发不快,面色微沉,淡淡道:“涵星,你绯表妹年纪小,不懂规矩,正是贪玩的时候,若是你需要伴读,不如让你绮表姐去吧。”
闻言,端木绮的神色有些怪异,嘴角不甘心地抿了起来。
她是想当公主伴读,可是一想到这个伴读是端木绯不要的,她只是涵星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就觉得不甘心……
端木绮半垂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外祖母,这件事本宫得回去问问母妃才行。”涵星抿了抿小嘴,笑道。
贺氏微微凝眸,想着刚才涵星亲昵地招呼端木绯去当伴读时,可半个字没提要问贵妃,现在换成了端木绮,涵星却又是另一番态度……
莫非,让端木绯这丫头进宫做伴读是贵妃的意思?!
贺氏心中不禁浮现这个念头,眸子又是一暗,但嘴角还是微微笑着,表情与语调控制得极稳,若无其事地说道:“绮姐儿,你带你涵星表妹去花园玩一会儿吧,等午膳的时候,我再派人去叫你们。”
涵星自是欣然行下了,她亲昵地挽着端木绯,和端木纭、端木绮等几个表姐妹一块儿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出了永禧堂后,端木绯就停下了步子,对着涵星歉然道:“涵星表姐,我今天要和姐姐一起去外祖家,不能和你一块儿玩了。”
涵星失望地嘟了嘟嘴,道:“绯表妹,你干脆进宫再住几天吧。江太傅昨儿还提起你呢!”
想到昨儿江太傅装模作样地来找她试探端木绯何时进宫的模样,涵星就忍俊不禁地翘了嘴角,意味深长地对着端木绯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伴读的事,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端木绯登时打了个寒颤,觉得好像被什么人从后面盯上了似的,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脸认真地说道:“涵星表姐,我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要睡饱五个时辰才行。”
涵星不禁发出清脆的笑声,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本宫不逗你玩了。绯表妹,你和纭表姐赶紧去吧,不用招呼本宫了。”
端木绯也没与涵星客气,和端木纭一起出府,径直去了祥云巷的李宅。
李宅因为姐妹俩的到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李太夫人和李二夫人辛氏乐不可支,对着二人好一阵嘘寒问暖,又送上了一箱箱礼物,什么料子、首饰、茶叶、器皿等等,恨不得把宅子都让她们俩搬回去。
端木绯心里感动不已,特意询问了李太夫人何时启程回闽州,又与她商量了给端木纭的及笄礼当正宾的事,李太夫人自是二话不说地应下了。
屋子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姐妹俩又陪着李太夫人和辛氏用了午膳,这才告辞,离开了祥云巷。
马车载着她们朝权舆街奔驰而去,端木绯特意嘱咐车夫顺路从昌兴街走,不过不是为了去她们的绣庄绣芳斋,而是为了跑一趟云水琴行。
端木绯上个月在这家琴行挑选材料制作琴轸和雁足,可惜,琴行当时现有的象牙品相不太好,所以端木绯就在此预订了象牙,今日是特意来取货的。
“端木姑娘,您预订的象牙已经到了,小的给您装起来了。您看看。”伙计还记得端木绯,热情地招呼着,把一个雕花木匣子捧给了端木绯。
端木绯看了看匣子里的象牙,那段象牙洁白细腻,温润圆滑,表面闪着一种莹润的光泽,品质上佳。
端木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弯如月牙。
碧蝉赶忙把定金以外的余款给结了,伙计掂了掂沉甸甸的银锭子,笑得更殷勤了,又道:“姑娘,您可是在修琴?我们这次还进了不少蚌壳、白玉、珍珠、贝珠等等,适宜做琴徽……您要不要看看?”
端木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颔首道:“拿出来我瞧瞧。”
“好嘞。姑娘请稍候。”伙计乐了,这位端木姑娘是个爽快人,他们做生意的人最喜欢与这种人做买卖了。
伙计没一会儿就捧来几个托盘,蚌壳、白玉、珍珠、贝珠等分门别类地各自放在一个托盘上。
行家看门道,端木绯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就兴致勃勃地挑捡起来。
唔,这块羊脂白玉品相不错,其实也不一定要拿来做琴徽……
端木绯正挑拣着,前方通往二楼的楼梯随着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微微震动起来,“蹬蹬蹬……”
一女一男从二楼走了下来,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着一袭鹅黄色的襦裙,清雅端秀;青年约莫十八九岁,未及弱冠,着一身湖蓝色锦袍,长眉星目,相貌与少女有四五分相似,显然是一对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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