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先行开路的禁军把驻扎安顿的事安排得井然有序,众人抵达后不到一个时辰,暂住的帐子都安顿得七七八八了。
舞阳亲自来端木绯的帐子接了她,两人牵上马儿打算去河边漫步。
夕阳如血,落下了大半,给不远处的河面披上了一层红纱,微风拂动时,波光粼粼的河水闪烁着如红宝石般的璀璨光辉,此情此景把人这大半天的疲累都一扫而空。
可是,她们还没走到河边,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请留步。”
两人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后方几步外,一个四十来岁拿着拂尘的太监笑吟吟地朝她们走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王公公。”舞阳微微颔首,显然认识对方。
那王公公甩了甩拂尘,对着行了一礼,含笑道:“皇上让奴才请殿下和端木四姑娘过去说话。”说话间,他以拂尘朝不远处指了指。
只见十来丈外,几个连绵的玄色帷棚搭在河边的一片竹林旁,帷棚下围了不少人,一眼望去,人头攒动。
舞阳和端木绯便把马暂时丢给丫鬟照料,二人在王公公的引领下,朝竹林旁的帷棚那边走去。
隔着几丈,就已经听到那里一片热闹的语笑喧阗声。
皇帝就在正中最大的那个帷棚下,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刺绣龙袍,姿态闲适地坐在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上,眉眼含笑。
皇帝身侧聚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大皇子等皇子亲王,也有端木宪、岑隐等天子近臣,还有君然、封炎等一众勋贵子弟……
众人众星拱月地围在皇帝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好不热闹。
端木绯的目光在人群中飞快地掠过,却在皇帝左侧的几个妃嫔中看到了一张令她意外的俏脸。
是她!
虽然她们只见了两次,虽然对方如今的打扮已经大不相同,但是端木绯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香茗茶铺的那位姜姑娘。
端木绯的目光不由在对方妆容精致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
今日的姜姑娘穿了一件烟霞红缠枝花纹对襟褙子,里头一件水红色缎面立领偏襟袄子,下面一条粉色绣折纸牡丹的马面裙,乌黑浓密的青丝反梳了一个弯月髻,露出了白皙饱满的额头,簪了一支紫金戏蝶花簪,鬓边压了两朵白玉海棠,容姿并不明艳,却自有一种清纯明丽之美。
她那光洁的额头与然挽起的发式代表着,如今的她已经是个妇人了。
端木绯知道姜家人已经从香茗茶铺搬走了,原以为姜姑娘已经随家人回了江南老家,却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与她再逢。
很显然,“姜姑娘”已经不再是“姑娘”了,她应该是被召入宫了。
“姜姑娘”当然也看到端木绯,抿嘴对她微微一笑,俏丽的脸庞上比之过去多了一抹娇花初绽的妩媚。
想起之前种种,端木绯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随舞阳上前,然后与她一起给皇帝行了礼。
“参见皇上。”
“参见父皇。”
“免礼。”皇帝心情大好地抬了抬手,随口问道,“舞阳,你和端木家的四丫头这是要去骑马?”
舞阳便笑着答道:“父皇,绯妹妹不会骑马,所以我就想带她去练练胆子,慢慢走两圈。”
皇帝听舞阳唤端木绯的口吻亲昵,显然和她处得不错,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着这两个气质迥然不同的小姑娘,觉得甚是有趣。
“皇上,臣女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端木绯笑眯眯地说道,颇有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架势,逗得皇帝朗声笑了出来。
皇帝想起了一件事,笑道:“你祖父还在朕面前夸过你聪明!”
“祖父不妄言也!”端木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皇帝闻言,喉咙间又溢出一阵大笑,笑得胸膛微微震动。
看着这端木尚书家的小姑娘还颇得几分圣宠!人群中不少人都是暗自交换着眼神,神色各异,有羡慕,有审视,有嫉妒,也有不以为然……
端木宪这老家伙还真是敢替他这小孙女吹牛,也不怕这牛皮吹破了天!一个中年大臣眉头抽了抽,朝右前方正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的端木宪瞥了一眼。
“皇上,”那中年大臣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作揖道,“臣与端木兄相交已久,今日方知端木兄家中有这么个聪慧绝顶的小姑娘。”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身着天青色锦袍的中年大臣,只见他身形矮胖,肥头大耳,乍一眼看去,不像个文臣,倒像个哪里来的富商。
此人乃是吏部尚书游君集,在朝堂上与端木宪一向亦敌亦友,逮着机会就要损端木宪几句,此刻听他竟煞有其事地夸奖起端木绯来,某些大臣都听出了几分意味深长,彼此看了看,等着看好戏。
游君集很快就话锋一转,指着身前的一个榧木棋盘道:“皇上,既然这位端木四姑娘如此聪慧,不如让她也来试试解这棋局如何?”
众人的目光又顺着游君集的手望向了他身前的一个榧木棋盘,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浅金黄色的榧木棋盘上,那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星罗云布,进行着一场没有血腥味的厮杀,看得人眼花缭乱。
端木绯直接走到了棋盘前,俯首看起棋局来,歪着脑袋,嘴角似有沉吟之色。
舞阳也走过来,看着这棋局,眉头微皱。
除了才刚到这里的她们二人,在场的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和皇觉寺的高僧远空大师在三日前下的一局棋。
棋局下到这里已经是中盘,能看出黑子渐露衰败之相,白子显然占了上风……
这局棋摆在那里也近半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人能想出如何方能令这黑子起死回生。
皇帝失笑,知道这游君集分明是存着调侃端木宪之意,也没把这些臣子之间的争锋放在心上。
皇帝故意玩笑地问端木绯:“小丫头,你怎么看?”
皇帝只是故意逗逗小丫头,却没想到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福了福,道:“请皇上准许臣女和游大人接着把这局棋走完。”
这言下之意竟是想试试解这棋局。
四周一时哗然,不少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这周遭聚集的人群中有一半是一二品的天子近臣,其中的棋道高手不在少数,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没能解开的棋局,这端木家的四姑娘不过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女娃娃,又怎么可能解得了呢?!
就在几步之外的封炎不禁勾唇,看着端木绯的那双凤眸柔和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知道以蓁蓁的棋力,她既然说了,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逆转棋局。
他只要静观好戏就好!
想着,封炎唇畔的笑意更浓,兴致勃勃。
除了封炎以外,大概也唯有端木宪略知几分端木绯的棋力,亲眼目睹过这个四孙女三言两语间以一颗棋子轻描淡写地破解了那个他和李传庭下得难分难解的棋局……
“游大人,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端木宪在一旁慢悠悠地捋着胡须,笑吟吟地插了一句,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让游君集心里忽然有些没底:莫非这端木老儿的孙女在棋道上有一手?
想着,游君集抬眼朝端木绯望了过去。
一个小內侍给她搬来了一把花梨木冰绽纹围子玫瑰椅,端木绯走到近前,先对着游君集福了福见了礼,笑得天真娇美,让游君集实在无法相信这么一个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会是个棋道高手。
端木老儿莫非是在故弄玄虚吓唬自己不成?!
端木绯在玫瑰椅上坐下后,就从棋盒里捻起一粒黑子气定神闲地落了一子。
?“十七星,三。”
这一子的位置落在了一个众人皆意想不到的位置上,一时四周又起了一片骚动。
莫名其妙!游君集挑了挑眉,完放松了下来。这一子根本就是“废棋”,非但没有扩张黑子的优势,反而跑到了犄角旮旯的位置,这一子没有任何作用。
这小丫头果然不懂棋。
游君集随意地捻起一粒白子,咄咄逼人地吃下了一片黑子,把黑子好不容易建立的半边天下彻底打散,也同时扩大了白子的包围圈。
四周围观的人皆是对游君集这一招暗暗点头,于是不少人看向端木绯的眼神就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讥诮,似是在嘲讽她不自量力。
端木绯毫无所觉,眼里只有面前的棋局,她轻巧地又捻起一粒黑子,再次落下。
?“十二月,五。”
游君集皱了皱眉,更觉无趣。
又是一招“废棋”,导致棋盘左上角一大片黑子“死”。
游君集一方面心中不悦,而另一方面又不好意思跟一个九岁的小丫头计较,这弄哭了一个黄毛丫头,说出去还不是一则笑话!
他耐着性子继续跟端木绯下棋,想着二十子内必要打发了这小丫头,然后再好好耻笑这王婆卖瓜的端木老儿一番。
一老一小在沉默中你一子我一子地下着棋,落子声响亮清脆。
虽然才十几手,但是四周的不少人已经觉得无趣,这不过是一局早就注定了结局的对弈,围观棋局的人渐渐散开,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到一边,或是闲聊或是赏景……
“啪、啪、啪……”
那隐约的落子声还在随风传来……
一盏茶后,忽然就有人惊叫了一声:“这……赢了!竟然赢了!”
几个在树阴下闲聊的勋贵公子直觉地闻声望去,觉得这句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
竟然赢了?!
游大人赢棋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围在游君集和端木绯四周观棋的人群中起了一片骚动,如同一锅快要被烧沸的热水般越来越激烈,又有内侍提着袍子惊喜地跑去通禀皇帝:
“皇上,端木四姑娘赢了!”
随着这声高喊,四周一时哗然。
那些原本走开的人顿时又围了过去,连皇帝也亲自起身过去查看,那些观棋之人赶忙往两边分开,给皇帝让路。
乍一眼看去,似乎还是那个棋盘以及同样的两个对弈之人。
再一看,棋盘边的气氛已经彻底改变。
原本气定神闲的游君集眉宇深锁,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棋局,神色间难掩震惊之色,似乎至今难以置信这局棋竟然在二十手内被逆转了。
黑子然抛弃了上半局既有的优势,从右下角开始找准了白子的弱点重新开辟了一番新局面。
白子输了,又或者说他输了。
正是因为他习惯了在守住既有优势的基础上扩张白子的局面,所以他输了。
游君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一旁观棋的人则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刚才的棋局,津津乐道。
“妙!实在是妙!”皇帝看了棋局后,抚掌赞道,发出爽朗的笑声,“远空那老儿那天还夸口说黑子二十手内必输,非赶着要出宫!”
大盛朝的皇帝多信佛,皇帝、皇后与太后亦然,皇帝与皇觉寺的远空大师也算相交多年,不时会招远空大师进宫讲经论道、品茗下棋。
这局棋就是三日前远空大师进宫陪着皇帝下的,当时天色将黑,远空大师急着出宫,就用“黑子二十手内必输”打发了皇帝,皇帝不服气,对着棋局研究了三日,却还是没想出破局之法,今日在此小憩,闲着也是闲着,就派人摆了这个棋局。
远空大师是当世知名的棋道高手,有人曾赞其与“圣手”只差一步之遥,棋艺高深。
本来皇帝招呼群臣破局也就是凑个趣,却没想到端木绯竟然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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