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端木绯心里暗暗叹气,捧起了一旁的青花瓷茶盅,默默地饮着茶,一时心中纷乱。
流民之难,始于天灾,可是若是朝廷赈灾得力,流民何至于背井离乡,远赴京城争一条活路。
她从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城繁华,一派歌舞升平,但是大盛治下真的如那些文人墨士所描述般是繁华盛世吗?!
今上好奢靡,天下莫不奢靡。
如果持续奢靡铺张,上行下效,即便是开放海禁,也是只开源而不节流,恐怕也只能解大盛一时之困……
长此下去,这大盛天下又能安稳多久?
想着,端木绯思绪翻飞,心里沉甸甸的。
姜姑娘饮了半盅茶后,也冷静了不少,唇角微翘,落落大方地说道:“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不巧今日双亲和两位哥哥都出了门,就由我带二位在铺子里随便走走吧。”
之后,姜姑娘就领着端木绯和端木纭在铺子前后走了一圈。
这铺子从铺面看着不大,里头宽敞得很,前面的铺子是两开间,后院除了两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外,还有东西厢房,以及后罩房可以用来作为仓库。
小小的庭院里,铺着干净的青石砖地面,一侧种了几株翠竹,另一侧种着几丛月季,还摆了几盆菊花,一个水缸,安宁祥和。
姜姑娘不时出声介绍这里,语气平和,又隐约透着一丝留恋与不舍:
“我们平时就住在这后边的院子里,后院还有一个后门,卸货和出入都很方便。”
“我爹说,这铺子虽不大,但是位置好,正好在昌兴街的中段。”
“隔壁又有间茶楼,有时候那些客人从茶楼出来就会顺路来此买茶……”
“……”
端木纭和端木绯对这个铺子颇为满意,在繁华的昌兴街上,它不算醒目,但是对于她们姐妹而言,却是恰恰好。
她们也不打算做什么大生意,只想弄点小本经营练练手,等以后要回了李氏的嫁妆,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被某些奴大欺主的下人所蒙蔽。
看完了铺子,姐妹俩就出声告辞,姜姑娘亲自送二人到了铺子门口。
端木绯笑道:“姜姑娘不必相送了,我和姐姐还打算在昌兴街上在逛一圈……”她们是想看看这四周还有些什么铺子,以免与别的铺子冲撞了。
话语间,就看见隔壁的和韵茶楼走出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
三十余岁的男子着一袭藏蓝色织银丝团花纹锦袍,腰间系了条玄色缀碧玉腰带,锦衣玉带,风流倜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白面无须的青衣小厮。
不仅是端木绯和端木纭看到了他,对方也看到了她们,嘴角一勾。
姐妹俩赶忙上前几步,对着他福了福,“见过慕老爷。”
这个男子正是微服出巡的皇帝。
皇帝看着姐妹俩也有些意外,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在端木纭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今日的端木纭穿着一件茜色暗妆花交领长袄搭配一条浅粉色的绣花马面裙,耳着明月珰,如玉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如一朵盛开的海棠般,明艳动人。
皇帝抬眼看了一下那铺面上方的招牌,面露了然之色,亲和地笑道:“原来是端木家的丫头,你们俩今日莫非来此买茶?”
“回慕老爷,我和妹妹倒不是来买茶的。这铺子原是先母留下的嫁妆,最近店家要退租,我就带妹妹过来看看。”端木纭简单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皇帝笑道:“我正好要买茶,你们陪我看看……”
他话音未落,一道灰色的矮小身影忽然从后方的一个小胡同里蹿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如同一只凶猛的小兽般朝皇帝冲了过去。
“小心!”
正在店铺门口的姜姑娘紧张地发出一声惊呼,小脸微白,却已经晚了,皇帝已经被那个小乞儿从侧面撞了个踉跄。
小乞儿撞了人后,也不道歉,撒腿就往另一头跑去。
“老爷!”随行的小厮紧张地扶住了眉宇紧锁的皇帝,诚惶诚恐。
端木绯却是立刻注意到皇帝身上少了什么,忙道:“慕老爷,您的荷包!”
众人皆是朝皇帝的腰侧看去,这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那个原本悬在腰侧的湖蓝色银丝线刺绣的葫芦形荷包不翼而飞!
等他们再试图去寻刚才那个小乞儿时,对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颜色精彩变化着。
端木纭和端木绯暗暗地面面相觑,对于皇帝而言,被偷一个荷包说小也小,这么点损失,皇帝肯定不会放在眼里,但是说大也大,天子脚下,皇城根上,皇帝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乞丐抢劫了,这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第115章 下药
四周静了一瞬,气氛有些僵硬。
这时,那位姜姑娘提着裙摆,小跑了过来,关心地问道:“这位爷,您没事吧?”
皇帝挑了挑眉,目光在对方巴掌大的瓜子脸上流连了一番,虽不过是小家碧玉,但胜在肤光如雪,明眸生辉,那纤柔的身姿似是不盈一握。
皇帝微微一笑,看似豁达地说道:“不碍事,不过是一个荷包罢了。”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折扇,儒雅斯文。
“人没事就好,只当破财消灾就是。”
姜姑娘抿嘴一笑,清丽中透着一分俏皮,羞涩中又透着一分明艳,宛如一朵枝头的娇花随着微风微微颤颤,悄然绽放。
皇帝心念一动,正欲再开口,两个身形高大健壮的青衣男子从街对面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皆是面露紧张之色,对着皇帝躬身抱拳道:“爷,让您受惊了,都是属下……”皇帝在外被乞儿冲撞,他们救驾来迟,回宫后怎么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皇帝眉头一皱,好像是被浇了一头冷水似的,“啪”地收起了折扇。
这声响本不大,可是听在两个锦衣卫和那个小厮打扮的內侍耳里,却像是放大了许多倍,都是冷汗涔涔,背后瞬间就汗湿了一片。
皇帝沉声吩咐道:“去把刘启方给我叫来!”声音不怒而威。
“是,老爷,属下这就去!”其中一个锦衣卫立刻就抱拳应道。
端木绯默默垂眸,心里叹息,看来京兆尹刘大人这一回怕是要倒霉了!
皇帝便不再理会他们,对着端木纭和端木绯道:“两个小丫头,陪我进去看茶去。”
四人纷纷进了香茗茶铺,而两个锦衣卫则一人守在铺子外,另一个策马沿着昌兴接往东而去,马蹄声渐远……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混乱完没有发生过一般。
直到近半个时辰后,昌兴街上再起涟漪。
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锦衣卫来了!”
就仿佛是一滴水溅入了热油锅般,整条街道都炸开了锅,路上的行人无不避让到两边,那些原本要出店铺酒楼的客人也干脆就暂时待在里头不出来了。
“踏踏踏……”
隆隆的马蹄声渐渐临近。
顺着街道朝东边望去,可见大批锦衣卫就像大片大片的乌云骤然压顶似的来临了,气势汹汹地在街上肆意奔驰,所经之处,扬起一片尘土,让这原本繁华的街道似是染上了一层阴霾。
没一会儿,整条街道都被锦衣卫封锁了,就仿佛这里的时间瞬间静止了,只余下几匹高大的骏马飞驰而过,在香茗茶铺前停下。
最前面的红马上跃下一个身穿蔚蓝色锦袍的青年,守在铺子口的那个锦衣卫心中一惊,忙上前半步朝着对方抱拳行礼:“岑大人。”
来人正是岑隐。
岑隐丝毫没有理会他,径直迈入茶铺,就听以一座红木嵌珐琅五扇屏风间隔的次间中隐约飘出皇帝的声音:
“……你们两个孩子倒是勤勉,小小年纪每天不仅要读书,学习琴棋书画,现在还打算自己开铺子,很好!”
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一分赞赏和两分亲切,岑隐并没有在意,大步绕过那座屏风。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音不卑不亢地说道:“慕老爷,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我和妹妹正是因为年纪小,才要勤勉点,方方面面多学点。”
岑隐脚下的步子一缓,抬眼看着次间里的四人,除了坐在上首的皇帝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姑娘,而其中两人正是端木纭和端木绯。
岑隐微怔,乌黑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幽芒。
“玉不琢不成器,可不正是如此!”皇帝还没注意到岑隐来了,朗声笑了,看着端木纭的眼神盈满了笑意,“说来你们姐妹与祐显、涵星也是表兄妹,应该称我一声姑父才是。”
皇帝口中的祐显名慕祐显,乃是大盛的大皇子殿下,端木贵妃所出。
坐在端木纭右手边的端木绯正捧着茶盅饮茶,闻言,微微蹙眉。
她放下了茶盅,正欲开口,就听另一个阴柔的嗓音响起:“老爷,那夫人可得不高兴了,说不得要河东狮吼一番。”
岑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唇边带笑,向上首的皇帝行了礼。
皇帝虽被打断了话,却也没恼,爽朗地笑道:“说的也是,倒是我疏忽了。”
端木贵妃名为贵妃,实则只是妾,按礼,妾的亲眷可算不上亲眷。这声“姑父”一喊,可不是在打皇后的脸嘛?若是传扬出去,说不得那些冥顽不灵的御使们又要上折子了,实在麻烦的紧。
“阿隐,还是你想的周。”皇帝眉眼舒展,看来心情更为疏朗,随手招呼道,“出门在外就别这么多礼了,坐吧。”
岑隐若无其事地应了,在下首坐下,若无其事地与皇帝闲话着,直到,外头的锦衣卫在帘外禀道:“老爷,刘大人来了。”
坐在端木纭对面的姜姑娘心中一惊,但努力压抑着心头的震惊,不动声色。
她多少有些猜出对方的身份不同寻常,现在这句“刘大人”等于是肯定了她的某些猜测,看来这位“慕老爷”很可能是某位宗室勋贵,所以才能随意把一个官员叫来这茶铺训斥。
“让他进来。”皇帝神色微冷,淡淡道。
岑隐起身,向三位姑娘温和地笑道:“两位端木姑娘,还有这位姜姑娘,这里闷得慌,不如去内堂喝杯茶!”
三个姑娘从善如流地打帘去了内堂,跟着,一个穿着天青色常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就冷汗涔涔地进来拜见皇帝。
之后,次间里就传出了皇帝冷厉不悦的斥责声:
“刘启方,你这京兆尹就是这么管理京城治安的?!”
“光天化日之下,皇城根上,就有人敢直接强抢路人了?!”
“京中流民为患,你这京兆尹又在干什么?!安置流民,维护京城治安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
“……”
皇帝越说越气,起初声音不大,若隐若现……渐渐地,音量越来越响亮,隔着那道门帘都能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
可怜京兆尹刘启方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辩解。
内堂里,端木纭和端木绯径自饮茶,只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唯有姜姑娘神色惴惴,不时朝那道通往内堂的门帘瞟去。
须臾,刘启方就被皇帝冷声挥退了。
次间里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皇帝和岑隐。
皇帝喝了杯內侍奉上的热茶,周身那股慑人的气势淡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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