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中难掩艰涩,也没指望端木绯回答,就自问自答道:“李家在闽州不过八年,因剿倭有功方在闽州站稳脚跟,看似如日中天,其实根基尚浅。闽州乃海陆交通要冲,各方势力割据……”
空气渐渐凝滞。
端木绯看着上首的李传应,眼前这名身经百战的将领身上流露出来的坚毅,让她心底不由升起几分敬意,几分好感。
端木绯沉吟一下后,又道:“大舅父,您可曾想过,先武宁侯之死的真相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是谁透给大舅母的?”而且故意歪曲真相,是对方只知其一二便妄加猜测,还是他原本就是居心不良?
这一句点拨又令得李传应再次动容,伯侄俩的目光都射向了端木绯,她问到了关键。
这一点是他们忽略了!
李传应的眼眸幽沉幽沉,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背上那微微凸起的青筋透出他内心的翻涌与激动……
端木绯勾唇笑了,笑得像是一只狡黠的猫儿般,笑吟吟地问:“大舅父,您可要把这根刺彻底拔了?”
“绯丫头,你有何良策……”
一阵凉爽的穿堂风猛地刮进了厅堂里,将话尾吹散,庭院里几株秋菊被风拂得微微摇晃,细长的花瓣被随风飞去,让这庭院中平添了几分颓废。
日头被阴云半遮半掩着,令得灰蓝的天空黯淡无光。
等端木纭随李传庭回来正厅的时候,话题已经说得七七八八了。
端木纭隐约觉得厅堂中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心里只以为是因为端木绯与李传应不熟,以致彼此接不上话,便主动挑起了话题,问起两位舅父打算在京中待多久,又说她和端木绯很会做点心,明天就做些点心送来……
当端木纭坐在端木绯身旁时,姐妹俩之间的差异就尤为显著。
其实这对姐妹花的外貌都长得像她们的母亲,五官非常精致,可是十四岁的端木纭差不多长开了,眉眼间看着明艳,颇有几分英气;
但还未满十岁的端木绯却还像一只没长成的小奶猫,软绵绵的,加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给人一种天真烂漫的感觉。
李廷攸却是心知肚明,这只小奶猫不仅有爪子,脾性还挺大的,傲气得很。
哼,这小姑娘还真是不可爱!
忽然间,李廷攸觉得家里那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弟弟们其实颇为可爱,自己以前是不是对他们太严苛了点呢?
端木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准确地对上了李廷攸那略带嫌弃的眼神。
她可不可爱关他什么事?!端木绯皱了皱鼻头,嘴角在其他几人看不到的角度撇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抬手漫不经心地拂去了左肩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李廷攸眨了一下右眼,仿佛在说,表哥,贵府知道你用了“鬼见愁”吗?
李廷攸差点被口水呛到,撇开了视线,暗暗咬着后槽牙。这丫头何止是不可爱,根本就是可恶,是狐假虎威!
端木绯的心情畅快了起来,乐滋滋地品起她的大红袍来。
说来闽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多好茶,只要讨好了两位舅父,以后她和姐姐就有喝不完的好茶了!
李传应兄弟俩特意留姐妹俩吃了午膳,又用了下午的茶点,若非担心宵禁,他们还想再留两个外甥女用了晚膳再走。
这一日,端木绯与端木纭可说是满载而去,又满载而归,由李廷攸亲自送回了尚书府。
日暮西沉,晚风吹拂。
姐妹俩携手去了永禧堂,端木宪已经回府了,一看到姐妹俩,就笑吟吟地招呼她们俩坐下,态度很是亲和。
“你们二舅父可好?……说来也是一别四五年了,我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他奉旨进京谢恩。”端木宪捋着胡须,有几分怀念地说道。
这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两家有多亲呢!
端木纭心如明镜,也没有因为端木宪的亲近就受宠若惊,只说二舅父一切都好,又说二舅父此行捎来不少闽州特产,全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半句没提李传应也来了。
见祖孙三人和乐融融,一旁的贺氏面沉如水,默默饮茶。
端木宪心情不错,又时不时地问了端木纭几句,跟着就吩咐贺氏道:“阿敏,难得亲家来京,改日当请他们父子俩过府吃顿饭,亲戚之间就该多走动走动。”
贺氏正把茶缘把唇边送,便没有做声。
最近端木宪为了长房已经几次让她没脸,这一次,她也想趁机端端架子,谁想茶水才沾唇,就听小贺氏近乎急切地说道:“父亲,您说的是。纭姐儿她舅舅远道而来,是该请人家过府好生招待一下。”
小贺氏眸子晶亮,心底自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想女儿与李廷攸的婚事能成,自然要尽力给未来亲家留下好印象才好。
贺氏眸光一沉,暗暗瞪了小贺氏一眼,倒没想到她是要对李传庭示好,只以为她是想讨好端木宪。
但是被小贺氏这么一打岔,贺氏的架子也摆不下去了,茶水只是沾唇就又被她放了下来。
“纭姐儿,五日后是你祖父休沐,不如就选那天你下帖把你二舅父和李家三表哥请来。”贺氏慈爱地看着端木纭道,言辞让人挑不出错处,却又巧妙地把最后的选择权给了端木宪,“老太爷看如何?”
“那就九月十五。”端木宪捋着胡须立刻就拍板应下了。
第111章 借口
自打李氏死后,他们两家已经很少这样走亲戚了,九月十五这一天,连二老爷端木朝都特意留在府中没有出门,带着妻女一起招待李家人。
李传庭上一次登门还是为了给李氏送嫁,千里迢迢从墨州南下京城,说实话,那一次两家并不愉快。
自古文官都看不上武将,其实武将也未尝看得起这些肚子里弯弯绕绕的文人,所幸李氏嫁的是端木朗,只要他们夫妻俩过得好就好。
他们夫妻俩也确实过得很好,当年李家还在墨州时,他时常去扶青城看望妹妹与妹夫,就从未见二人红过脸,妹妹的快乐是发自内心的……只可惜,他们俩去得早。
思及往事,淡淡的哀伤涌上李传庭的心头,一闪而逝,乌黑的眼眸很快又平静沉淀了下来。
端木家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分明就是有心与李家交好,自己“从善如流”便是。
他谈笑间如春风拂柳,却是心里自有计较。
端木宪和李传庭都是长袖善舞的人,加之两家都是刻意想要化解原本的疙瘩,在一来一回的寒暄试探中,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释出的善意,还算相谈甚欢,厅堂中的气氛十分热络。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因此也就没分席,一起享用了席面。
等席面撤下后,众人又移步偏厅小坐,秋风阵阵吹拂进厅,带着木芙蓉的清香。
李传庭觉得是时机了,便忽然道:“久闻伯父精于算学,近来小侄正研读《六韬》,其列阵篇之阵势涉及算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想请伯父指点一二。”
端木期闻言,只觉得李传庭此言甚是唐突,而精明如端木宪却是心念一动,眯了眯眼。
李传庭之所以能成为许文诏之父许如松的心结,那也是事出有因,李传庭乃是文武全才,不仅是武状元,还是个文举人,聪慧绝伦,哪里需要请教自己……这恐怕只是他的借口罢了。
端木宪便起身道:“算学须得静心,传庭且随我去一趟书房吧。”
“那就烦扰伯父了。”李传庭勾唇笑了,拱了拱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跟着,他又转头对李廷攸道:“攸哥儿,我这边怕要些时候,你不必在此相陪,干脆带着你两位表妹出去玩耍吧。你们少年人别成天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李传庭说者无心,而贺氏却是听者有意,耳边不由响起了那日端木纭的声音:“祖母,我和妹妹从小在北境长大,经常独自出府,爹爹在世时也从未阻止……”
贺氏嘴角一抿,心道:果然是将门武夫!粗率得很!
李廷攸闻言眸子熠熠生辉,显然早就坐不住了,可是面上却做出文质彬彬的姿态,得体地应下了:“是,父亲。”
端木绮暗自扭着手中的帕子,偏生小贺氏正好走开了,她只能一脸期待地看着贺氏帮她接一句,让她也跟着一起出门。
可惜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贺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就没看到端木绮热切的眼神。
可怜端木绮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李廷攸带着端木纭和端木绯走出了厅堂,越走越远,却终于还是没厚着脸皮跟上去,只能以哀怨委屈的眼神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她视野中。
表兄妹三人却是没人注意到端木绮的异状,直接来到仪门处,须臾,一辆马车和两匹骏马就从角门而出,李廷攸策马引路,往城南而去。
一行车马穿过几条街道一路通畅地来到了城南的月湖畔,这“月湖”湖如其名,宛如一个巨大的弯月躺在一片片垂柳与芦草的怀抱中,宁静悠然。
三人在“月尖”处下了车马,李廷攸带着端木纭和端木绯沿湖一路步行,可见秋风中,柳浪阵阵,芦涛滚滚,湖水清澈似镜,粼波荡漾。
李廷攸一边走,一边笑着为姐妹俩介绍着:
“纭表妹,绯表妹,按照月湖的规矩,湖畔只可步行,因此必须在前面下马。”
“前面湖畔有一座观月阁,临水而建,清晨与傍晚时氤氲水雾朦胧,犹如仙境,清雅别致,中秋十五之夜来此赏月,甚是妙哉。”
“湖上也常有人泛舟游湖,煮茗赋诗,比之日湖一带山清水秀。”
“……”
听李廷攸的神态与口吻,显然已经把京城内外都混熟了。
端木纭平日出门的机会也不多,之前又在守孝,虽然来了京城三年多,却对月湖一带不熟,因此李廷攸说什么也就信了。
端木绯却是不然。
李廷攸没有说谎,观月阁确是有几分清雅,然而,她心知真正招李廷攸喜欢的恐怕不是清雅,而是观月阁里不时有热闹可凑。
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的习惯,这游湖泛舟的人经常与阁中之人切磋竞技,或文斗武竞,或投壶比琴,甚至还有人赛过舟……
她这个表兄还真是一贯的心口不一。
就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端木大姑娘……”
三人便是驻足,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青衣打扮的小厮匆匆地跑来,看来有些眼生。
小厮喘着气道:“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我家……公子与君世子请几位稍候。”
小厮容貌清秀,声音娇软,一看就是女扮男装。
李廷攸眉头微蹙,表兄妹三人顺着小厮的目光望去,就见后方几十丈外的“月尖”处,两个少年公子正翻身下马,把马绳随意地丢给了另一个小厮后,二人就朝端木绯他们走来,闲庭信步。
两个少年公子一个着紫袍,一个穿翠袍,皆是手执折扇,看来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端木绯和端木纭面面相觑,她们不仅认得简王世子,也认得另一人――
她正是女扮男装的大公主舞阳。
君然和舞阳渐渐走近,舞阳对着姐妹俩微微一笑,道:“端木四姑娘,远远就看到你的背影,我看着发式身形都像你,还真是!”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玩笑地说道,“本……本公子是不是火眼金睛?”
听舞阳这么一说,君然和李廷攸的目光不由落在了端木绯那圆滚滚的鬏鬏头上,皆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这丫头都快十岁的人了,还老喜欢装团子!
两个少年不小心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叹息,这一刻二人颇有种心有戚戚焉的感觉,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觉得对方就像自己一样眼明心也亮!
以前二人只是见过几次的点头之交,这一瞬却忽觉彼此亲近了不少。
君然对着李廷攸眨了眨眼,然后笑吟吟地向端木绯道:“端木四姑娘,事不过三,这次你可一定要跟本世子去喝喝茶听小曲了!”他轻摇折扇,风流倜傥。
端木绯昂着下巴看着君然,故作沉吟状,最后皱了皱小脸,缓缓道:“好吧,今日且看在慕公子的面子上,我就勉强答应吧。”
舞阳噗嗤地笑出声来,完全不给君然一点面子,戏谑地笑道:“阿然,看来还是本公子的脸面比较大!”
“有道是:此路不通走彼路。本世子得偿所愿就好。”君然也不在意,对着端木绯轻佻地眨了下右眼,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听说观月阁最近刚来了一名从扬州来的歌姬,能歌善舞,尤擅琵琶,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番……”
“阿然,你说的那歌姬莫非就是扬州瘦马?”舞阳好奇地脱口而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君然差点没被口水呛到,哪有姑娘家直接把什么瘦马放在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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