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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魏鸾跟前,他将怀里一尺见方的锦盒递过去,道:“这是长宁公主给二嫂的,先前忙着月容的婚事,没能抽空转交。再拖下去,我怕忍不住私吞了。”

魏鸾闻言莞尔,“看来里头是好东西。”

“她亲手做的,很漂亮。”

这语气神态,听着竟有点与有荣焉的意思?

魏鸾不免心生好奇,掀开那锦盒一瞧,里头锦缎铺底,装着贝壳串成的风铃。也不知周骊音从哪里寻来的,每一粒都光润漂亮,或乳白细腻,或色彩斑斓,触目只觉绚烂精美。自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主,居然有心思亲自做这东西,倒让人受宠若惊。

她轻轻摩挲贝壳,有点挂念好友,“她一切都好吧?”

“二嫂放心,她其实很通透。”

这样看来,周骊音是跟盛明修吐露过心事。

魏鸾原想问问他俩的打算,想着京中复杂情势,到底没能开口。只朝小叔子道谢,回到北朱阁后,将锦盒捧到小书房,让染冬寻个挂钩,踩上凳子亲自将漂亮的风铃吊起来,寻常读书坐卧时抬头就能瞧见。

正忙着,春嬷嬷走进来,瞧见漂亮的风铃,问过缘故,又道:“徐太医来了,在厢房候着呢,少夫人这会儿若是不忙,就过去吧?”

“不是该过几天吗?”

“他今日不必去太医院当值,且少夫人近日着实劳累,又熬了整夜,奴婢怕伤到身子,特地请他早点过来瞧瞧。终归是瞧平安脉,早晚两天有什么打紧。”春嬷嬷说着,扶魏鸾下地,而后往厢房去。

这位徐太医的官位不高,医术倒是很不错。

魏鸾幼时常伴读在周骊音身侧,将太医院里几位有名望的太医都试了个遍,后来魏夫人看重徐太医品性清正有医德、为人又踏实可靠,便下了重金,请他常年调养魏鸾的身子。如今魏鸾嫁进曲园,日常诊脉调养,也是最熟悉她体质的徐太医来。

主仆俩到了厢房,徐太医正就着香茶恭候。

见魏鸾进来,起身行礼。

魏鸾忙让春嬷嬷扶住,笑道:“徐伯伯不必客气。前阵子家母遣人来递信,说尊贵上添了喜事,令公子喜得麟儿,甚是可爱。只是府里正忙着跟永平伯府的婚事,没能亲自去道贺,今日正好补上。”

“少夫人送了好些贵重东西,犬子还说要谢恩,只是曲园不必别处,没敢贸然登门。”徐太医笑得和气而恭敬,待春嬷嬷往魏鸾腕间铺上丝帕,便坐入椅中静心诊脉。

魏鸾近日无恙,没太在意。

倒是春嬷嬷有点紧张,那双眼不看魏鸾,只往徐太医脸上瞟。见那位眉头微拧,似有疑惑,忙道:“可是有不妥的?”

“倒无不妥,只是这脉象……”徐太医沉吟了下,手指仍按在魏鸾腕间,好半天后,起身拱手道:“少夫人的脉象与往日稍有不同,老朽冒犯,可否去了丝帕,再细诊诊?”

这自是使得的。

春嬷嬷心中一跳,连忙去了丝帕。

徐太医闭目再诊了片刻,才睁眼道:“少夫人这回的月信还没来吧?”见春嬷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中愈发笃定,叮嘱道:“这两日烦劳嬷嬷好生照料,别叫少夫人劳累,更不可吃寒凉生冷之物。若要用药的地方,更须谨慎,最好让老朽来瞧瞧,不怕多跑几趟。”

这叮嘱颇为郑重,春嬷嬷闻言眼底一亮,忙道:“请教太医,月信推迟是少夫人近来劳累,还是有旁的缘故?”

那双眼睛里满含期待,就差问是不是有身孕了。

徐太医掀须而笑,“据老朽看,少夫人这脉象倒像是有喜了,只是时日尚浅,脉象未显,不好轻易论断。少夫人就先按有孕来保养着,别叫出半点岔子,等过个七八日老朽再瞧瞧,就一切分明了。”

这话说出来,春嬷嬷的猜测得以印证,登时眉开眼笑。

倒是魏鸾有点懵,“有喜了?”

“单看脉象,老朽这会儿只有六分把握,还须过几日才能确信。”

含笑的声音自门隙里隐隐传出。

盛煜睡醒后刚拿凉水洗了脸,神采奕奕龙马精神,听说魏鸾请了太医来诊脉,还当是她累坏了身子,赶过来瞧瞧。走到门口,听见最末这两句,原本散漫的神情微微一紧,深邃如渊的眼底浮起惊喜时,忍不住一把推开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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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折腰

厢房里, 听见门扇响动, 魏鸾下意识抬头。

初冬的后晌,院里明亮而和暖,庭前的槭树上有未凋的红叶随风轻摆,映衬背后的廊庑画阁。盛煜就站在槭树旁,微倚门框,蟹壳青的暗纹锦衫勾勒出颀长身姿, 玉冠下眉眼清隽含笑, 颇有几分闲居在家的散漫。

脚步却是急促的, 跨入门槛,直奔到她跟前。

徐太医虽常来曲园请脉, 却甚少碰见他, 陡然见着这位据说夺职下狱了的玄镜司统领, 微愣了愣,忙行礼道:“盛统领。”

“有劳太医。”盛煜难得的和气,按捺着兴奋,问道:“内子脉象如何?”

徐太医瞥了眼魏鸾,见她微笑着抚向小腹,遂躬身笑道:“少夫人脉象流利圆滑, 是有孕之象。只是时日尚浅,不敢轻言定论。据老朽推算,应是九月初有了身子,再过个几日,便能有十成把握了。”

盛煜闻言, 眼底笑意更深。

他将魏鸾从东宫救回后,次日便被永穆帝关进了刑部大牢,因知道要分别许久,那晚确实将她折腾得够呛。原是离情别绪作祟,却没想到竟有这般喜事。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间,盛煜忍不住蹲在魏鸾跟前。

初见时的女童粉雕玉琢,在寺里抹着眼泪哭鼻子,漂亮又可爱。再见时少女窈窕,站在彩门灯楼上,被元夕夜的朦胧光芒笼罩,一见惊鸿,令他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一转眼,闺中娇养的璀璨明珠已然长大,不止嫁与他为妻,如今竟还怀了他的孩子。

这样娇弱柔软的身子,竟藏了个小宝宝?

而他自幼孤身在外,匆匆行客般走在杀伐暗影里,如今竟也有了血脉?且这血脉,属于他和深藏多年的心上娇颜。就算魏鸾当初嫁给他是迫于无奈,理智如她,对他的感情也未必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深,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牵系,让他能离她心底更近。

怀里拥着的,都是他此生最为珍视的宝贝。

盛煜心绪涌动,抬手落在她的小腹。

比起他硬邦邦如铁板般无趣的腰腹,女人的腰肢肚子皆是柔软的,寻常摸上去都让人不敢用力,此刻更是小心翼翼。隔着层层衣衫,当然不知里头的小家伙是何模样,但那种血脉交融的感觉,却让盛煜觉得新奇而温暖。

那是从前暗夜潜行,他不曾奢望过的。

惯常冷厉的心在此刻温柔无比。

魏鸾俯首看着他,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这孩子来得有点突然,她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重任,乍闻喜讯时甚至懵然而慌乱。而盛煜深憎章氏,哪怕她已与章皇后割裂,再无瓜葛,身上到底有章氏血脉。这孩子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是有的——即使这其中也有盛煜的那份。

依如今的情势,章氏屡屡败退,盛煜定会如前世般登临帝位。

届时帝王威重,他会如何看这孩子?

太远的事,魏鸾其实有点拿不准。

但无论如何,此刻盛煜的神情里写尽温柔,而初为人母,也足以令人欢喜。且这是她跟盛煜的孩子,从最初的夫妻间生疏隔阂,到如今感情渐深、血脉交融,身上有了他的印记,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而盛煜蹲在跟前的姿态,也颇有些为美人折腰俯首的味道。

魏鸾眉眼间笑意愈来愈盛。

春嬷嬷见状,朝徐太医递个眼色,笑眯眯地带他去外间歇息。屋门掩上的那一瞬,盛煜强自按捺的喜悦喷薄而出,再也无需收敛,径直将魏鸾打横抱起,原地转了两圈,令裙裾飞扬,娇靥如花。

笑声透出窗隙,魏鸾将双臂绕在他脖颈,青丝微乱。

盛煜将她放在桌上,眼底笑意未散。

“今日双喜临门,怀了身孕辛苦,往后少夫人但有吩咐,任凭驱使。”

他说得一本正经,将她奉为上峰似的。

魏鸾能随意调配卢珣,却还不曾驱使过威风凛凛的盛煜,歪着脑袋想了想,故意道:“夫君的文韬武略我都曾见识过,雕琢玉石的功夫也厉害,深藏不露。这些于夫君都是轻而易举,倒是想喝碗夫君亲手做的酸汤,难道也能做给我?”

“可以学。”盛煜竟未推辞。

这倒让魏鸾意外,她还以为盛煜会说让人去买呢。想象了下威仪冷厉的玄镜司统领踏足庖厨,挥刀做羹汤,那场景着实违和又有趣——上回去探望周骊音时,他曾挽袖烤肉,味道竟很不错,若真做份酸汤,不知味道如何?

魏鸾抿着笑,杏眼儿里波光流转,隔着咫尺距离,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夫君。”她稍收戏谑,抵着盛煜的额头,软声问道:“这孩子,你会喜欢吗?”

“我们的孩子,当然喜欢!”盛煜没明白她为何这样问,语气倒是笃定,鼻端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目光陷在她温柔眼波,转瞬间换上厚颜,闷笑道:“你年纪还小,这胎定会辛苦,回头多请个太医调养。等过两年,咱们多生几个。”

说着话,手掌不安分地往她秀背游弋。

魏鸾一把按住,自忖有了偷懒的挡箭牌,绽出得意的微笑,“太医说了,近日不可劳累,我该歇了。夫君若无事可做,不如去学怎么做酸汤?”

……

迥异于曲园的欢欣涌动,皇宫里今日颇为冷沉。

永穆帝自登基后,为朝堂政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这两年为拔除章家,更是耗尽心血。熬了大半夜后,疲累的身体再难支撑,趁着无需上朝的空暇,径直在麟德殿里睡到了后晌。醒来后,朝臣求见和新递来的奏折皆被搁在一旁,他用了膳,便往玉霜殿去。

——昨夜宫变的周令渊母子都关在那里。

玉霜殿虽也修在太液池畔,比起中宫所在蓬莱殿,却寒碜得多。

入冬后百草尽调,湖水虽未结冰,风里却有寒意。

章皇后被关押在侧殿,里面虽笼了火盆,却因无人伺候,冷清之极。她自幼出生在极显赫的门第,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尊荣富贵少有人及,何曾受过这般冷待?费心筹谋而一朝事败,太后遇刺后尸骨未寒,她的神情有些呆滞,那袭贵重的宫装上仍可见血迹斑斑。

永穆帝只稍稍顿足,便命人掩上窗扇。

对于章皇后,他早已没半分夫妻之情。

当初的婚事是章太后极力促成,永穆帝既接受了安排,便也未过分迁怒,虽夫妻疏离不曾圆房,却予以她足够的太子妃尊荣。直到最心爱的人死在章氏手里,昔日并不深厚的情分,彻底斩断耗尽。

过后虽有了周令渊,有了周骊音,不过按部就班而已。

这些年帝后和睦,中宫尊荣,既是章家势力所至,也是永穆帝看着孩子的面,不欲令周骊音兄妹太过难办。可惜,年少娇憨的周骊音看得清是非,受名儒重臣教导的周令渊,却走上了歪路。

永穆帝的目光,落在几步外的窗扇。

紧掩的殿门推开,里面是预料之中的安静,

今日当值的千牛卫将军是韩奇,怕永穆帝孤身进殿会出岔子,欲抬步跟随,被永穆帝摆手制止,只好躬身退出,在殿外按剑候命。门扇吱呀轻响间,永穆帝抬步往里,在榻上颓然面壁躺着的周令渊听见动静,神情微动。

他的身上仍是昨夜的冠服。

不过腰肋被盛煜刺穿,被血染得暗红,太医处理过伤势后,也没敢给他换衣。

永穆帝看着他背影,在两三步外驻足。

他记得周令渊很小的时候,也常常这样赌气背对着他。彼时永穆帝虽能按捺仇恨,跟章皇后相敬如宾,到底还没有喜怒全然不形于色的城府,每回踏足蓬莱殿,神情态度难免冷淡,因心底痛恨那个女人,便是对周令渊也很难摆出慈父的姿态。

想看儿子时,也多半时去他读书的地方,而非蓬莱殿。

周令渊年纪还小,哪知道这些内情?

但凡孩子,多半都喜欢爹娘和睦,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是以每回见着永穆帝,都变着法儿地将他往蓬莱殿里带,一心想让父皇去看母后,在双亲跟前夸耀他刚学到的新学问。后来,看出永穆帝常去看淑妃,冷落皇后,还常常生闷气。

只是那时永穆帝忙于政务,猜不到他的小心思。

且周令渊毕竟是长子,永穆帝纵有意铲除章家,却仍对周令渊寄予厚望,延请名儒教导之余,也不想将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惯出娇气的毛病。是以即便明知周令渊在赌气,也不曾耐心哄劝,倒是章皇后颇宠溺儿子,常去陪伴。

后来有一回,周令渊跟太子太傅请教君臣父子,曾问父皇是否将他和梁王都视为尊卑有别的臣子,才会那样严苛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