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1 / 1)

而他刚才进门时,那两位贴肩接臂,举止颇为亲密。

盛煜心底有股无名火窜了起来。

对于拥重兵而窃皇权、罪名可诛九族的章家,他素来深恶痛绝,对于仗着母家势力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章皇后,更是恨之入骨。年少气盛时,他曾暗下决心,将来定要将章家连根拔起,以正国法,以慰亡母。

那也是他以身为剑,磨砺出狠辣手段、冷硬心肠的意义。

如今年岁渐长,城府日深,虽不似最初极端,仇恨却只会埋得更深。他固然能以端稳持重的姿态行走于朝堂,在外不露太多端倪,却绝难容忍长得肖似章皇后的周骊音与弟弟过从亲密。

谁知那两人竟暗度陈仓,亲近到这等地步?

盛煜沉眉,只觉这场景刺眼之极,遂收回目光,朝魏鸾道:“我有事先回书房,你招待公主吧。”而后冷着脸朝周骊音拱拱手,竟自转身出门。

临走前,又叫盛明修,“你过来。”

盛明修满头雾水,却不敢违拗,迈腿跟过去,走远了才道:“二哥还还有吩咐?”

“无故在家读书?应是被父亲禁足才对。”盛煜熟知三弟秉性,一眼看穿隐情,朝西府抬了抬下巴,“既是禁足,回去老实待着。”说罢,拂袖疾步而去。

剩下厅内表姐妹面面相觑。

事情被打断,外头日色渐倾,周骊音还得赶着时辰回宫,稍坐了会儿便告辞而去。

魏鸾送到府门外,回来时瞧了眼南朱阁。

今日的事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嫁入盛家半年,明知游氏对她不喜,盛月容对她心存芥蒂,仍能克制脾气,尽力与她们和睦相处,即便盛月容曾将她带入险境,也并未跟小姑子计较。对于盛老夫人,更是投桃报李,甚为敬爱。只因那是盛煜的家人,她不想让他因家事而为难。

反观盛煜,待她的娘家人还算和善,对周骊音却总是冷脸相对。

魏鸾虽不明缘由,照顾着盛煜的情绪,尽量不让两人碰面。

可今日是什么场合?

明知周骊音在丹凤殿里为她递了台阶,是她带到曲园的客人,又是盛明修的朋友,理应善待。可当着盛明修的面,盛煜却连敷衍都不肯。原本宾主和气的氛围因他那张冷脸而变得尴尬,周骊音虽没说什么,魏鸾却十分过意不去。

盛煜到底是对周骊音不满,还是对她不满?

有根细刺悄然生出,芥蒂于胸。

到了晚间,这根细刺终是变成了争执。

……

因盛煜连日奔波劳累,魏鸾按着他的口味将晚饭备得颇为丰盛。里面有盘炒羊肉,把肉切成指头大的细丁,半肥半瘦,大火爆炒后盛入盘中端上来,还滋滋的冒着油泡香气,瞧着喷香诱人,很能勾动食欲。

但饭桌的气氛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饭后抹春铺床备水,春嬷嬷带着洗夏她们去侧间熏衣裳,魏鸾则带着染冬去了梢间的小书房,整理新送来的账目——

魏鸾出阁时,魏夫人给了份极丰厚的嫁妆。只是彼时魏峤尚在狱中,魏鸾没心思打理,暂未过问。前阵子盛煜外出办事,她在府里闲着无事,便命人分几拨将账目送来,由她亲自过目。新送来的那拨才看了一半,还有好些摞在那里。

还没整理多少,就见盛煜晃了进来。

玄衣锦带,身姿峻整,眉目却是清冷的,跟先前来北朱阁时含笑的姿态迥异。

染冬察觉不对劲,行礼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夫妻二人独对,盛煜抬步走到案边,眼底深如沉渊。

魏鸾半靠在书架上,也看着他。

烛火静照,两人的目光隔空撞在一处,盛煜道:“你在生气?”

“不是夫君先生气的吗?”魏鸾反问。

语气冷淡,暗藏不悦,难怪方才吃饭时不怎么理会他。盛煜皱了皱眉,道:“先前我曾提醒过,别掺和三弟和周骊音的事,他们不能有瓜葛。明修那边我会安排,你也别由着性子撮合他们。”语气虽尽力和缓,态度却强硬坚决。

魏鸾只觉不可理喻,抬眉反诘,“为何不能有瓜葛?”

“她是章皇后的女儿。”盛煜点明要害。

“呵!”魏鸾被他这蛮横态度气得笑出声来。

她当然知道周骊音的身份,更知道章家跋扈欺君、章皇后阴毒弄权,终有一日会被眼前这男人以强硬手腕连根拔除。可那是朝堂争斗,涉事之人罪无可恕,周骊音从不问朝堂之事。仅有的那次,还是前世敬国公府被问罪,她在永穆帝殿前跪了数个日夜求情,为魏家奔波脱罪,以至重病不起。

此外,周骊音也没做过半点愧对盛家的事。

她为何也要被针对?

“就因她身上有章家的血,所以不能来曲园,不能与三弟交好?”

盛煜沉眉颔首,“她没资格。”

魏鸾未料他竟然会这样说,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她忍不住退了两步。素日明眸善睐,此刻却全然失了神采,竭力维持的镇定也变成微怒的质问,“长宁没资格,那我呢?若不是圣旨赐婚,我是不是也没资格进曲园?”

盛煜微愕,“你跟她当然不同。”

“有何不同?我的父亲是朝臣,她的父亲是皇帝,我们的母亲都出自章家,有着同样的外祖父和舅舅们。长宁的父亲于夫君有赏识重用之恩,尚且要被迁怒,对于我,夫君难道就没有半点迁怒?当日麟德殿里,夫君说不会对我用真心,不就是因我身上有章家的血?”

她的声音不高,目光却暗藏锋芒,直直盯住他,似欲看穿云封雾绕下深藏的心思。

盛煜的眼底骤然涌起狼狈。

积年的仇恨如蹲伏在心底的猛兽,在娶魏鸾之前,他确实迁怒过她。以至于明明心悦于她,也要强迫自己破除心魔,刮骨疗毒似的,想将这个女人从心里赶出去。

但那是因他跟章皇后的私怨仇恨,不止魏鸾说得这么简单。

对周骊音的芥蒂亦然。

可这件事是宫闱秘辛,关系过于重大,决不能对外吐露。

盛煜有口难言,下意识握住她的肩,眸色沉浓,如深渊下巨浪翻腾。

魏鸾却用力躲开,眼底锋芒亦黯淡下去。

原来他是真的芥蒂未消。

所以哪怕为她撑腰,待她温柔,说想让她长留,心里却并未真正将她视为曲园的少夫人。素日种种温柔姿态,不过是夫妻间应有的照拂,和相安无事时的贪恋皮囊而已。她唯有像初嫁时那样谨小慎微,看着他的脸色不越雷池半步,才能得此照拂。

否则稍有差池,便会如今日般翻脸不认人。

魏鸾有些疲惫地坐入椅中。

“既然如此,今日之事是我想岔了,夫君给我的唯有这北朱阁,关乎曲园的事,本不该由我擅自做主。惹夫君不快,是我自视过高,得陇望蜀,以至行事唐突。母亲今日未赴宫宴,想必是身体不适,我回去瞧瞧,顺道好好想想。”

越说越觉得难受,她站起身,就想绕过他走出去。

盛煜哪能让她回娘家,忙伸手拽住她手臂。

魏鸾横目挑眉,“这是何意?我站在这里,岂不碍你的眼。”

“我不来北朱阁就是。”盛煜沉声,自甘退让。

这叫什么话!

魏鸾瞪圆眼睛,更恼了,用力掰开他的指头,将那只手甩开,气道:“慢走不送!”说罢匆匆出了小书房,寒着脸直奔内室。春嬷嬷捧着新熏好的衣裳过来,撞见她满面怒容,惊了一跳,下意识看向魏鸾冲出来的地方。

帘帐长垂,小书房里衣衫微晃,盛煜走了出来。

男人神情冷沉僵硬,目光原本追在魏鸾身后,察觉春嬷嬷惊诧担忧的注视后,猛地收回目光。两人各有不满,他心有块垒做不到软语安慰,即便追进去,不过徒增争执而已。万一小姑娘脾气大,真要回娘家,事情可就麻烦了。

盛煜瞥了眼春嬷嬷,僵声道:“照顾好她,气大伤身。”

说罢转身出门,大步走了。

……

回南朱阁的路上,盛煜走得快如疾风。

这一天原本是很愉快的。丹凤殿前马球对局,他与魏鸾联手夺制敌,酣畅淋漓,魏鸾纵马驰骋、捧着宝冠明媚而笑的姿态,既耀眼又艳丽。那是比他独自夺冠更值得骄傲的事。

盛煜已有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谁知回到府里,却会碰见这么一出?

盛煜想起魏鸾那句逐客令,胸口愈发憋闷,沉着脸回到书房,胡乱找了个卷宗,翻了两页根本看不进去,索性丢开,和衣躺到床榻上。外间仆妇欲入内掌灯,也被他厉声喝止,睁着眼睛躺了半天,胸口堵着的烦闷始终消不下去,一拳砸在床板上。

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指背亦微微作痛。

盛煜翻身坐起,摸黑走到最东边的那间,推开紧掩的门扇。

这是座静室,里面一座高架上摆着形状质地各异的木料、石料,旁边是尺寸各异的刻刀。临窗唯有一方蒲团,此外别无他物。

盛煜站在朝堂之巅,虽重权在握,看似生杀予夺,实则周遭暗潮涌动。

这些年肩负重任踏血前行,遇险无数,情绪亦绷得极紧。每每心绪杂乱,难以决断时,雕刻便是他清心静气的途径。或是壮美河山,或是灵动活物,聚精会神地慢慢将珍视喜欢的东西雕刻出来时,满腔杂念也能驱逐殆尽。

那会儿便是他最心平气和时,能不被情绪左右,静念思索。

盛煜挑了块沉香木,倚窗而坐。

精细的工刀随意比划了下,他竭力摒弃杂念,借着从窗户里透入的霜白月光,刀锋缓缓落在木料。春夜月圆,清辉朗照,男人修长的指捏紧了细刀,一点点勾勒线条。凉风入窗,花落无声,满腔烦躁亦渐渐消融。

许久,盛煜才停手,怔怔看着手里的木料。

只勾勒了轮廓,虽还粗糙,却明显是女子的窈窕身形。

珍视的是她,令他心烦意乱的也是她。

盛煜看了眼北朱阁的方向,置身事外似的,重新审视方才的争执。

确实是因周骊音而起,但吵到最后呢?

魏鸾拿自身类比周骊音,觉得他因章家之事迁怒于她,并未真将她视为曲园的少夫人,还提起了麟德殿里的事,怪他不愿真心相待。从除夕夜酒后的赌气,到今晚生气时的含怒质问,归根结底,症结仍在他的那句狠话。

有意无意地回避的问题,终于避无可避。

魏鸾既与章皇后割裂,说动魏家投诚于永穆帝,便无所谓心魔。而他贪恋北朱阁的温软,贪恋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贪恋她顽皮或温柔的陪伴,贪恋骄阳下她远胜春光的明艳笑靥,早已不可能如最初所预想的那样,将她从心里赶出去。

往后如何,其实他已做了选择。

只不过魏鸾听见那口是心非的言辞,信以为真,耿耿于怀。

抛开周骊音的事不谈,今晚她咄咄相逼,应该是想要个清楚的交代。

盛煜搁下刻刀,起身扶着窗台,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从微末的外室子身份,到如今重权在握的玄镜司统领,盛煜能有令人敬畏忌惮之威仪,靠得便是铁腕决断,言出必行。当日向永穆帝信誓旦旦地许诺时,也笃定他能做得到。如今,终究是要自食其言,将当初放下的狠话都吞回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你以为呢?

北朱阁里暴走的鸾鸾隔空喊话:臭男人,说句真心话会死吗!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