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蓁被那顶小轿子从角门抬进了茂国公府。
一路上素芳袭予两人不免被街上繁荣的景象所吸引,接连发出惊叹之声。光禄寺卿虽是京官,但两人被转手数次,也是好几年未曾见过京城风光了。
更有三子缀在轿边,向她们解释近些年京城变化不小,乃是当今仁政的缘故。引得两人啧啧称奇。
唯有寒蓁一人,在轿中紧张地绞紧了十指。
莫连海给安排的是茂国公府东南面的一处小院落,名唤朝晖堂。
寒蓁一见那匾额便知带陆含真上京来这一举动,并非莫连海一人主意。
说起这事,还要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
如今袭了爵的茂国公是府中大公子,乃是老公爷元配所出。这元配夫人亡得早,原是生莫夭夭时月子里留下来的病症,莫夭夭还未及六岁时便撒手去了。茂国公本于男女之事上不甚热衷,与元配更是少年夫妻,情分颇深。故而元配没了三四年也未见再娶,只是族中催促不休,中馈亦无人打理,便于第五年上头开祠堂昭告先祖,扶正了唯一一房姬妾。
这房姬妾便是莫连海的母亲宋氏。
而朝晖堂就是宋氏还在姨娘的位置上坐着时所住的。
院子里早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带着些府中的丫头候着了,一见寒蓁下轿,还不及走近,便倒吸了口凉气:“我的好公子,竟真这般相似!”
她没有刻意压着声音,这一下小小一方院落里的人皆听到了她的话。
“什么相似?”袭予还在懵然不觉地反问,素芳已皱起了眉,眼神不断往寒蓁脸上瞟着。
那嬷嬷立刻反应过来,满脸堆笑向着寒蓁行了个不太庄重的礼:“陆姑娘好,老奴姓刘。这院子咱们几个早收拾出来了,就等着姑娘来住。外头可冷,里头烧了火盆,姑娘早些进去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刘嬷嬷好,不必如此多礼。论理咱们是一样的人,含真实在当不得如此大礼。”
这嬷嬷也是熟人,常跟在宋氏身边出谋划策的。当初宋氏被扶了正,连带着她一双儿女皆成了嫡出,看元配的孩子自然是如看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老公爷不大理庶务,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跟不上。况莫夭夭的长姐出嫁得早,大公子又领了御前走动的差事。只剩个莫夭夭,年纪又小又不懂事,时常被她们用言语弹压。
后来莫夭夭年岁渐长,待反应过来,已做了太子妃,也管不了这些。
如今寒蓁看见这老货一副谄媚的模样,不禁想起些诸如“风水轮流转”的俗语来,颇有几分想笑。可转念一想,人家如此待她是为着要从她身上获利,又有些笑不动了。
进了堂屋,便有小丫头端了在炉子上温着的热茶来。寒蓁接了茶盏,在手中一圈一圈转动着,只垂着眼望着淡绿色的茶汤。
刘嬷嬷迎上来道:“太太忧心姑娘身边人手不够,拨了身边好几个丫头来。姑娘看看可有可心的?有便留下来伺候姑娘。”
寒蓁漆黑纤长的睫毛一颤,秋水般清澈的眸子望向了她。
刘嬷嬷并不真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前那极容易拿捏的小小女子投来的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想她跟了太太这么久,走到哪里不是被捧着哄着,何曾有过这种感觉,何况这张脸像极了那个总与她作对的丫头,一时间竟生出些恼火来。
可是想起太太与二爷的计划,便有些投鼠忌器。若是当真成了,保不准眼前的人一朝便能青云直上,若是此时惹恼了她,到时对付自己还不和碾死只蚂蚁似的。
再想想来时奶奶的嘱托,也只能咬着牙忍了。
寒蓁就在这时收回目光,语气柔顺地开了口:“劳烦府上太太惦记着,只是我从前在家时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何况素芳与袭予是二爷所赠,我用着很是妥帖。这些人······”她里外扫了眼,声音越发甜软,“还是请刘嬷嬷带回去伺候奶奶罢。否则,我用着心里头也不安稳。”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的。刘嬷嬷心中不屑,面上却低眉顺眼的:“这怎么好,太太早嘱咐我了,定要让姑娘在咱们国公府中过得舒坦,姑娘这样可让老奴怎么交代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打了几圈太极,最终刘嬷嬷还是趾高气昂地带着一众人走了。
目送刘嬷嬷出了院门,寒蓁才松了口气,慢慢吞吞喝光了那盏茶。
袭予关上堂屋大门后,兴致勃勃地在朝晖堂中转了两圈,回来时怒气冲冲。
“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下人也尽会做表面功夫,除了这屋子和姑娘的卧房,竟是一点都没打扫,那灰都积了厚厚一层。”说着便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来比划了一下。
寒蓁正与素芳整理着船上带下来的东西,听了这话便一蹙眉,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辩驳的话语自然地出了口:“莫要这样说,府里头的下人也不尽是如此,也只有——”
话说了一半瞧见两人呆呆望着她的模样,才反应过来立刻住嘴,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丝绢站起身来,抿嘴一笑:“今日难得不下雪了,我瞧着时间也早,这些东西先搁一搁,咱们先出去逛一圈。”
她生着长而密的眼睫,半遮不遮着眼时有股浑然天成的媚态,偏偏眼睫盖着的是对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眸,眸光又如水般清澈明净,那股媚态便被冲淡了。
媚是不媚了,勾人却还是勾的。那朦胧中透着灵秀的眼眸,再配上江南女子清丽姣美的五官,有着不同于京中贵女独特的韵致。
袭予一下子看呆了,喃喃道:“姑娘真好看,多笑笑就更好了。”
寒蓁扑哧一声笑了:“竟会打趣我,哪里就好看了。”
还在茂国公府时,作为丫鬟的寒蓁是没有“美”的资格的,后来进了东宫,太子尤为喜好□□,寒蓁便更不敢显露风情。
一是怕真的被看上,伤了莫夭夭的心;二是心中多少也存了对良人的期许。
因而直到死,她对自己的相貌并没有真正的了解。
宋氏在做姨娘之时并不受老公爷喜爱,故而朝晖堂位置偏,院子也小。唯独一棵年头久远的银杏载在院落中央,金色叶片纷纷扬扬,遮住了灰扑扑的地面,寒蓁仰头望了会树梢,数到第三百片叶子落下时,才觉得心中不那么激动。
扭头牵过在背后静候她的两人的手,往紧闭着的院门走去。
素芳与袭予也自然感受到了她难得一见的好心情,不愿拂了她的兴致,也不去说什么身份有别的话,任她牵去了。
寒蓁早已盘算好,先去莫夭夭从前住的院子逛一圈,再去老太太那里晃一晃,若是遇见老太太或大公子,就假称自己是新来的丫鬟,好好瞧一瞧他们过得可好。
岂知大门甫一打开,一左一右伸出两条油光光的木棒,拦住了她的去路。
“请姑娘回房。”院门口站了一溜小厮,异口同声道。
素芳心头一紧,立时扭头,眼睁睁看着寒蓁那弯起的唇角一寸寸耷拉下来,又缓缓勾起,露出个端庄有礼的笑容来。
“是我欠考虑了,”寒蓁温声对着颇有些诚惶诚恐的小厮道,“我立刻就回去,诸位不必担心。”
说着后退几步,轻手轻脚拉上院门,语气轻松道:“可惜今日看不到了,往后若有机会再带你们去逛吧。”
袭予从旁边凑近素芳,拉过她的衣袖,低着声音道:“姐姐,这府里是怎么回事?为何要这么待姑娘?”
素芳瞪了她一眼:“管这么多!咱们做奴婢的,照顾好姑娘,别让人挑出错来就够了。要你寻根究底?要你打抱不平?”
袭予得了她的呵斥,不由得瘪了瘪嘴。
有句话是她没说出来的,姑娘待她好,她就不愿见姑娘受苦。然而这话往外一说,素芳又得点着她的额头说她多事。
两人一进堂屋,没见着寒蓁的人,又往旁边耳房寻去,方见寒蓁挽着半截袖子在擦拭桌面,露出来的胳膊牛乳一般白皙,一下子唬得慌了神,忙扑上去一个抱腰,一个夺巾子。
“姑娘使不得,劳动姑娘做这些事,可折煞奴婢们了。”
寒蓁满脸无奈,拍了两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试图让袭予放开:“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娇贵人,哪里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了?实话和你们说,我这毛病原来就有,心里不舒畅便要做些事来发泄一番,你们若是拘着我,那才是大大的不好。”
“那姑娘骂奴婢也可,打奴婢也可,就是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袭予的脸埋在寒蓁背上,发出些闷闷的声音来。
“我看姑娘之前绣的那副竹子不是尚未绣好?若是真要做些事,趁此机会把它绣完不是更好?”素芳也忙着支招。
“对对!就在那窗边的榻上,我方才看过了,那边的太阳最好,姑娘病刚好,可不能受凉。”
“我来给姑娘拿绣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寒蓁没了脾气,只好认命地接过素芳送上的绣棚,摇着头坐上被阳光晒得暖意融融的榻子。
手下的修竹还没绣上几针,只听得院外一声:“见过太太、三姑娘。”,随后便是两个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
“母亲,您说陛下当真会看上那乡下丫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