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酒的许冬荣,话是真的太多了。
两人的行酒令也非常幼稚,完全是靠嗓门大撑起来的,厉害的是,许冬荣看上去柔弱书生一个,真放开了来玩儿,气势还真不输常护几分,两人喝的量差不多,你一杯我一杯,你一碗我一碗,有来有往,谁也没少喝了。
好几瓶酒下肚的许冬荣,已经开始天南海北的扯话了,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从帝上京拉扯到川渝城,一会儿满口都是常小兄弟好酒量!一会儿又龇牙喊常王八蛋你作弊!
总之是整个包厢全都是许冬荣的声音,肖玉瓒简直是大开眼界,自己一个人承包了一场年度大戏,自己跟自己斗可还行?
可怜常护,这么多年来只有他闹腾到天上让别人头疼的份儿,哪儿见识过比自己还能吵还能说话的人?
要命的是,许冬荣这人和他完全不同,满肚子的墨水,张口便是引经据典,转脸又是诗词歌赋,听得常护头疼,反胃,极度想吐!
极度想吐的常护用他不太灵光的脑袋冥思苦想,还真就给他想出来一个下下等的馊主意来。
拼墨水他是拼不过了,拼满嘴胡话跑火车,他是没怕过的。
这时候川渝人的那一丁点优势便发挥了效果,常护开始说一些瞎编乱造的东西,说的那叫一个生动形象,仿若亲身经历,说得许冬荣一愣一愣的,怒而拍桌嚷嚷常护瞎说。
常护才不管那么多,瞎说也是说,反正不想听你一个人说!
这下好了,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吵,一个一边揪着常护瞎说一边引经据典试图让他承认错误,一个两耳不闻只管自己乱编越说越离谱就差搬两个神仙出来打架了。
吵到后来,两人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乱叫乱嚎,完全忘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是要拼酒量来着。。
肖玉瓒看傻了。
王博衍在这个时候,突然很轻的笑了一声。
然后整个屋子,立马就安静下来了。
许冬荣脸都吵红了,大概是读书人都觉得常护着实有些可恨的缘故。
反倒是常护,一脸得意,觉得自己总算是没被许冬荣压得死死的,最后关头算是扳回一成。
王博衍笑不是为了冷静一下眼前的气氛,他就是单纯的觉得,眼前这个场景,非常的有趣。
大概是太久没有看过这样的热闹了,当这样的热闹是因为肖玉瓒带来的时候,就变得格外的顺眼起来。
她总是能够凝聚起越来越多的人在身边。
他也好,常护也好,亦或是总愿意跟她八卦的许冬荣也好。
这是她的力量,内心的强大坚定,比什么都要紧。
而只要她在自己身边,王博衍就觉得,世界有光。
这两人要是再这么吵下去,怕是到天黑了也分不出胜负来,是以两人齐刷刷扭头看过来的时候,王博衍起身了。
他走到桌边,看一眼许冬荣,伸手拽住了常护的手腕,算是郑重介绍一句:“常护。”
然后又看向常护,拽住许冬荣:“这是许冬荣。”
两人眼角不约而同的抽了一下,大概都从王博衍这个动作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王博衍便把两人的手牵到一起,在王博衍的清冷目光下,两人吞了苍蝇般艰难的握了握手。
王博衍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握手言和了,便算是认识了,往后见面时日还长,今天就到这里吧。”
王博衍发了话,许冬荣还是听的,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什么,总之是觉得不满,但是又不敢直说。
倒是常护,酒壮怂人胆,直接就道:“不行!还没分出胜负来!”
许冬荣立刻在王博衍背后点头如捣蒜,非常同意常护这句话,王博衍一转过脸来,马上又乖巧站好,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王博衍看了一眼桌上的酒,两人闹腾的厉害,喝却只喝了一半不到,王博衍伸手一人面前摆了有三瓶,思索了会儿,大概觉得这点量把两个人喝服了不太够,又让一人加了两瓶,五大瓶酒摆在面前,王博衍风轻云淡的坐了个请的姿势:“既然觉得不过瘾,那便接着比吧。”说完,轻点了一下桌子,“废话就别说了,五瓶酒,谁先喝完,算谁赢。”
王博衍做裁判,他们两个人还是服气,当下都拿了一瓶在手上,只等着王博衍下令。
王博衍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喝吧,两个人便瞪着彼此开始了牛饮。
等两个人都喝到第四瓶的时候,王博衍一副早就看透的模样,半调侃的瞧着快要咽不下去且脑子开始晕乎乎的两个人:“憋得慌么?”
许冬荣看向王博衍,一副求别说破的样子,这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连如厕这样的事情都开始比,好像谁先憋不住说出来,谁就输了一样。
肖玉瓒服了!
是真的服了!
以前常护跟着她和孟望,虽然闹腾得厉害,但肖玉瓒和孟望都不是会干幼稚事情的人。
而许冬荣跟着王博衍和姜承宇,素日里被王博衍吃得死死的,姜承宇虽然脑子木,但是个石头人,也就是拿给许冬荣欺负欺,不会陪他干什么幼稚的事。
这下好了,常护和许冬荣碰在一起,一言不合就什么都要斗起来,不仅无聊,而且极端的幼稚!
偏偏这两人丝毫没有察觉,搞的好似是什么严肃的生死对决一般。
第四瓶酒喝到一半,许冬荣也算是服了,这个常小兄弟是个狠人,憋得浑身出汗,愣是一声都不吭,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许冬荣瞧他再坐会儿,指不定要把手里头的酒瓶子给捏碎了!
他憋不住了,他是真的憋不住了!圣书言,身体发肤,始于父母,不能随意亵渎,他这样要憋出事情来了的话,实在是不孝,是以许冬荣在心里头给自己默念了好几遍这话便搁了酒瓶。
喝了这许久,也的确有点晕得厉害了,不过现在许冬荣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憋得头晕还是醉了,他摆了摆手,说话的声儿都便沉了:“不行了!常小兄弟!我憋不住了!”
常护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一声饱含着胜利以及嘚瑟的哼声。
许冬荣撑着桌子站起来,对常护拱了拱手:“常小兄弟,你是真能憋,服了,我今儿算是服了你了,大哥说咱们握手言和算是相识,我也认了你这个朋友,等下回。。下回有时间,咱们再来比过别的!”
憋得撑着桌子的手都在抖,还能说这么多话,也是不容易。
常护抿紧嘴唇,好半响后才深吸一口气,也放下了酒瓶,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许兄弟爽快人。。常护定当。。奉陪到底!”
话音落下,两人几乎是同时朝着门口冲去,只是两个人都至少喝了六瓶酒往上数,醉也是真的有点醉了,脚下发软,身体不听使唤。
这下又挤在门口,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想先从这儿出去,只可惜比力气许冬荣真不是常护对手,被常护一巴掌糊在脸上,整个人贴门框上的功夫,常护已经奔着茅厕去了。
王博衍慢腾腾的回过身,看了一眼孟望:“你能带他回去么?”
全程无语的孟望迟疑的点了个头。
这回回去,至少科考结束前,是真的别想再出来祸害人了。
而作为今年科考最年轻监考官的许冬荣。。想必也要忙碌准备起来。
昊月国的科考在十年之前进行过一场大规模的改革。
从每三年考一次,改成了每年选拔制度。
五州十郡的考生都会在头一年年底的时候上报自己的考试信息给当地官府,由当地官府在年节之前进行一场郡试,郡试成绩会于年节后第二周公示,并挑选出前二十名的考生,由郡上报请州上,再次进行州试,最终每个州挑选成绩前十的考生,给出近三个月的时间让获得科考资格的考生们赶路前往帝京。
层层筛选,只挑选最顶尖的学子进行每年的角逐,而上榜的选拔标准已经许多年没有变动了。
即便如此,每年真正能达到上等榜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拿常深远和常淮阳科考那个时候来说,科考还是三年一次,一次落榜,便要再等三年,而百分之九十的考生,都达不到常家兄弟那般的水准。
如今好在每年都能前来试试,而十年前改革的时候,还在上等榜的基础上,增加了中等榜的存在。
于是每年未能达到上等榜的考生,便寄希望于中等榜上得名。
前两年在上等榜上拔得头筹的许冬荣,便是属于上等人才,考上当年先是到翰林院任职了一年,之后便直接掉到了光禄寺,家族支撑着,前程一片光明。
又例如尚书令门下的门徒,大都能够在上等榜取得一个中等水准,就算是资质不那么好的,也能再中等榜上争一个前几,虽说不能上任京官,但顺利到郡县任职,还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这些年尚书令已经不收门生了,倒是给不少寒门学子腾出位子来,上京里也不乏从偏远地方走出来的奇才,世界之大,总是什么样的见闻都能听到的。
当年常深远拿了上等榜的前三,常淮阳却吊在上等榜的尾巴上,没点儿水平,还真掐不准那倒数第二的位置坐着。
而今年的年节过得早,按照郡考州考结束后的时间算来,今年的科考正好在六月初的样子。
现下已经五月底了,也就这几日。。帝上京会迎来考生,也是每年科考的这段时间,所有帝上京的人都有一个默契,便是酒楼花楼夜市暂闭,一是考生千里迢迢而来,有水土不服者,也有睡眠不好者,尽量让他们能够尽早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二来,便是避嫌。
这段时间身有官职的文官大都不会四处闲逛,上朝、办公、归家,也是为了避免出现行贿的情况,尤其是像许冬荣这样的考官,更要尤为避嫌。
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仅仅是常护会被关起来不许出来闯祸,许冬荣也会时时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考官多呆在一起,不会出现在视野里了。
这时候算是大家都清净的时候,皇上注重人才选拔,兆华在这段时间里也会收敛性子呆在府里,她不会做让皇上不高兴的事情。
而方才追着姜承宇跑掉的太傅家幺小姐,也要忙着维护城中秩序,确保城中安宁,顺便督查京中考生动向,也是会忙得人都见不到。
真正清闲的,也就是他们武官了。
文考武考是分开的,文考一般是春末夏初,武考一般是在秋季,同文考年年都有的盛况不同,武考举办很少,且多年才有那么一次,大多数身手不错的人,都在衙门,练兵场,皇城守卫或者是骁骑营里面。
而武考比起文考来说,也要单纯简单许多。
大家拳头见真章,没那么多弯弯道道的,打到最后的便是硬道理。
很简单,但是选拔条件相对宽松,打起来的时候人数多,也不算特别简单。
当年王博衍一把轻身长剑在手,身形潇洒,姿势利落,轻飘飘的就打得对手毫无还手之力,至此笼络了大半个帝上京闺秀小姐们的芳心。
天时地利人和,最年轻气盛的年岁,恰好遇上了多年一次的武考选拔,王博衍一鸣惊人,在当年可算是街坊间的一桩美谈。
都说王大统领当年受的苦,失的运,都在王博衍的身上补回来了,王家崛起,帝上京里又要多一个武学世家。
对于这些话,王元平和王博衍都是不在意的。
王博衍在孟望这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便拿上了自己的东西,找酒楼老板租借马车去了。
两人从茅厕出来以后,酒劲儿算是彻底的涌上了头,不太清醒了。
孟望架着常护上了马车,给了肖玉瓒一个他能行的眼神,很快便行远了。
王博衍和肖玉瓒先把许冬荣给送了回去,他喝多了舌头不利索,但还是一样的吵,好不容易马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下来,肖玉瓒松了口气,觉得这几天自己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
王博衍看着她,轻声道:“你弟弟今年,科考么?”
肖玉瓒擦了擦脸上折腾出来的汗珠,应道:“考呢,墨生成绩不错,这两日想来该到上京了。”
她出嫁的时候是五月初,赶了大半月的路,虽然才到帝上京几日,但是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肖墨生应当是在她出嫁后几天起行赶考,正好错开她的婚期和新婚头几日,当时听乔氏说,到了帝上京里头怕肖墨生叨扰太久,她刚嫁过去,落人口舌,所以是算好了时间,科考前两日到便正好。
今年来考,乔氏也没指望肖墨生头一年便拿个什么好名次回去,就是让他来见识见识考场氛围,做做准备,明年兴许能拼一拼上等榜,也算是谋个京官儿的差事,他们姐弟两在帝上京也好互相扶持着,她心里放心。
可肖玉瓒是知道肖墨生的,当年那件事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劲儿,这些年埋头苦读,非常卖力,他可不是乔氏那么想的,他就是奔着头一年便要上榜的心来的。
兴许。。一鼓作气,真就中了呢?
王博衍颔首,他当然是知道肖玉瓒有个小两岁的弟弟的,早在肖玉瓒要嫁过来的时候,便算好了若是今年科考她弟弟要参加,这几日也该快到了。
他早就给肖墨生收拾好了院落,不过这事儿肖玉瓒还不知道,徒然听王博衍这么问,应过话之后才反应过来,又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
王博衍说完后,肖玉瓒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他现在这个样子,对于王博衍对自己和对别人完全不同这件事情,也彻底的坦然接受了。
回府之后,王博衍又跟肖玉瓒说了说科考期间的事,这几天应该都不会出府了,肖玉瓒心里有数,这些天便一门心思的牵挂着,也不知道肖墨生到底哪一天到。
承安这些天都在外头,等着迎接自家少夫人的弟弟。
等了有五日,终于再第六日的时候,等到了肖墨生的马车。
消息传到漪澜院的时候,肖玉瓒激动坏了,让小椒把王博衍给她新买的头饰戴上,虽然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种什么心态,但就是觉得心里踏实,开心,好像王博衍对自己的好,通过这么几个簪子就能都传达出去一般。
有点骄傲。
肖墨生自小的时候,便跟肖玉瓒特别的亲。
他是非常敬重自己这个姐姐的,到达王家府门前的时候,肖墨生盯着门口恢弘的两座石狮子看了会儿。
肖玉瓒轻巧快速的出现在视线里面的时候,肖墨生立刻就松了口气笑起来:“姐姐!”
肖玉瓒应声,拽过肖墨生仔细看,见他都好好的,这些天的心算是落地了。
乔氏心大,觉着男孩子就该自己历练,愣是连个跟着伺候的小厮都没给,就这么让肖墨生自己出门了,虽然知道这么大个人了丢不了,但人现在平安到了面跟前,心里还是要踏实许多。
“到了就好,累不累?快来,快进来。”肖玉瓒拉过肖墨生往里走,明明也才一个月的时间没见,肖玉瓒却觉得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家人了一般。
大概是身份变了,心境也变了的缘故。
王博衍这会儿还没回来,肖墨生四处张望没看见人,倒也没问,还是肖玉瓒瞧出他的眼神,说了一句。
肖墨生闷声点头,很快又笑起来,跟着肖玉瓒一路回漪澜院。
帝上京王家的府邸的确不是她们川渝肖家能比的,肖墨生一路看过来,眼中的神色都见渐渐加深,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四年前那件事之后,肖墨生虽然每天还是笑呵呵的,但肖玉瓒知道,她弟弟有很多东西都开始变得不同了。
曾经无忧无虑,在家人庇护下长大的小男孩,在自己的心里埋了一件心事,这件事,催促着他成长,这是他的心结,当年肖玉瓒没能帮得了他,那之后,能帮他自己走出这个心结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
“姐,你一切都好么?”坐下来之后,肖墨生盯着肖玉瓒头上几款崭新的玉簪问道。
肖玉瓒有没有说谎,肖墨生自认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她嘴角含笑,眼中带羞,点头说好的时候,肖墨生便已经笑得弯起了眼睛,他和肖玉瓒最像的,就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此时笑起来,更是和肖玉瓒挂了五分相似。
她这几天过得很好,肖墨生双手握紧起来,笑了会儿后,突然垂下眼帘,严肃的对肖玉瓒道:“姐,这话我只跟你说说。。”
肖玉瓒伸手摸他脑袋:“怎么了啊?”
“姐,娘不信我能考上。”肖墨生的手握得更紧两分,“但我一定会考上的。”
他说完后,才抬起眼帘看肖玉瓒的眼睛:“姐,你信我么?”
肖玉瓒沉吟了片刻,点头说信你,考上了叫娘刮目相看,好晓得咱们墨生已经长大了。
肖墨生终于松了口气。
当年那事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被女鬼缠上了。
那时候也只有肖玉瓒,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同他说:“墨生,姐姐信你。”
只是。。尽力之后,依旧无能为力。
肖墨生从来没因为这事儿怨过谁,当时那种情况,没人相信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他只是痛恨自己的弱小,也痛恨那毫无人性的一家人。
更痛恨那些污言秽语以及指责伤害铺天盖地的涌向肖玉瓒的时候,只能失声痛哭,咆哮怒骂,却依旧无能为力的自己。
所以他要中榜,要做官,要掌权。
要保护想保护的人,要寻找想知道的真相,这是唯一的途径。
而此时城门口缓缓来迟的另一辆马车,驶过帝上京东街的街道,转了几个弯后,停在了都察院御史常家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