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之前在祠堂看见牌位的时候便知晓王博衍的亲娘也是杜家人。
但杜文娇与他娘这般相似,肖玉瓒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王博衍自己对杜纤纤都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了,毕竟杜纤纤离世的时候他实在太小了,这些画卷自然也不会是王博衍画的。
画卷上的女子年岁和如今的杜文娇差不了多少,但是气质上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想来是王博衍还未出生的时候便留下来的东西,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脆弱的画卷还能这般保留下来,实在是不容易。
不过王博衍要告诉肖玉瓒的显然不仅仅是两人长相相似的问题,他看这幅画卷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想要努力的和画卷上的女子产生些浓厚的感情,但是尝试过后,发现无解一般。
“她之前,曾经向父亲讨要过项链。”王博衍不太擅长述说这样的事情,想了很久,也只是简短的说了个大概,“这不该是她肖想的东西,当时闹得很难看。”
杜文娇想要过这东西?
肖玉瓒抬起手,捏住了玉坠。
她是怀揣着什么心思想要的呢?是想在心里安抚自己是杜纤纤的儿媳?还是想要试探自己究竟能不能取代杜纤纤在王元平心里的地位?
亦或者。。仅仅只是因为想要?
不管是哪一种,王博衍口中的闹得很不愉快,显然证实了不管是哪一种猜想,杜文娇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和结果。
“午睡一会儿么?”王博衍没有多谈,也算是对肖玉瓒的疑惑有了一个解答,他自顾自又看了那画卷两眼,随后挪开砚台,重新把它卷了起来。
这会儿时间还早,肖玉瓒其实并没有午睡的习惯,她听王博衍这话倒是想到了另一桩事,转身往屏风外走的时候问道:“你是准备去见许冬荣么?也好,我睡会儿,你早些回来。。”语气说不上是失落,就是对成婚后身份的转变有些怅然。
恰好小椒泡了茶从外头进来,肖玉瓒让她抱床软被过来,她在躺椅上小憩一会儿。
吩咐完之后回头,被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博衍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绊了脚,被王博衍伸手搂住。
“不想睡的话,换身衣裳。”王博衍轻笑起来,“我带你出去。”
他老想着带自己出去,练兵场也好,送常护也好,现在也好,从没想要把她拘在家里。
王博衍知道她是需要自由的。
“去哪儿?许冬荣不是找你谈事么?”肖玉瓒稍稍推开王博衍一些,小椒抱着软被过来,正好看见两人暧昧的动作。
王博衍笑意更深:“你不是外人。”
谈事情,也可以一起。
他给的信任非常充足,坚信肖玉瓒是自己这边的人,所以帖子可以大方给她看,所以谈事可以大方带她去。
肖玉瓒半响说不出话来,总觉得自己若是再拒绝,实在是辜负了王博衍对自己的一片心,是以小椒刚把软被铺好,又听肖玉瓒说让她去找身衣裳来换,她要跟王博衍出门。
“要红的。”王博衍补一句,随后又看向肖玉瓒,“你穿红好看。”
自从嫁过来,王博衍就一直想说,她穿的实在是太素了一点,她是嫁人,又不是守寡,头一日孔嬷嬷给她换素净衣服的时候王博衍便不大满意,现在心意表明,他丝毫不吝啬向肖玉瓒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小椒乐呵呵的说是,我家小姐穿红穿绿,特别好看!
小椒捧着件崭新的红裙出来,衣领上还绣着金雀图案,袖口几朵小花点缀,不是多好的针线技艺,肖玉瓒伸手去摸的时候,突然鼻子有些发酸,有些感慨。
这身衣裳,是乔氏专门给她做的,上面这些图案,也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娘乔燕儿一辈子没碰过几次针线活,唯一几次做衣裳,都是为了她,就连晚两年出生的亲弟弟,都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乔燕儿给她做这件衣裳是为了让她觉着娘还陪在自己身边,肖玉瓒是明白的,只是刚嫁来帝上京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无依无靠,凡事都得低调一些才好,便把这件衣裳锁到柜子最下面去了。
这会儿小椒翻出来,肖玉瓒倒是想起出嫁前几日,乔燕儿逼着她试穿二十几个绣娘赶制出来的嫁衣,那时候肖玉瓒手里攥着火红的盖头,双脚抵在闺阁房门边,她眉眼弯弯带笑,藏着几分侥幸和抵触,哀求问道:“能不能不嫁啊?”
乔燕儿瞥一眼肖玉瓒,手上的动作一点没耽搁,她这边还有好几方盖头,绣的花不一样,埋得线也不一样,得一顶一顶的试过了,才晓得哪个更妥帖些。
她无视肖玉瓒又是撒娇又是卖乖的碎碎念,声音冷冷清清的,却不是让人一听便冰冻三尺的疏离,更像是烈日炎炎下足以解暑的一捧溪流水,没有任何的锋芒:“有人娶你便不错了!王家哪点不好?算是你爹有些交情,总归不会苛待了你去,更何况,这是天子赐婚,还由得你挑三拣四?。。。来,把这个百花图案的盖上去让我瞧瞧。”
乔燕儿是土生土长的川渝姑娘,大半辈子都过来了,也没离开过川渝的这片土地,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也还是干练的泼辣性子,说一不二,面冷心热。
她年轻时候上山下水也是一把好手,耍嘴皮近乡邻里也没输过几场,心里洒脱,活得更是一个逍遥自在。
养育肖玉瓒的这二十年里,死丫头没少干荒唐事,没少说糊涂话,没少作死了的折腾,但肖玉瓒能气到的永远是她爹,朝死里面罚她的也是她爹。
乔燕儿负责什么呢?
负责嗑瓜子儿,负责在肖玉瓒受完罚以后去禁室把她给捞出来,然后扔回房间里一边上药一边冷着声道:
“我乔燕儿好歹也是金平城里喊的出名号的聪慧机敏,你这猪脑子十成十的体着你爹!”
“……”
“姚寡妇家的狗你追它做什么?!”
“...它咬人。”
“怎么的,狗咬你你还非得咬回去?追狗女侠当上瘾了?肖玉瓒你如今越发出息了啊?”
堂堂总督府的千金,追条狗追的满城风雨,气得肖总督不仅脑仁疼,眼仁儿也疼。
“城南的小乞丐你追他又是做什么?!”
“...他偷钱。”
“怎么的,金平城的杂役捕快巡逻兵都死绝了?要你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去为民除害?”
人家邻家碧玉的小姑娘都知道自持身份!自持身份!
她肖玉瓒会不知道?
可乔燕儿这张刀子嘴下头永远埋着一颗豆腐心,训完不算完,还得恨铁不成钢的戳戳肖玉瓒的脑袋瓜:“凡事多动动脑子!你去追狗,两条腿你跑得过四条腿?!你去伸张正义,好歹你裙子提起来跑,你但凡有点智商,也摔不了那顿狗吃屎!”
肖玉瓒嘿嘿笑,事分轻重缓急,过程虽然非常复杂,但乔燕儿这结论也不算是全错,她也不爱在这些事情上狡辩争论些什么,她这一身擦破皮的伤,还真不是谁打的,全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每次她一笑,乔燕儿就不说话了。
倒也不是无语,就是任凭谁盯着这么一张纯良无害的笑脸,也都动不起怒来。
而在肖玉瓒的心里,她娘乔燕儿,一直都是迎风飘扬,不弯不折的一杆旗帜。
这么些年肖玉瓒“名声在外”,到了成婚的最好年纪却没人来提亲,那段时间是狠狠被金平城的官家太太笑过的。
肖玉瓒记性一直不好,以前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挺过来以后也就没心没肺的忘了,该怎么活怎么活,也没再想起,旁人说她什么坏话,也一向都是转脸就给忘了,可那天的事她却总能清楚的记起来。
那日乔燕儿在街上拽了她的手,一群围着肖玉瓒七嘴八舌嚼舌根的太太们立马就噤了声,乔氏已是快四十的人,身子骨看上去也比肖玉瓒更单薄,可就是这么个瘦弱却挺拔的小身躯,拦了肖玉瓒在身后,听了十几年的冷清话语里,肖玉瓒头一回听出来几分怒意。
乔燕儿冷眼睥睨过跟前几人,说话的声儿都带了几分不屑和烦躁:“我女儿嫁不嫁人,什么岁数嫁人,我没急,你们倒是上赶着拿我的主意了?”
有人不服,犟嘴一句:“大家可都是为了她好,性子收敛些,总归是没坏处的?瞧她都干过些什么事儿。。。”
说罢,旁边的人也附和两句。
乔燕儿嗤了一声笑起来,眼里头照旧是冷清无波,她虽然素日里苛责肖玉瓒几句,可在乔氏心头,她女儿这般样貌性情,就是天王老子来求,也是要掂量几分诚心的,别说金平城没人求娶,就算是真有上门提亲的,乔氏也一个都瞧不上:“性子张扬也好过人心肺腑从里头开始烂了来得干净,偌大个总督府总还不至于要撵了女儿才生得起炉灶来,她就是一辈子不嫁又怎么了?我生的,我养着,于你何干?”
几家官太太被乔氏呛得脸色青红交替,大街上遭这么挤兑,自然是挂不住脸的。
“好啊,好啊,我倒是瞧好了,这种名声的女儿,谁敢娶了?!”
撂了一通狠话,拂袖气愤的离开了。
自那以后,肖玉瓒虽是金平城人人心头都晓得的笑话,却也实实在在的没人再敢来乱嚼舌根了。
而当年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在赐婚圣旨送到金平城的时候脸肿得八丈高。
金平城里来寒暄祝福的人不在少数,平日里的那些个笑料,也好多天没人提起了。
乔燕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的给她选头饰,选盖头,选胭脂,选绣鞋。
选着选着,叹了口气。
肖玉瓒原本还别扭的站着,听见这么一声叹息,赶忙往乔燕儿这边靠来:“娘?”
乔燕儿抬眸,不知道为什么,肖玉瓒就是觉得自己看见了乔燕儿眼里面闪过的朦胧泪意,她娘这辈子把什么事都看得开,从不同人置气,更不同自己置气,唯一一次与人置气是为了她,而今头一回露出不舍的神情,也是为她。
小时候总有人说,她娘心里头是没有根的,所以什么都看得淡漠,什么都求一个顺其自然。
可肖玉瓒知道,不是这样的。
乔燕儿的手很暖,她那么多年都是冷冷清清没什么波动的表情,此时拽了肖玉瓒在面跟前细细看过,看她亭亭玉立,看她青丝如墨,看她衣摆上绣着的大牡丹,看她被自己蹭花了的朱唇。
看了很久,乔燕儿才笑了:“我听说帝京有一种糕点叫婴面酥,因为像婴孩的皮肤一样滑嫩而得名,你到了帝京王家,记得给我捎一份回来。”
肖玉瓒愣了一下,随后应下:“我记着了。”
“去了帝京,常给我写信。”
“好。”
“帝京的人气焰高些,想来养着的狗也要横些,你长点心,别去四处乱追。”
“...娘,我没有追狗的爱好。”都说了是狗先咬人。
“那方的风俗人情不比川渝,若是好相与的,你同我说,我自然寻个时间去拜会,盼你姻缘和和美美,若是不好相与的,你也同我说...”
乔燕儿手上带了点力,说话的劲头也带了三分凌厉,七分肃然:“王家那小子若给你委屈受了,欺负了你,我也上京去,去敲宫鼓,爬刀山,过火海,也得休弃了这门亲事!咱们川渝虽远,我虽不在你身边,可咱们骨子里边的东西不能丢,咱们不差旁人一头,咱们行的正坐的端,脊梁就不能弯了!大不了撕破了脸,娘接你回来,家里照样留着你一口饭吃!”
这是在给她撑底气。
山高水远,奔赴帝京。
乔燕儿舍不得。
可她也不爱哭,便只能拽着肖玉瓒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就像小时候轻抚过她的背脊,哄她安心入睡一般。
肖玉瓒抬手揉过眼尾,忽就蹲下身子,把头倚在乔氏膝上,俏皮道:“谁能欺负了我呀?我莫欺负了他们,他们就该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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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玉瓒片刻的失神,她一直觉着自己记性不好,可关于娘的很多事情,她竟然清楚的记着。
换好衣裳之后,肖玉瓒问王博衍借用了书桌和笔墨,提笔半响,简短的写了封信,折好封起来之后交给小椒,叮嘱她这两天一定送出去,等到乔氏收到信件的时候,应该都是月余之后了。
小椒应声说好,看着肖玉瓒和王博衍一块儿出去,站在门口张望两人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相配极了。
王博衍出行爱让承安赶马,他成日里忙得没见个空闲,却总是乐在其中。
原以为他们谈事情会选一个安静点的地方,谁知道承安赶着马车就往城中心最热闹繁华的街道去了,随后停在一栋看上去就非常华丽昂贵的酒楼前,王博衍牵上她,下了马车。
“这。。”也太费银子了一些。
肖玉瓒不得不感慨,帝上京的世家公子哥确实是不一样,这般华贵的酒楼,连一楼的大堂处都没有摆设桌椅,往上数三层,全都是各个档次的包间。
就连领路的都是穿得极好的姑娘,人也生得俏丽,扬着笑脸,一看就特别招人疼。
不过这些小姑娘看见王博衍的反应都是差不多的,个个都得多偷瞄几眼,害羞得很,声音都要柔上几分。
肖玉瓒揉了揉鼻尖,转脸去看王博衍毫无波澜的脸,心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是低头又看见王博衍紧紧拽着自己的手,好像心里又高兴起来。
“参将大人,请。”姑娘推开三楼最里间包厢的门,半撩起帘子,请他们进去。
肖玉瓒跟在王博衍后面,进去之后门便关上了,那方坐着的只有许冬荣和姜承宇,肖玉瓒怪不好意思的,腆着脸跟两人打招呼,王博衍什么话也没说,拉着她便入座了。
许冬荣瞪圆了眼睛在王博衍和肖玉瓒之间打转,姜承宇脸色也怪怪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像是很不能理解王博衍的举动,耿直道:“大哥,事关朝政,非常要紧,咱们。。不是出来玩的。”
说完,还不要命的盯了肖玉瓒一眼。
许冬荣恨铁不成钢的拽姜承宇,给他一个‘大哥能不知道咱们是来谈事情的?’眼神。
只可惜,姜承宇并没有看懂许冬荣的眼神,愈发不要命的道:“怎么了?我说错了?”
肖玉瓒干巴巴笑两声,正想说要不自己还是回去吧,王博衍已经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道:“这里的东西好吃,你喜欢。”
说完,抬眼看许冬荣和姜承宇:“玉瓒不是外人。”
许冬荣见姜承宇还要接着作死,心想你赶着送死我还想多活两年!是以赶紧抢了话,捡着重点说:“云娘给咱们指的地方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周临的踪迹。”
王博衍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肖玉瓒眨巴眼,大概想了想,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之前许冬荣请王博衍出府的事,便垂了眼帘,拿王博衍递给她的糕点慢慢吃。
“不过吧,发现了一些别的。”许冬荣手指不安的敲打着桌面,语气都变得凝重起来,“云娘指的是片村落,这种村落,到处可见,原本就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不过,经过这村落后山的时候,被村民给拦下来了,领头去的觉得有问题,夜里选了几个身手好的摸黑便上去看了一眼,这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多村子对山水有敬畏,不许外人随便上去,怕冲撞了他们供奉的神明,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那片后山上。。。全都是坟。”
这话在大白天听来,都渗人得很。
“村子里人的祖坟?”王博衍终于抬眼看了许冬荣一眼。
许冬荣凝重的摇了摇头:“若只是祖坟倒还好,山上专门开了一片地,埋的全是村里人家的女儿,某某家女什么的,很多。。十来个。”说完,像是心头发怵,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后,又接着道,“第二日又去村里边逛了逛,发现这村子里,只有成年的男子,每家人都没有女儿,全都埋在后山上了!你说,这村子什么毛病?怎么可能没有一家的女儿活下来?云娘特意指这么个地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全村都没一个女孩儿活下来?
这种怪事,倒的确是不多见,只是这样的事情,村子里人人隐瞒,没消息传出来,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被人知晓。
“这个云娘,跟周临的关系不好么?”
许冬荣说完,三人都沉默下来,肖玉瓒听得奇怪,开口问了一句。
王博衍转脸看她,耐心的回答:“云娘是周临的心腹。”
肖玉瓒又道:“那这个周临犯的什么事?很严重么?”
王博衍颔首:“私吞百万军饷,死罪。”
肖玉瓒笑笑:“云娘若是个贪生怕死的,想来一同恐吓,几次酷刑,便什么都招了,可她若是忠心耿耿,铁了心要护着,那就算是全身骨头敲碎了,想必也不会吐一个字,她现在莫名其妙给你们指了个地方,这地方不是你们要的,也没有你们要找的人,那这个地方,会不会是云娘想要告诉你们的?”肖玉瓒说完,见三人都看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有些失言,赶紧摆手道,“我随意说说,你们。。别放心上。”
王博衍思索了片刻:“你还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肖玉瓒被王博衍的眼神肯定,又深吸口气,试探着开口:“我是想,若周临注定是死罪了,她只需闭口不言便是了,反正你们也抓不到人,若真是倒霉被抓着了,也没有第二条路走,她何必费这个劲儿指个没用的地方激怒你们?那么,会不会是这桩大案另有蹊跷?云娘不能明说,她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害怕什么人,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指引,那么。。那十几个姑娘,真的全都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