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官员见这边君臣其乐融融, 便过来助酒起兴。
新科状元徐怀谷也来了。徐怀谷早有闻当朝丞相历经两任皇帝, 不但不倒,还都是两届皇帝身边极盛的红人。心早对这个少相充满了好奇。
方才只在隔着远远的席桌上看见,只觉犹如水花镜月, 一时不知幻真。这次过来, 便看见人群里那显目的人, 不由觉我形秽, 只因珠玉在前。
那人被群臣簇拥着,身形毓秀,犹如姑射。眉目间有股艳杀之气,顾盼中,面艳眼冷, 徐怀谷有种错感,犹似他今晚赴宴时在宫廷外见着那几株玫色的昙花。
那张皮囊,极艳。浑身却没有柔媚之气, 反而是过于冷骨寡心的。
“徐状元来得巧,”有官员提议,“以严相为题可否作诗一首?”
严九钦听闻了这声,才在半醉中投去一眼。徐怀谷见那人目光与自己交接, 只短短一瞬, 却心神为之一荡,有撼震之感。
“丞相当真本朝第一佳人。”徐怀谷心情恍惚, 只定定然地说道。
旁有官员提醒他, “徐状元有所不知, 本朝有二位美人,还有一位是昭阳公主,已嫁作丞相了。”
徐怀谷却毫不忌讳地直言说:“我少时曾远远目睹过昭阳公主,那时我正随家父上京。徐某认为,丞相才是当朝第一美人,与之无双。”
“看来徐状元亦是有心想投丞相之门,”有官员打趣道,心里是,平日官场听得奉承多了,没想到徐状元的这番夸褒,虽字词平素,无华丽辞藻,却听起来为何这般悦耳,果然状元不一般。
只不过那官员不知道的是,徐怀谷说的是真话,自然听起来尤为的诚恳真实,而无虚承的矫作。
才思早已满上,徐怀谷诚挚声言道:“下官为丞相的诗已作好,”代望归凑热闹道:“好,请徐状元为大家念之——”
于是徐怀谷正声地如流吟读道:
“异域有奇卉,托兹园池旁,
夜来孤月明,吐蕊白如霜。
香气生寒水,素影含虚光,
如何一夕凋,殂谢亦可伤。
岂伊冰玉质,无意狎群芳,
遂尔离尘垢,冥然返大苍。
大苍安可穷,天道邈无极。
衰荣理则常,幻化终难测。
千载未足修,转瞬距为逼,
达人解其会,葆此恒安息。
浊醪且自陶,聊以永兹夕。”(摘自饶宗颐《优昙花诗》)
李如锋把整首诗都听下来,以花喻人,诗律和意境尤佳,甚为新颖。徐怀谷语毕后,便道,“徐状元待会儿下去领赏,如此才识过人,可谓天下才人,尽入朕彀中。”
“臣谢陛下,”对于李如锋的褒奖,徐怀谷并不多激动,只想看去严九钦,看他听了自己的诗后是怎么反应,只见丞相面色醉态后的艳若桃李,闻过自己的诗作后,只是淡淡颔首微笑,以示谢意和激励。
徐怀谷不知为何,今晚心下一阵低落,竟不知是因为睹了当朝第一美人后自觉形秽,亦或是美人听完自己的诗后反应颇平静。
宴席延续到夜里的子时,云散月清,大臣们是醉态百酣,或散去或伏案桌上,被侍宦扶上轿的有,未醉倒的相互扶持一路归家的亦有。
宴席上清醒的官员早散去了许多,只剩下都是歪倒下的臣子们。
李如锋酒量很好,但也是酒气袭人,走路被宦官扶着,他看见有侍宦去扶桌边的醉倒的严九钦,不由出声说道,“朕来扶。”
听到皇帝这般说,侍宦都不敢扶,只等着治德皇帝过来。治德是已有醉意,走路颇有些摇晃,过来将严九钦从案桌上拦起他腰,一手将他肩膀扶起,架在自己的脖肩处。
宦官连忙扶住他和防止两人都走不稳摔倒,治德虽醉,扶丞相尚稳。李如锋扶着怀边的人,严九钦头垂落,李如锋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眉目,手触在他腰间,无意碰到他身前的衣裳,只觉得一片湿漉,看是酒水浸湿在衣裳上不少。于是便想起来地问道:“丞相的衣裳都制好了吗?”
“回陛下,都已经做好了。”
李如锋一开始扶揽不省人事的严九钦走路,后嫌步速过于缓慢,便将怀边的人横抱起,心腹太监福泰紧跟着他,让周围的人都不得去碰他俩,只在周围做起人形护栏,以防两人的摔跌。
御花园中,月朗风清。李如锋横抱着怀里的人,怀中人着了文官紫袍,袍摆垂落在空中,半张脸掩在了李如锋的衣袖间,四周宦官打着灯笼,李如锋看见光线迤逦在怀中人的脸面上,犹似河灯水花般。
方才出来的特意知道夜里外边冷,裹了一褥毯在丞相身上,宦官们谨慎地围住周围。
到了近寝,李如锋将怀中的人放下在软榻上,成衣宫女做好的衣裳早被太监取了出来,呈在李如锋面前。
本来是由宫女替严丞相换去被酒沾湿的衣裳,李如锋半醉中说道,“朕来,你们退下,”宫女都退出去。
严九钦是一动不动地睡在榻上,身上着了官服,文官服饰三品以上为紫,四、五品为绯。正是紫色底服,腰间有一鱼贷,装置官员的鱼符。
李如锋将他身上外袍右衽的纽扣解开,他亦是醉得迷离,扯动了好一下就将外袍的扣子剥落,只是解到一半的时候,眼倦头昏,醉意蔓生。
等到剥去了里衣,心口早被湿了的衣裳贴得发凉,李如锋看见他心口处的伤疤,他是易留疤体质,那条约两寸的刀锋,在腴白的皮肤上犹如发红的虫,四周有斑点,是缝补后留下的针疤。便想起了李琮当日刺他的一剑。
早前严九钦嘱咐过他,他会解决好李琮彻底倒台之事,只是让他在自己解决之前切勿冲动行事,要等待和忍耐。
他所说的解决,难道就是这种方法吗?李如锋曾仔细想过,这一剑,是否是他让李琮故意刺穿的,再由昭阳被激怒后补刺杀死李琮。但是这计谋太过险恶,很有可能与李琮同归于尽。
为什么由昭阳刺入,如果是严九钦亲手杀了李琮再自杀的话,很有可能连累严家。而昭阳不同,昭阳是先帝治元的女儿,皇室中人,再加上“出师有名”,名不当而言不顺:是李琮先下的手,昭阳再报复,治元便没了可以惩治严家的理由了。
但这事实在是太过悬,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人为设计。若是真为严九钦所安排,这棋下得又险又毒,他确是当之无愧的越党第一军师。
李如锋睹其伤疤,那般刺目,又是那般惊心,直直刺入心房,不知道是如何活下来。他心中可是只把自己当作追随的君主,别的一点都没有吗?他是否心里也曾有昭阳那般有过自己?哪怕一点点。
若是没有的话,为何会为自己舍弃性命,为何会为自己步步惊心,鞠躬尽瘁?他真的心中一点自己都没有吗?还是完完全全只是君臣纲目里的忠君而已?
李如锋忽感心口中的某一处绞痛,会告诉他自己心中所想吗?他若是没有此意,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只见榻上之人面色犹如是浸过酒的白花,酒色逐渐剥离,呈了面色上的冷清。李如锋不敢亵渎他,只将宫女缝制好的衣裳,将他换上。
动了情后,第一次帮他换衣衫,手和心都在微不可察的颤抖。只能克制住脑海所想,守住心神所往。
犹如是爱慕不可攀登之姑射之人,犹像是追蓬莱之渺茫,访月宫之虚无。
轿上之人仍熟睡着,靠在自己的肩怀上,出宫之时早在他身上披着狐裘一件,再裹了厚毯,轿上还有暖手的炭炉,轿子丝毫不闻夜深之寒意。
“陛下,到了严府了。”福泰在轿外恭敬而轻声地唤道。
李如锋只将怀中的人往坐垫的背后靠去,安固好了他的身形,下了轿,上了另一顶轿子之前,吩咐道,“将丞相妥善送进府中,勿扰醒了丞相。”
底下人道“是”,李如锋看见乘着严九钦的轿子进了严府后,过后才重新上轿,回宫去。福泰自知,皇上对丞相尤其上心,连安排回府都亲自出宫送之。
严九钦被扶下轿子,抬上了软辇,抬进了院中。院里仍点着灯火,昭阳未睡下,本是等着严九钦,倚在了桌上正要睡着之际,听闻了丞相回来,吩咐雁儿点亮起房间内的多盏灯烛。
只见严九钦喝得昏醉被抬进来,防止在床榻上,昭阳一边说道,“怎喝得这般多,”一边吩咐雁儿去打起热水来,宫里的人只道,“宫宴上热闹,大人高兴,喝了不少呢。”
“为何这般才归家,我听闻宫宴子时便已经结束了,”而如今已三更了,再过一时辰便快天明。
宫人听昭阳语气里似有不悦,只笑答道,“大人宴罢后又与皇上和其他大人们喝了许多,耽误了些时间,请公主勿怪。”
宫人后了,昭阳叫开了正在为严九钦擦脸的雁儿,接过她重新洗过的帕子,亲自替严九钦擦拭身体,只见他身上的官府,衣服的质料不再是出门的那一间,心中登然地奇怪之,等她细看严九钦身上的衣裳,辨出了这是宫中的料子,与她以前在宫中衣裳材质不出一二,便问雁儿,“你可曾为驸马买衣裳了?”
嫣儿吃了一惊,“未曾,怎么了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