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妙妙点了点头。
“我在地荒桥上被人挤了,与一道前来的仙君失散,突然便身处此地了。”
骏马两眼之间一蹙,语气不耐起来:“若是不肯说便罢了,怎么还说谎骗人?”说着这就要走。
“哎哎哎,”燕妙妙赶忙追上他,又堵在他前面,“道友,我没说谎啊。”
却见骏马冷哼一声:“更仆山乃是妖界秘境,断不会与地荒桥相接——你这谎言却是太过拙劣。”
他瞥了一眼燕妙妙:“怪不得横玉大人说外界生灵不可信任托付,便是人界的小小一个道修,竟也如此狡诈。”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跟着族群离去,显然是不愿再搭理燕妙妙了。
只留下她在原地一头雾水。
不过从这骏马的话中,燕妙妙却是意识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她从地荒桥直接传送到更仆山……说不准不是意外。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大堂中听到的那一声若有似无的法咒来。
——可是就凭她一个毫无灵力的小小道修……又如何能值得被人算计?
*
思索之后也得不出头绪,燕妙妙索性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纵着飞舟朝前方行去,打算再找一个和善些的妖族询问。
这刚越过凌空的泉溪,她便发现了丛林边上一处河滩。
确切地说,是发现了河滩边缘丛林之中的玄龟一族。
见到玄龟,她颇为亲近。
她这法诀附身操纵的法子,正是从玄龟一族的修炼之中得到的灵感。
她缓缓降了飞舟,落到丛林边上,朝着不远处的一头玄龟走去。
便见这头玄龟周身漆黑,龟壳光洁莹亮;四只爪子紧紧盘在地上、健壮有力,模样虽长得同人界寻常龟类相似,但是眼皮之上生了一对小角,一睁眼,那对小角便骤然立起,十分精神。
光那龟脑袋,就足有一个西瓜大小。
“道友你好,”燕妙妙率先打了招呼,“我是昆仑山来此的道修,想问下从此处到洗灵泉,应当怎么走?”
如今她和温敛失散,在妖界之中互相难以寻觅踪迹,若是没有目的的四处乱窜寻找温敛反而不易相遇,倒不如直接去洗灵泉处相会来得可行。
眼前的玄龟缓缓睁眼,缓缓开口,缓缓发声。
“朝……西……走。”
燕妙妙顿了顿。
她当然知道要朝西走,可是在这更仆山中,无重力无方向,连日头都没有……教她如何能辨别方向?
“那……哪边是西?”
玄龟缓缓抬起眼皮看向她。动作虽然缓慢,却仍能让她从那双金黄的圆眼中瞧出几分嘲笑。
“背着……醴泉方向……走……便是……西边。”
燕妙妙瞧了瞧边上的泉溪,酒香四溢——应当便是这玄龟所说的醴泉了。
正想同这玄龟道谢离去时,燕妙妙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玄龟龟壳之上……怎的如此光滑?
再朝前一看,又见到前方近百玄龟龟壳之上,都干净得很。
——不过仔细一看,能见到其中几头年岁较大的玄龟,背上还留有些许不明显的痕迹……似乎是后来生生磨掉了其上的咒文。
“玄龟道友,”她疑惑道,“不是听说玄龟族类修炼之时,会将法咒雕琢于龟壳之上、随时取用吗?怎么我瞧你们的龟壳之上毫无痕迹?”
玄龟道:“以前……还用……如今……不需要了。”
“为什么呢?”燕妙妙疑惑,“是这个法子有什么隐患之处吗?”她仿了这法子的几十年来,自来都将身上法阵当成保命的底线,也从未出过差错,自然对这个修炼方法十分认同。
“无意……成仙……修炼……何用。”
燕妙妙惊讶:“可既已开了灵智,为何会无意修仙呢?”
人族修仙与妖族类似。
人界之中,或有得了机缘被仙君收回山中的、或有一夕之间顿悟而主动拜入仙门的……皆可称之为入道。
入道之后,便是修炼,以期有日能够飞升。
而这妖族,除了本已成妖的妖族后裔之外,亦会吸纳人界通了灵智的生灵入内。
这妖族中人灵智一开,便也等同于入道。
以前燕妙妙不是没见过修道修了一半回返人界的仙门弟子,可曾见识过乘风御宇、逍遥自在的仙家生活,想要回归平凡又谈何容易?
——大多数半途而废的仙门弟子在下山之后,不出一年,便都忍受不了平庸碌碌的凡间生活,便会回山继续修炼、以期飞升。
在燕妙妙看来,个别妖族通灵智后不愿修炼成仙还能理解,可像是玄龟这样,一整个族群上百族人不愿修炼的,还真是头一遭。
“你看……这更仆山……难道……不比仙界……要好……得多?”玄龟十分耐心,细细解释。
“顺应天道……日出作……日落息……在山中……生活……不好吗?”
燕妙妙沉吟:“我瞧更仆山的确可说是人间仙境、极乐之地……可这与修仙也毫不冲突,修仙也可以日出作、日落息啊。”
“如今魔界蠢蠢欲动,已同人仙两界互成掎角之势,且波及到了妖界边缘。倘若每个妖族都不修炼、不飞升,那日后魔界进犯,该当如何?”
如今世间的形势,早就同以前不同。
数百年前,修仙一途还是为了问鼎大道、求取道心;而如今在魔界扩张的重压之下,却是更多了几分危机感——倘若不努力修炼,不仅是仙门处境堪忧,人仙两界更是时刻在威胁之下。
“修仙……是强求……是欲念……而有欲念……不可。”
“魔界进犯……亦是天道难违。”
这也太消极了吧。
身为道修、过往八十年尽皆付与修炼的她,是着实不能理解玄龟一族过于咸鱼的想法——尤其是在魔界重压的背景之下。
“修仙一途,求得是大道、顺的是天理,如何可说是欲念?”燕妙妙道,“不可否认世间浑浊——欲念丛生是真,不公不道亦是真,而我们修仙,不就是为了除尽世间的大恶,求取六界安宁?”
她又琢磨了片刻:“不过你说这是强求,倒也没错。”
“可若不求,这世上便什么都不能改变,就拿当下来说——难道任由魔界将六界吞并吗?”
她修仙的本心,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问鼎大道,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整个昆仑仙门。
魔界重压之下,仙魔两界迟早会开战。覆巢之下无完卵,只有在仙魔大战来袭之前领着昆仑门人尽早飞升,才能有机会更好地保住仙门。
“有何……不可?”玄龟反问,“天道如此……何来对错?”
燕妙妙皱了皱眉:“当然不可。”
“但是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我听闻如今的妖界力求循天道而为,无尊卑高低、无黑白善恶,拒绝开蒙、只想安于一隅,是不是如此?”
玄龟缓缓点头。
“上苍……既孕育……万物……自有……天道安排……求取大道……是试图……与上苍……违抗。”
“万物生长……是天道……得开灵智……是天道……魔界进犯……亦是天道。”
“你说……不许……魔界吞并……六界……是将其……视为大恶……可若是……没有大恶……又如何……显出善?”
“仙魔……本应平等……何来……高下之分。”
“不,是你想岔了,”燕妙妙严肃道,“善恶相对——的确是没有恶便没有善。”
“——可魔界行止已成了大恶。”
“如今魔族不安,时时都能听闻魔族在人界残杀无辜之人的消息……这样的族类统治六界——才真的没有善恶了。”
“若是‘恶’成为了常态,那么这不是天道。”
“你所说的天道,‘不分善恶、不分高下’的出发点在于众生平等、道法自然——这是理想化的世界,亦是我们修道之人力图创造的世界。”
“可若是任由魔族统治六界,世间除了‘恶’便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这是极权,是一家之言荼毒于世,是烧尽千山百花尽毁——是天道泯灭。”
玄龟闻言,却是迷惑了一阵。
“可是……横玉大人……不是这么说的……”
燕妙妙蹙了蹙眉,正想问问这妖界之主横玉到底在妖界传播了什么样的思想时,异变突生。
只听“嘭”地一阵巨响,从这醴泉之中,忽然冲出了一条鼍龙,直至朝着玄龟一族袭来!
情势突发,燕妙妙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见到自己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便是其中随意一颗尖牙,都有她的手臂长短!
一阵猛烈的腥风迎面而来。燕妙妙虽没了灵力,可皮肤上附着的法阵却已经自行催动。
便见到她身上银光一闪,一道巨大法阵便将她朝后一推连退丈余,与这鼍龙的口器分隔开来。
可燕妙妙有法阵护体,而玄龟却没有。
她眼睁睁地见到方才正与自己对答的那头玄龟,活活被那鼍龙口器擭于其中。层叠狰狞的巨齿一压,玄龟一族引以为傲的坚实龟壳便登时破裂。
“呲”地一声,燕妙妙被溅了满身鲜血。
她理解弱肉强食乃是自然法则。
可是却怎么也接受不了一头开了灵智的、方才正与自己说着话的玄龟瞬间丧生在面前。
那鼍龙已得了一食,却仍不满足,当下嚼碎吞下了口中的玄龟尸首,便又继续朝着玄龟族群中再次猛攻。
一时间玄龟一族间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燕妙妙着实见不得这单方面的屠戮,也顾不上这是妖族内部的事务,便在虚空中一唤,召出了蜚愁。
便见这更仆山内,猛然出现一头面目凶恶的火兽神魂。
烈火熊熊,压根无须燕妙妙出手,那鼍龙瞬息之间已被生生逼退。
鼍龙虽然体型巨大、气力惊人,却也敌不过凶兽蜚愁之力。不过短暂交锋,它的身上已然被野火燎出了一道深入皮肉的伤口。
“何处来的道修!”鼍龙突然口出人言,怒喝道,“还敢管起去我妖族内部的事情来了?”
燕妙妙乘着巽乙飞舟升至半空。
“你既已开了灵智,怎么还能做出残杀同族的事情来?”
却见鼍龙冷哼一声:“鼍龙一族以玄龟果腹,难道不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