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合的原因非常简单，三观不同，而且李安自己都没信心能说服牛奕辰按照自己的方式演。

如果面对的是别人，李安肯定当场就说明原因，告诉那个人被淘汰了，但是面对牛奕辰，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再多争取一些。

“可惜了，邝裕民他们的形象并没有那么好。”李安说道：“奕辰，既然你是看过原着的，我想就一定记得原着里面他们被抓住之后，易先生对他们的评价吧。”

“那些混小子经不起询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牛奕辰念出了原着里的内容，问道：“是这一句吗？”

“是的，就是这一句。”李安说道：“这句话就是邝裕民性格的来源，所以……他真的没有你想想中的那么好。”

“原来是这样啊。”牛奕辰点了点头，遗憾的说道：“难怪剧本里面的邝裕民他们，哪怕是死的时候，身上都没有多少伤痕，原来是这样。他们的样子越整洁，就显得越讽刺。”

“是的。”说到这里，李安心中一动，忽然问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奕辰你觉得，最后邝裕民被处死的时候，会恨王佳芝吗？毕竟就是因为王佳芝，他们才落到如此境地的。”

“我也不知道。”牛奕辰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按照我一开始的理解，邝裕民是不会恨王佳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恨。整个刺杀计划，从头到尾都是王佳芝在冒死付出，正是因为有王佳芝，他们才有了接近易先生的可能，如果没有王佳芝的话，他们或许连希望都看不到。这样的情况，对一个带头人来说，只能证明他的无能。”

听到牛奕辰的话，李安还在思索的时候，汤唯就已经对牛奕辰投去了认同的目光。角色上的认同，对迫切需要肯定的她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停顿片刻后，李安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在门裕民被杀死之前，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牛奕辰沉吟一番，叹了口气，说道：“应该是遗憾吧，没有杀死易先生，也辜负了王佳芝，还害得自己的几个同学和自己一样死的毫无价值。”

“这样啊。”李安向一直很细心照顾牛奕辰的万茜看了一眼，说道：“不如试一下戏吧。”

“试戏？”

“对啊。”李安笑道：“虽然你的理解跟我的不一样，但是我还是很想看看你能演出什么味道呢。”

“好哇。”已经是老演员的牛奕辰，当然不可能怯场，问道：“你想让我演哪一段？”

“就这一段吧。”李安熟练的翻了几页，递给了牛奕辰，说道：“是邝裕民和王佳芝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刚好我的女主角也在这里，我也看看她最近有没有长进。”

“没问题。”汤唯也笑了起来，对牛奕辰说道：“奕辰，待会儿你可要对我手下留情啊。”

“不要这么说，我相信你的实力，对你手下留情就是在找死。”牛奕辰翻了几页剧本，又问道：“这一段是有三个人的，就只有我和汤唯两个人上吗？”

“瞧我，真是老糊涂，连这点都忘了。”拍了拍手，李安向万茜和杨幂的方向看了看，说道：“还好你身边也跟着两个演员。就万茜吧，你也看一下剧本，角色的名字叫赖秀金，待会儿可以帮忙搭个戏，如果合适、你也愿意的话，这个角色可以留给你。”

“好的，谢谢导演。”万茜大喜，又向牛奕辰的方向靠了靠，“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不管这个角色是大是小，只要是在李安的电影里面出现过，对演员来说就是一次不小的履历加成，万茜费尽心机的跟着牛奕辰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而在听到李安那句话的瞬间，杨幂身上羡慕、嫉妒、恨等等情绪全都涌上心头，感觉人都要炸了，在旁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之后，毫不示弱的凑上去，和万茜一样看起了剧本。

她倒是想知道一下，究竟是什么角色，能让李安这个大导演在短短时间里就定了万茜，而不是她。

李安并没有在意杨幂的情绪，只是又拿出了一个剧本，交给了汤唯，“你也看一下吧，别忘了什么内容。”

“嗯。”汤唯应了一声，哪怕是已经把所有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也还是接过剧本看了起来。

房间中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的时间更久一些，主要是万茜在体味角色，她的台词不多，很容易记住，但是在李安面前表演，可不止要记住台词那么简单，还要看一下赖秀金的剧情前后关联，找到合适的表演方法。

她已经走在杨幂前面了，可不想因为什么失误把到手的机会拱手让人。

一段时间之后，负责表演的三人短暂的交流了一番，确定彼此都进入状态之后，一通看向了李安。

“准备好了。”李安说道：“待会儿我用鼓掌代替打板，当我拍掌之后，你们立刻就进入表演状态，没问题吧。”

“没问题。”牛奕辰对他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按照站位走到了远处。

“注意！”李安看准时机，‘啪’的拍了一下手掌，“action！”李安的话音刚落，万茜便拉着汤唯走向了中间，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对汤唯说道：“晚上下课在水池边见，我们一起回公寓。”

“好啊。”汤唯的脸上也带着笑，仿佛早就习惯了听赖秀金的话一样，弱弱的，没有什么存在感。

“暧，赖秀金。”牛奕辰对她们挥了挥手，见她们转身之后，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我正要找你。”

“邝裕民。”万茜的脸上浮现一丝得意，其中也暗藏着一抹喜欢，说道：“不错嘛，你还记得我。”

“记得啊，我看过你演戏，岭南大学女子话剧社……”

牛奕辰此时的状态，和平常大有不同，看上去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从阳光开朗的小白脸，变成了一个类似陈坤的那种忧郁戏美男，就算是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沉重，仿佛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在三人表演的时候，李安半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他们的表情。

万茜的表演很好，虽然有些外放，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抓住了角色的内核，是完全可以胜任赖秀金这么角色的。

汤唯因为中心不是她，所以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但是李安却看得出来，所有的对手戏她全都接住了，那种平淡中暗藏的锋芒，甚至比万茜的表演还要更好。

很多观众都有一个误区，以为那种大起大落的高潮戏份最考验演技，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在实际的拍摄过程中，尤其是电影的拍摄过程中，这种平平淡淡的地方，在镜头甚至都不对准你的情况下，做一个活的背景板，让自己自然而然的融入画面，才是最难的。

这个就是细节，而李安就很在意细节。

至于奕辰，这个是最难评价的。

他的表演很好，那种明明忧郁，却强装开朗的帅气大男孩儿，是最容易激起女人母爱的，讨人喜欢非常正常，也就是这样，赖秀金和王佳芝才愿意听他的，那种忧郁，甚至让一个懦弱的角色都变得不是那么让人讨厌。

但是这样的表演，真的合适放在电影里面吗？

敏锐的李安，在牛奕辰的表演之中看到了一种野心，一种毫不掩饰的，在根本上改变邝裕民这个角色人设的野心。

色戒是讲王佳芝的，邝裕民这个角色，本身就是李安根据王佳芝的选择二创出来的，如果再根据这个角色再创作一次，就是三创了，而且这个三创出来的，就是一场懵懂而壮烈的悲剧。

这样的悲剧，就像是鲁迅笔下的刘和珍一样，是一个时代的悲剧，那种情况下，仿佛连王佳芝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了，所以如果真的这么演的话，为什么他要拍《色戒》呢？

《色戒》只是一个被时代裹挟的小女人而已，李安也只是想讲一个女人的故事，其他的一切，都要往旁边靠一靠。

所以，是时候摊牌了。

在这小小的一段表演结束后，李安立刻鼓掌起来，夸赞道：“很棒，每个人的表演都很棒，尤其是万茜，在短短时间里就能把角色理解到这个程度，让人惊讶。”

万茜连忙说道：“谢谢，您太客气了。”

“这不是客气。”李安当机立断的拍板说道：“我现在就能做决定，这个角色就交给你来演了。”

“谢谢！”万茜喜上眉梢，立刻说道：“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说说我的吧。”牛奕辰坐了下去，毫不掩饰的说道：“你对我的表演是不是不太满意？”

“不，我对你的表演非常满意，甚至觉得你赋予了邝裕民一种别样的灵魂，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更立体，也更讨人喜欢。但是……”

李安摇了摇头，就像是牛奕辰刚才那样，同样不加掩饰的说道：“奕辰，你一定没有按照我之前所分析的内容来演，所以放到我的电影里面，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这样的表演，不适合《色戒》。”

你很好，是个好人，但是我们不合适。

标准的渣女语录。

“可以理解。”牛奕辰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是不愿意把邝裕民向懦弱、无能的方向去演，哪怕他在你的电影里面，在张爱玲的小说里面，都是那样的意中人。

“我有点好奇。”李安问道：“你心中的邝裕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核心又是什么？”

“我赋予他的核心，当然是一个忧国忧民的进步学生形象。”

牛奕辰说道：“不管邝裕民在这个过程中显得多无能，他的初心就是为抗日做出自己一点微薄的贡献，在做出刺杀易先生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想他甚至都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而且最终他也确实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很渺小，却同样伟大。”

“这样啊。”李安笑了起来，说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主义者？”牛奕辰并不是特别喜欢李安的评价，再次说道：“也不要猜测了，说说你剧本里面的邝裕民吧，你所赋予他的核心是什么。”

“剧本里面的邝裕民，和你想象中的可是天差地别。”李安沉吟了一番，说道：“邝裕民想要刺杀易先生，最大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无知，二是虚荣。”

“无知和虚荣。”牛奕辰点了点头，说道：“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啊。”

“我有这么理解，但是并不是单纯的这么理解。”李安说道：“邝裕民是有一个心态路程的变化的，但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因为虚荣和无知。虚荣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抗日是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但是在当时的中国敌占区，却根本没有多少人敢喊出来，他邝裕民喊出来之后，天然就能得到更多人的注视，让他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豪感，而刺杀易先生，是这件事情的延续，而说他无知，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刺杀是多么困难的事情，甚至他都不理解王佳芝的处境究竟有多危险。”

“原来如此。”牛奕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这样的话，他这个骄傲的热血少年，肯定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被踩到尘埃里，如果不死，还有一定的机会涅槃重生，成为一名真正的斗士，但是如果被杀了，或者更悲观一些，被吓破了胆，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安对邝裕民的安排还算比较好的，至少让他和王佳芝一样，死在了易先生的手里，而不是苟且偷生的活着，过着行尸走肉、醉生梦死的生活，或者干脆被吓破了胆，成了易先生手下一条忠实的恶犬一一在真实的历史中，是有这样的人存在的。

李安感慨的说道：“在那个时代，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嗯。”牛奕辰应了一声，彻底放弃了出演《色戒》的打算。

李安的观点解释得通，也很现实，但是却总有种女人的小家子气的味道，缺少一种男人的豪情，这一点上面，和牛奕辰从根子里面就不合。

牛奕辰喜欢的是皆大欢喜的爽文，或者波澜壮阔的悲剧。这部《色戒》就像是女人爱看的言情剧，除了肉戏之外，没有任何吸引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