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初开始,国防部往汉堡街头增派了好几队士兵,日夜绕着华人街一带巡逻,美其名曰是维护中德两国友好外交,实际不过变着花样找中国人的茬。
前几日钟表店的王老板刚跟他的德国太太离了婚,今日隔壁咖啡馆的张老板就惨遭未婚妻退婚。近来常常独自一人光顾酒楼的林先生也憔悴的不成人样。据说是因为日日与女友吵架,最后导致女友回了汉诺威再不出现。
沈寄棠第三次因为税务问题被请去盖世太保安全总局喝茶,看店的担子又一次落到了一旁坐姿端庄秀雅拉的一手凄凉二胡的白蓁蓁身上。
给沈寄棠看店是一件非常无聊非常乏味的事情。既不能跟吹葫芦丝的老大爷们聊过去,也不能跟喝绿茶的小年轻们谈未来,必须一整天都待在柜台里数钱,抱着一盘破算盘算沈寄棠那写成一堆乱码的潦草账本。
白蓁蓁算是看出来了,为什么沈寄棠每天都抱着算盘不肯撒手。
除去她真的算不清楚账本以外,还有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根本原因——干净利索的拨珠举动能把一个连账本都算不清的蠢蛋老板从里到外的伪装成一位精明能干的酒楼掌柜。只要她敲算盘的速度够快,别人就发现不了今天酒楼的账面又亏空了多少。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能在开店的五年间从未遭遇过破产清算的?
莫非家里真的有矿?
莫非真的偷税漏税?
白蓁蓁搞不清楚她写账本的路数到底是跟谁学的,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一个字能体现出酒楼里烂到透顶的盈利水平,她怀疑自己做了一本假账。能在这种持续亏损的情况下让那些煞笔投资商们心甘情愿地继续砸钱,沈寄棠在某种方面真的挺适合当老板的。
沈寄棠于今晨七点被盖世太保带走,在警局里待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放回来。一回来就风风火火地关了酒楼大门挂上歇业的木头牌子。而此时此刻,白蓁蓁正待在柜台里,端着一盘甜而不腻的豆沙包吃的不亦乐乎。
“怎么着?做假账的事情终于被德国警察发现了打算跑路?”
“不,我的假账天衣无缝。”
沈寄棠端走了她手里的盘子,拿起一个包子往自己嘴里送。白蓁蓁抽出手帕擦了擦手,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姐妹,你没有刷牙”
“那几个守门的德国士兵打了一晚上的扑克牌,我压根儿没睡”
她嚼着豆沙包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答得含含糊糊,看起来饿极了。
“德国监狱的牢饭真的难吃,面包比法棍还硬,我差点噎死在里边,这肯定是个阴谋,针对中国人的阴谋!”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盘子里五个包子全被沈寄棠消灭干净了,连带着白蓁蓁一口都没喝的豆浆也见了底。
“他们关了你一晚上?”
不等沈寄棠回答,白蓁蓁便一脸痛心疾首地拍了她的肩,“我早跟你说过的,逃税漏税是犯法的勾当,总有一天被抓的,怎么就是不听呢?”
沈寄棠的眼神仿若在看一个智障,“他们查到了我的混血身份。至于为啥关我一晚上嘛,咱不知道,也不敢问。有一点我能肯定,他们今个儿能在这里抓我,赶明儿就能直接把我往集中营里扔,德国这破地方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得跑,我得去法国!”
“稍带上我呀!”
白蓁蓁龇着牙咧开嘴朝她笑,沈寄棠一脸嫌弃地推开了她。
“你那学校不是让你去波兰进修嘛?叫什么心理学项目的?”
“心理学研修项目。本来是去海德堡,但如今的德国你也看到了,既不需要心理医生也不需要精神病人,他们的元首巴不得这些浪费资源的人统统死光”
白蓁蓁有基础,哪怕全科亮红灯,心理学的那一部分成绩总会名列前茅。离校在即,她的导师认为培养一个新兴流派的医生比培养一个普通的战地护士更有价值,便提出了送她去波兰深造的提议,但白蓁蓁知道,不管她的心理学成绩有多好,这个行业在战乱年代的地位依旧无足轻重。她是可以去,但最好的选择应该是不去,那可是波兰,欧洲战场的真正开端。
“为什么不去?”
“没钱啊,虽说那边不收学费,但衣食住行也是笔不小的开销。以我这种一没有收入来源二没有后备资源并且囊中羞涩的情况来看,继续深造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直接去医院当护士,最起码我能养活我自己”
说完她低下头,一手执笔,一手拨算盘,继续理着昨天那算了一天都没算清楚的破烂账,过程中不住地咂舌,
“啧啧啧啧,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写出来的字比摩斯密码还难破解,给你算本破账我还得去找个侦探——?干嘛?”
沈寄棠按住了她的算盘,灰蒙蒙的圆眼珠子盯住她不放,“你去进修吧,我给你钱!”
白蓁蓁听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蹲一晚上牢子还蹲傻了?”
“呸!我一直这么大方!”
她强制性的抽走了算盘,没了算盘的白蓁蓁索性松开了笔,一只手半撑住脸颊,上半身倚着柜台懒洋洋地问她,“养我到毕业?明摆着亏本的买卖,很不划算的”
“那可不一定。”沈寄棠高深莫测地摸了摸下巴,“越到这个时候,越应该去学校里待着,待的越久越好。我是没这个机会了,但你不一样。波兰是不太平,可再不太平也是一时的,挺过去就好了。相信我,读书没有坏处的。要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放假的时候来法国给我打工,你看怎么样?”
她的提议非常棒,可白蓁蓁听着就是感到不大对头。她凝眉思索着,食指不自觉的一下一下轻叩着木桌,探究的眼神不断在沈寄棠脸上扫来扫去。
“你又怎么知道波兰不太平?”
沈寄棠也沉浸于思考,回答显得心不在焉,“昨天听那些看守的士兵说的,捷克,元首,波兰之类的。你说是不是要打仗了?”
她答的流畅自然,看不出任何异样,白蓁蓁的眼底浮出些许失望,苦笑道,“可能吧”
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同伴’,果然穿越这事不是市场里挑菜回回都有。
六月份毕业典礼到来的那一天,白蓁蓁握着钢笔,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填那份实习申请表。出于某种私心,她应下了导师去波兰进修的提议。
不过她的脸皮没有厚到真的让沈寄棠养,只准备去波兰半工半读。
这些年国内积贫积弱的不良局势本就让大多数中国留学生的日子很不好过。她安安稳稳待在德国的那三年里,生活衣食无忧,跟那些清贫瘦弱的同胞相比起来幸福的过分,而父母的离去也恰恰让这一切回归成了该有的模样。
从民国二十四年落下微雨的春天开始,渺小的蜉蝣被卷入声势浩大的历史洪流。她是那天泡在雨水里泛旧发白的模糊报纸,失去了昔日隔岸观火沾沾自喜的所有仪态,时代不曾将人置身事外。
通行证是白蓁蓁找沃尔纳办的,连带着沈寄棠的那一份。她本来还在担心沈寄棠的那一份不好盖章,特地准备了一大段软磨硬泡的说辞,想着磨到个天荒地老什么的,但是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是待在沙发上睡个午觉的功夫,沃尔纳就给她送来了两份能在德国境内与境外畅通无阻的通行证明,国防部警察局该有的印章钢徽一应俱全。
关于沈寄棠犹太混血的身份,沃尔纳仅仅只过问了一个听起来十分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有弟弟吗?”
白蓁蓁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我没有听她说起过。为什么问这个?”
她的记性是不好,但也知道沈寄棠从来不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家人,她只说过自己是独生女。
“是吗?我在中国见过一个孩子,和她的长相大概有七八分的相似”
那个叫沈平琛的文弱少年,沃尔纳一直留有印象。一分两分的相似还能拿巧合当借口搪塞过去,可七八分的相似?白蓁蓁的心头也升起了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