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细似青烟渺似波(1 / 1)

这一逃,就又从夜半逃到天明。不料那妖魔睡醒,又朝着玄奘追过来。

玄奘此生还未见过如此激烈的战斗。

那魔王带的小妖精少说有四五千,方才悟空请来的众神便纷纷迎战。这一场厮杀,从早至晚,不分胜败,难解难分。

玄奘就这样静静地围观。

毕竟,从早到晚,他有整整一天的时间思考人生。

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唯一的作用是被抓。

不过,他倒是第一次见到了悟空力战群妖的样子——果然是他倾心的齐天大圣,以一当百,力破苍穹。

无论是身手还是神通,都是无人能比。

这一刻,玄奘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悟空打虎的时候。不,此刻的悟空还要威风得多。

他仿佛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悟空对替天行道有如此深的执念,以及悟空为什么向来不太重视凡人的性命。

和神仙相比,凡人简直太渺小太渺小,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就像大多数人,也从不会在意自己走路时是否踩死了蚂蚁。

这一刻,玄奘见到悟空手执金箍棒,大杀四方的样子,他不再害怕,他只是突然知道,如果孙悟空想要自己的命,他大概早死了一万次。

他也是凡人,可他和大部分的凡人又有着那么一点点不同,这一点点不同却又不足以让他成为凡人之上的存在。

这一点点不同,唯一的作用,是让他在悟空的心里,成了那唯一的不同。

悟空愈发烦躁,这一场战,打得地暗天昏,亦无法取胜。忽然,那魔头又拿起了人种袋——

“不好了,走!”

悟空来不及解释,纵身一跃,直入九霄云里。

不是他不想救人,只是火烧眉毛,他只能先顾自己。

众神仙就没那么幸运,只因反应慢了些,便眼前一黑,通通又被抓回洞内。

***

悟空按下云头,落在东山顶上,无力地蹲下。

他觉得很疲惫。

倒不是打妖怪让他累了,而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营救却又一次一次地被捉回,让他觉得心累。

似乎任凭他有再多再毒的手段,也使不上什么劲。

他更知道,玄奘要比他更忧愁,毕竟,步步有杀身之祸的是玄奘,而不是他。

悟空自嘲地笑着,突然就哭了出来。

玄奘倒是没有悟空想的那样煎熬,事实上,从被镇元大仙第二次抓回去开始,他就已经试着让自己淡定。

他试着安慰自己,毕竟自己只是被颠,真正跑的是龙马。

龙马都没抱怨,他又抱怨些什么呢?

纵然如此,他还是暗骂了一声草。

***

行行复行行,不觉已春深花放,玄奘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因悟空与八戒除了蟒蛇精,那驼罗庄上的人家都是感激不尽,东请西邀,师徒几人便被强留了五七日。

白日里拜谢之人众多,个个都朝玄奘称赞,说他这徒弟大慈大悲,是拯救百姓的大英雄。

玄奘也只好不客气地答:“是是是……”

就这样接连听了几日,说了几日,往来之间,玄奘自己不禁也觉得,悟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冷酷。

其实想一想,之前在车迟国,陈家庄,还有祭赛国……悟空也救了不少凡人。

夜深,陡然安静下来。

屋内灯火昏黄,唯有玄奘与悟空二人,相对无言。

平时,八戒与沙僧在时,玄奘还能泰然处之,没什么尴尬。可一旦只剩下他和孙悟空……

唉,他就总是难免想起那些……让人脸红的事情来。

想得多了,难免就夜有所梦。

第七层,已经是第七层了。

玄奘边扫,脑中边回荡起沙僧与八戒的对话——

“大师兄借扇时变成了牛魔王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假戏真做耶。”

“嘿嘿,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猴哥说,那铁扇公主尺度很大。”

假戏真做?

还尺度很大?

呵呵。

“师父,困了,你就去坐会儿吧,老孙替你扫。”

孙悟空?

玄奘气得把扫把往地上一摔,骂道:“孙悟空,你不要脸!”

孙悟空向前逼近一步,玄奘紧张地打量着:孙悟空虽没有他个子高,只到他胸口,那气势却迫人得很:“师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既与我分手,又不让我睡别人?”

——睡了?

玄奘如晴天霹雳,连连后退:“你……”

“我知道。”悟空忽然把他逼到楼梯拐角处:“你舍不得我,是不是?”

玄奘慌乱着摇头:“才没……才没有!”

“师父——”悟空忽然抓住玄奘的手,粗暴地往自己小腹一拉:“它想你了,我知道,你也想它——”

忽然,画面一转。

咦?这是哪里?

玄奘伸出手摸摸,发现周围是一片金色的墙壁,敲了敲,这墙壁发出金属的声音。

“师父,这是金铙。”

身后传来悟空的声音,玄奘转身,发现悟空竟光溜溜的,如意棍也正顶着自己。

什么情况?

他再一低头,却发现自己也一丝不挂。

玄奘忙蹲下身把自己给搂住,他觉得十分难为情。

“师父,醒醒,老孙来救你了。”

玄奘睁眼,却发现自己回到了琵琶洞。

呼,还好自己够坚定,那女妖精才没有得逞。

咦?

“你怎么在——”

还未来得及思考更多,玄奘的唇便被堵住,身下一阵酸麻袭来,如电流一般击中心口——奇怪,明明是第一次,怎么却不觉得痛呢?

玄奘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飞速旋转变化,他时而是在塔中的香案上,时而是在金铙中,时而是在琵琶洞的香房……悟空一直在他身上起伏,从混沌初开,到天崩地裂……

不对!

玄奘猛地睁眼,只见周围站满了人,他定睛细看,原来,佛祖看着他,观音看着他,唐王看着他,八戒、沙僧,还有那白马,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拼命挣脱,孙悟空却在众人面前要得更猛烈……

“孙悟空!”

悟空听见玄奘喊他,从梁上惊醒,一跃而下,径至玄奘床前,只见玄奘满头大汗,想是做了噩梦。

“师父,怎么了?”

玄奘的眼神偷偷溜上悟空的虎皮裙,喘着粗气,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孙悟空,你混蛋。”

说罢,玄奘一把蒙过被子,倒在床上。

悟空一头雾水,自己白天还是“贤徒”,怎么晚上就成了“混蛋”了?

与此同时,蒙在被子里的玄奘暗暗发誓,孙悟空这家伙要是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就把那紧箍咒念上一百遍!

***

过分。

玄奘气得跳下马来。

孙悟空这个傻X,上次在乌鸡国就笑话他不识字,气得他羞愤难当,大半夜不睡觉狂背经书,打算把孙悟空的文化水平按在地上摩擦,结果倒把人家水井里的冤魂给骚扰出来了。

在朱紫国,又说什么会治病,擅自揭了皇榜,害得他被当成人质困在宫里。

起初,他最怕的就是被这猴子连累,没想到这一路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冤孽,真是冤孽!

“师父,怎么下马了?”

“化斋。”

是,他眼神没有孙悟空好,他承认——不然他之前怎么会看上这泼皮无赖的猴子,而那猴子看上的却是如兰花般高洁的他呢?

但,化斋这件事,拼的可不是眼神,是长相。

这一点,玄奘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的。

沙僧默默从怀里掏出本子:“打是亲骂是爱,肯斗嘴就是好兆头。进度:三十四。”

八戒从一旁凑过头来:“师弟,这写的是什么哩,也叫老猪瞧瞧?”

沙僧如同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一般,匆忙将本子藏了起来。

八戒讪讪地退回去,心说奇怪。

沙僧有写诗的习惯,他知道,但是最近他好像总是久久盯着师父,然后才下笔。

他心里一咯噔:这傻子,不会是看上师父了吧?

他决定,好好劝说一下这个师弟,不要做那不要命的事,从猴子嘴里抢人。

***

“长老请坐。”

玄奘打了个寒噤。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又要被劫色。

当然,片刻之后,玄奘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他大头朝下,被吊在盘丝洞里,叫苦不迭。

好好的,装什么大头蒜呢?

不不不,这都要怪那孙悟空,都是他的嘲笑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才会想化个斋证明一下自己的。

谁料好死不死的,他又撞进了妖怪窝。

草,人算不如天算。

更瞎眼的是,那七个妖精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回来时竟然笑嘻嘻地从他面前裸奔过去。

玄奘吓得赶紧闭眼,他自打出娘胎,还没见过女人的身体。

这给玄奘造成了巨大的心理伤害,直至悟空扶着他出了洞,也没能缓解。

那七个妖精也不是省油的灯,和那黄花观主勾结,害得他现在手脚酸麻,口吐白沫。

他虽然口不能言,心内却盘算了许多。

——此番,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命,毕竟毒发身亡,是顷刻之间的事。

——那观主已回来多时,悟空却到现在也没音讯,想必是这魔头有些手段。

从前也绝不会担心孙悟空的安危,只因他手段高超,又机灵得很,玄奘只觉得,没什么事是孙悟空应付不来的。

可,自从那次在车迟国,悟空假装被滚油烫死……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神通如孙悟空,也会死,也有无法掌控的事。

后来,即便悟空只是假死,他也会提心吊胆,一定要亲眼见到他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

唉。

玄奘深深叹了口气,明明说好了不在意,为什么却还要如此挂心。

好吧,他是放不下,他承认。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耻的吧?

他还真的是很喜欢孙悟空的……

***

孙悟空自问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他跟了玄奘之后,却总是哭。而且,这些眼泪都是为了玄奘。

比如现在,他浑身是土,正倒在地上,不争气地掉眼泪。

而玄奘,正在距离此处二十里之外的一座道观里,中毒昏迷不醒。

他流泪,一是因为被那妖怪的金光罩住,脱困不易;二是因为他竟然怕了那金光,变成穿山甲钻了二十余里,浑身疼痛;三是因为玄奘中毒,生死攸关,他无法可解。

以前做美猴王,做齐天大圣的时候,向来都是他欺负别人,可他自从踏上取经之路,就总是被各路的妖精欺负。

以前玉帝捉了他,雷劈火烧他都没半点儿胆颤,如今,却总是因为无法救出玄奘而感到无力。

每一次,他为了救玄奘,都是出生入死,半点不含糊。每每需要上天请那些他从前不太看得上的毛神时,他又不得不尽说好话。

玄奘啊玄奘,老孙如此为你,可你却从不知道。

正抹着泪,悟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回首遥望,只见一个身着重孝的妇人,正烧着纸钱。悟空只觉得同是天涯断肠人,便叹息着上前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什么人?”

妇人含泪道:“我哭的是我丈夫。他因得罪了那黄花观主,被他用毒茶毒死。”

悟空闻言,又想到了玄奘,便也泪下。

“你这和尚,我哭我丈夫,你哭什么?”

“我——”悟空顿了顿,“内人”二字吞在肚里,接着道:“我哭我师父。”

***

玄奘的意识越来越淡薄——这次,他是真的要死了吧?

恍惚中,玄奘觉得自己被人抱起。

——是悟空吗?

果然,他闻到一阵熟悉的果香。

果然,是他来了。

沙僧口吐白沫,强撑着落笔:“六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