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这是本能。”蒋孝期是那种即便语调平和也极有说服力的嗓音,“三花怕自己的崽冻死,所以会把最弱小的那只送人。我妈也爱我,但她不爱我的弱小。”
“那时她一个人抚养我,还要工作赚钱,每次我生病的时候她都很焦躁,哪怕只是咳嗽几声也会让她非常紧张,不断询问我究竟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在学校忘记多喝水忘记勤洗手、周围是不是有同学生病而我还跟人家玩到一块儿……”
“因为我如果真的病了,她可能需要整夜睡不好帮我测体温喂药,甚至披头散发穿着睡衣带我出门看急诊,白天还得请假在家照顾我被单位扣薪资。她没有别人可以指望,生活和工作会被我一次流鼻血或一场普通感冒搞得一团糟。”
“所以我小的时候很怕自己生病,每天都锻炼身体,如果是小感冒就偷偷去药盒里自己吃几片药,大多时候都能不声不响扛过去。”
“后来有一次,我发烧烧得很厉害,偏偏就是不想跟她说,硬撑着去上学了,结果间操的时候晕倒在操场上……我在医院里醒过来,看见我妈眼睛都是肿的,护士说那次我烧到了四十度,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崩溃大哭。”
周未默不作声地关掉循环播放的音频:“这不代表她不爱你。”
只是爱还有它另外的形态,比如负担,比如支配,不是人人都懂得如何正确运用这种感情。
“她是母亲,也是个人,”蒋孝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世界里的一场暴雪,你和我都可能只是其中的一片雪花,无法帮她们挨过酷寒。”
周未:“伏尔泰说,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他们怀疑魏乐融自杀,是因为产后抑郁。他的生,母亲的死。
“她大哭一场,之后就再没有时刻叮嘱我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她的那场雪终于化了。”
“心里攒了太多东西,就需要找个渠道释放。”蒋孝期试探地说,“这次回碧潭,我见过林医生,也许有些事情你可以跟专业的人聊聊……”
周未瘫软的脊背从座椅上挺起来,似乎颇感意外看向蒋孝期:“我的事情你说给别人听?”
“我没有提你,”蒋孝期等于默认,他的确向林木咨询过幽闭恐惧的问题,“只是——”
“我朋友、我同学、我亲戚家的傻孩子?”周未声调扬上去,是信任被辜负的委屈,伤处被刺痛的愤意,本能地一口咬回去,“别自以为谁是谁的救世主!蒋孝期,你救得了蒋孝腾是因为他是你大哥,但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非要这么圣母吗?往前推二十年,我的生活好过你千百倍!”
周未好气,他以为蒋孝期会为自己申辩,会说些诸如“我很关心你”、“我想你过得更好”之类的话来安慰他,其实这样的辩解也的确是奏效的。
他浑身是刺、又臭又硬,但只要轻轻叩开一道缝,内里软得像一汪水儿。
要么跟他打一架也行,单方痛殴也没关系,他需要蒋孝期对他做点什么,别人从未对他做过的。
但蒋孝期只是目视前方淡淡说道:“我们不要吵架,小未,我刚拿到驾照,还是个随便紧张一下就会撞树的新手。”
周未:“……”
你明明很像老司机啊!套路人的时候大圈套小圈地严丝合缝,我还有脾气吗?
他准备了一箩筐撩火的混账话,都一股脑咽回自己肚里溺死了,蒋孝期没费一枪一弹不战而胜。
“停车!”周未死撑着倔下去,“我来开——”
掌握主动权的方式多种多样,譬如在车里,自然是开车那个做主,不然乘车的怎么叫“副”驾驶,这样阿q一下也算聊以□□。
这是条新辟辅路的单行线,右侧人行道尚未修葺好,行道树都扎在临路的土坡上,蒋孝期配合地让出车道将车停在路边。
周未换去驾驶位,还没等蒋孝期系好安全带便一个倒挡轧在凸起的石坡上,车身猛烈一颠,后轮毂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嗑啦嗑啦声,跟着换挡踩油门,右后镜咣当一声螳臂当车般折在大腿粗的树干上,碎片掉落,只余几根电线颤巍巍地吊着镜身。
蒋孝期:“……”
继续他之前没说完的话:“只是,不希望你再用开野飙车发泄情绪,太危险了。”当然现在这样也不怎么安全。
周未:“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信对不对?”
“主要是没开过这么便宜的车,难开得很……都说让你买r8了。”
“那个,你给的钱还没用完,回头那群帮你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林木的微信,推给我。”
双蛋一过就直奔农历新年,所有的商场都在忙着促销,所有的大中小学都在忙着期末考,日子变得喧闹而浓烈。
英泰乐津的毕业班没有悠长寒假,只有和上班族一样的七天年休,这一点跟普通的公立中学没什么不同。
但毕竟是嵌着洋核的国际学校,名义上要尊重人权,因此除了正常上课之外的晚自习和假期补习都不做硬性要求,爱上不上。
绝大多数参加国内高考的学生还是非常自觉的,学校里有一群随时待命答疑解惑的各科一级教师,师生比高得和学费一样惊人,态度也要命地好。
不自觉缺席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种是周未这种连样子都懒得装的学渣校霸,一种是周耒那种课余时间被家庭教师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最近周未倒时不时留在学校混个晚自习,不过得有一半时间晃荡出去躲在长廊底下抽烟,与其说是混晚自习,不如说是混饭更贴切。
蒋孝期既忙期末设计、期末论文,又要兼顾攒金币攒经验值的几个项目,经常半夜才回家。
有时周未已经睡下了,他就仔细改好卷子压在茶几上,所有解题思路都写得明明白白,帮他分析错题原因。
蒋孝期没空陪他吃晚饭,但冰箱里总有留给他的储备粮,如果是丹大食堂的打包餐盒就说明他已经忙得连扒拉一盘青菜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丹旸一月的气温全年最低,阳光往钟楼后面一隐下去便跌破零度冰点。
但周未依然喜欢来四面漏风的长廊底下抽烟,不是因为这里冷得连督导老师都不愿光顾,而是这里有他最隐秘而炽烈的回忆。
周耒那句“你为什么不是裴钏”时时都能刺痛他,这并非一个后中二少年的任性抱怨,更是一句整个周家乃至牡丹城对他的失望和指责,周未从来都是假装不在意地默默承受,但那天,蒋孝期替他重重地迎头回击,果断且干脆。
他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肯定地告诉自己,他无需做出取舍的选择,他值得所有最好的!
周未裹着那身某宝爆款的毛毛领羽绒外套倚在背风的廊柱下点烟,风又大又冷,吹得他指尖发麻,几次都没有点着。
但他心里是暖的,唇角微微上翘,周未从未在二十年的人生里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在他冻得宛若傻哔时还能单单想到对方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周未吸了下鼻子掏出来接听,不是蒋孝期,他竟然莫名地失望了一小下。
裴钦声音亢奋:“末末,老子回来了!想我没?”
旋即驴唇马嘴地接了一句牢骚:“破壁日本车谁都敢插!信不信老子没刹住能把你屁股怼进脑子里!”
周未将没点着的烟塞回口袋里,沿着长廊往教学楼走。
他有段时间没跟这帮塑料兄弟一块儿玩了,年底大家节目多,习惯周未的不定期失踪,更主要是裴钦跟组走了,元旦都没在家过。
他不在,宥莱可不敢把周未和喻成都往一个桌上弄,他俩弄死对方不打紧,万一伤及池鱼就惨了。
裴钦那边叭叭按喇叭,想来是正堵车,也不知道他那西施牌心脏禁不禁得起这么凶残的路怒症。
“出来玩吖末末,lr,我正在接你的路上,也就十几分钟。”
“喂喂?我不在这段时间你饿傻了吗,怎么不说话?蒋孝期那个抠逼是不是天天喂你吃青草?”
“还没,”周未听见那个名字又不自觉笑了一下,“要下雪了,你慢点开,我先回教室拿东西。”
待他扛了书包出来,天色已经暗到让感应路灯自动亮起来,迎着晕黄的灯光能看到纷扬的细雪簌簌飞落。
学校门口的道路也拥堵起来,接学生的私家车展览一般排成一行鱼贯驶过,通常司机会在快排到的时候才发条短信让自家孩子出来免得等久了挨冻,裴钦打这儿毕业自然也深谙此道,转过路口才给周未打电话让他下楼。
然而周未此时在人群中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周耒也站在学生中间等车,他在校服外面套了件运动款轻羽绒服,不像是刚出来的,肩头已经落了雪。
周未往遥不见尾的车队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自家接人的劳斯莱斯,反倒差点给冲他狂闪远光的裴钦晃瞎眼睛。
“哥,”周耒也看到周未,转身叫了他一声。
裴钦那辆装甲坦克似的大g已经擎天柱一般横在眼前,周未总觉得他弟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甚至好像故意提前出来等他的。
“穿这么少不冷吗?”周未照他肩上胡撸了一下,扫掉湿雪,一把拉开大g的车门,“要不要一起去玩?明天周休不用早起。”
裴钦已经在车里不耐地按喇叭。
周耒迟疑一下,矮身钻进后座。周未随后上来坐在他旁边:“给司机说一声,让他先回去,晚上我送你。”
周耒闷头发短信。
“稀客喔!”裴钦阴阳怪气地把坦克掰出去,在后视镜中瞪周未,“我们是去酒吧,你确定带个未成年?”
副驾上一片单薄的人影关掉爪机,在硝烟弥漫中贴着座椅往下出溜了一截,假装自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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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是刺、又臭又硬,但只要轻轻叩开一道缝,内里软得像一汪水儿”
周未:作者你这是什么破描写?我是榴莲吗?
作者:所以七哥你爱吃榴莲吗?
蒋孝期:最爱。感谢在20200101 11:00:00~20200108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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