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房里油锅滋啦啦爆响,黄栀子身上吊着大围裙,麻杆一样瘦小,却将锅铲挥得虎虎生风。
她在做辣油花甲,旁边的瓦罐里煲着酸菜大骨汤,川蜀的火辣和东北的豪爽搅在一起顺着门缝溢出来,勾人味蕾。
周未歪在客厅茶几边的地毯上,用沙发当靠背,旁边堆着大大小小的蕾丝边靠垫,他和黄栀子两人吃饭从不正儿八经地摆桌,都是窝在茶几上解决。
浓郁的饭菜香飘出来,周未却莫名怀念起不时抱怨的寡淡来,可能自己真的被蒋孝期养成了一只羊。
黄栀子呵着手端汤、上菜,又去盛饭:“老板,需要帮忙洗手吗?”
周未抽了纸巾懒洋洋地擦。
黄栀子颠颠儿从冰箱里扒出几罐啤酒,转着看保质期,一屁股在周未对面坐下,呯呯掀开两罐。
“喂!好歹我也是听说你的饭票飞了,第一时间赶回来烧菜煮饭的,员工如此敬业不值得老板给个好脸儿吗?”
“你元旦不回家?”周未嘬了个花甲,辣到喉咙冒烟,赶紧喝汤,又酸掉牙,只好搓着五香花生喝啤酒。
黄栀子吃相仿佛拍了一期荒野求生:“不回,我在工作啊。”
“这月劳务费还没给你,”周未手里攥着蒋孝期给的一万块,舍不得花,欠薪一般底气不足。
黄栀子就着酸汤嘬花甲:“你借钱给我、帮我找工作,还给我地方住,再伸手要你的钱我还是人吗?”
这小丫头喝着啤酒翘着腿,有股子泼辣豪迈劲儿。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我是把你当朋友的,在我们老家,跟朋友这么见外是要翻脸的,喝!”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入戏太深,赶忙狗腿地趴到茶几上按住周未的啤酒罐儿,赔笑:“对不住啊老板,逾越了,我干杯,您随意,随意……”
周未给他逗笑,跟她碰杯子:“你哪个老家?怎么从东北到四川的?”
“我小时候生在四川,让人贩子拐了,”黄栀子跟他一块儿搓花生:“特别小,两三岁吧,我完全没有记忆,就给带到东北,卖给我养父母了,他们没儿没女,买了我当成亲闺女养。”
挺惨的经历,周未唏嘘,面上风平浪静,等她继续说。
“嗯,你肯定觉得我给拐卖了挺惨的吧,其实我在我爸妈家里,就是我养父母家里,那段日子算最幸福的了。他俩从没告诉我不是亲生的,对我特好,反正我觉得我比周围好多亲生的崽子还像亲生的……对了,我还和我妈长得挺像,你说奇不奇怪?”
黄栀子呵呵笑,像是自己也觉得神奇,说话的语调不自觉透出东北口音来。
周未听见这句,忽然抬起眼看了看黄栀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和养母长得很像?
“不信吧,”黄栀子翻手机,随后递给周未看:“喏,自己看,有图有真相。”
是一张像素不太高的照片,曝光也有些过头,显然不是她目前这部手机拍摄的,兴许是之前流行过一阵的卡片机或老款拍照手机。
画面上一个梳顶髻的女孩大概十来岁模样,穿着学芭蕾的练功服,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一对中年父母,三个人都在笑。
那女孩显然正是黄栀子,精巧的五官再长十年也还是没太长开,没有女大十八变的神奇蜕变。
她歪着头,站姿不自觉带出些舞蹈的架势,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仿佛能飘上晴空一般无忧无虑。
周未的视线移到养母身上,她穿碎花连衣裙,发型有些过时,也不化妆,同样笑得灿烂,嘴角勾起的弧度和黄栀子的确相似,也是小巧的巴掌脸。
“像吧?”黄栀子很得意,灌下一大口酒。
周未把手机还她,心里想的却是其他困惑,人和人之间的相似度可能从0到100逐渐过渡,孩子可能百分百像父母,也可能像七八分或四五分,但亲子鉴定的结论不是这样的……要么是0,要么是1。
“你回了四川,还和养父母有联系吧?”
他想那应该是一个很激烈的故事,养女被亲生父母寻回,好像电视里播过类似的纪录片,大人们挥拳呼喝阻止解救民警执法,孩子哭嚎不愿离开。
错位的亲情如同一部人间惨剧,谁都看似没有大错,但谁都受到了酷刑责罚。
周未不是伸手揭人疮疤的人,是以问出这句他有些后悔。
倒是黄栀子没太所谓,好像已经做好讲完整个故事的准备。
“没了,我十五那年回到亲妈那边,是因为小一年前养父母单位大巴在旅游途中翻进河里,一车人死了五个,其中就有他俩。”
黄栀子吸了下鼻子,鼻尖和眼眶发红,像是给花甲辣的,她抽纸擦鼻涕,歉意地笑笑:“好倒霉的,那车超载了……然后我未成年,也没亲属领养,就暂时转到福利院。”
周未一直安静地听她说。
“办手续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爸妈花钱买的。虽说他们买婴孩也有错,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但我不怨他们,就是觉得如果没出事儿,我们一家三口一直过下去也挺好,永远都不知道最好。”
“然后,街道和福利院还有警察都认为如果能找到我亲生父母,把我交还给他们才是最好的……老天不长眼,还真给他们找到了!”
周未给啤酒呛了下,这姑娘敢说敢做,拿闹鬼音效给亲妈当个性铃声就算了,什么叫做老天不长眼。
“哈哈,”黄栀子对自己语出惊人的效果很满意,居然还能笑出来:“真的,我在我爸妈那里过得太正常了,刚回去不太适应。”
“我亲妈,”她特意强调是亲妈,非得多加这个字来表明关系、提醒自己:“给她男人生了两个闺女,我姐、我。她男人重男轻女,非要生儿子不可,所以我没满月那人渣就跑了。可能是觉得再一再二不再三。”
“抛妻弃女?不不不,他俩没扯证,说是只有生出儿子来才肯扯证……我靠,就这也有女人肯给他生!”
“然后她一个人拖着俩油瓶,自然不好过,要做工养我们,只能让我姐看着我。我姐为了看孩子晚上一年学,结果还是把我看丢了,亲妈给她好顿打,现在背上还有疤。”
“要是我爸妈没死,我肯定死也不肯回去的。”
“那会儿我姐早大了,工作赚钱,但架不住她赌。她输掉我姐的工资,把我爸妈留给我的钱也拿去输了,我气得发疯,想和她拼命。她从厨房拎了菜刀给我,让我砍死她……”
“你见过让自己女儿当杀人犯的亲妈吗?肯定没见过——”
“她说她也后悔,她不是人,但是戒不掉了,只能一死百了。”
黄栀子捡了凉透的花甲丢进嘴里,嚼了满口花椒的苦涩:“跟拍电影似的,你们有钱人家里是权谋宅斗片,我们这种应该算……纪实伤痕片?”
“其实我搞不懂为什么三个女人也能折腾出一部伦理大戏来,就算又穷又惨,总能想出办法把日子过好起来,我是不认命的。”
“我姐因为把我弄丢的事儿给她压着骂了小半辈子,但我想我应该感谢我姐,不然那十四年好日子也没得过!”
周未丢了支烟过去,黄栀子跟他一块儿抽,不是新手的样子。
“现在她有病,没以前能折腾了,既然我姐愿意看着她,我就想给她治一下,说不定还能有个消停的晚年,我也算还她生身之恩了。”
周未点点头,都说感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但这世间的确有只能用钱偿还的感情,给不出更多别的什么。
俩人吃吃喝喝到半夜,好像并没吃进什么,胃里又都沉甸甸的。
茶几上杯盘狼藉,周未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花生屑和烟灰,去玄关摘大衣。
“去哪儿?”
“我家猫还没夜宵,怕它饿着。”
黄栀子仰在茶几和沙发的缝隙中间,被水晶吊灯晃了满眼亮晶晶,她没想到周未很快又转回来。
没有蒋孝期的蒋孝期家,实在太安静了,周未把小七踹在怀里抱过来:“晚上给它画张画。你早点睡吧,这些明天叫钟点工收拾。”
“诶对了,”黄栀子从地上诈尸起来:“蒋哥给我转发了物业的短信,说附近改造线路,明晚十二点到凌晨五点停电,让我去买应急灯……半夜停电为什么要买应急灯?”
周未脸上绽出一抹笑,心里好像也有什么绽放开来,莫名连话音都软下来:“大概,觉得我需要熬夜复习吧。”
“也不用这么拼命吧?”补习老师痛下杀手这位还一脸受用不尽的幸福感,这是什么抖喵症候?
黄栀子挠头,眼看周未亲崽子似的抱着猫下楼走去地下室。
“小七,有没有想爸爸?”周未举着猫滚在自己墙角的软垫上,凌空晃了晃,甩得奶猫凭空长出三寸。
小七兴奋地蹬jiojio,喵~喵喵~
“我们画个帅帅的画像给他看好不好?”周未蹦起来,把小七摆到桌子上:“很好,就是这种高傲的感觉,回头给你p上领结……看这!注意眼神……喂喂,行吧慵懒贵妇范儿也ok……”
“保持——”周未转身去夹画布调颜料。
哐当!喵嗷~
哗啦……叮里咣当@#¥%……
“喂!小七!你爸爸的!”
周未松开画架去追猫,小七刚一脚踢倒了丙烯罐子,又将水桶撞翻,尾巴扫过一排画笔,左半身色彩斑斓,右半身绚烂缤纷,俨然成为了一只真正意义上的花猫。
在干爹穷凶极恶的追捕下,小七此刻正拔足狂奔,从桌上滚到椅下,在地板上踩了一行万紫千红的爪印儿,跟着慌不择路撞翻一只画框,它灵活地跳开,画框发生了多米诺效应砸倒一排,于是姹紫嫣红同时开遍若干画卷。
周未费了好大劲,终于将凶犯缉拿归案,染了两手花花绿绿,凶徒安静下来,对他卖萌,唔喵~
周未:“……”
他的画室简直不能要了!到处都是泼倒的颜料和水渍,习作不是糊一片就是被抓烂,满目疮痍、不忍卒睹。
“小混账!”周未扯一张宣纸擦手,然后把猫按在纸上擦。
小七看看宣纸上周未的手印,于是伸出jiojio也在上头踩了一圈,显然觉得自己的作品更胜一筹,尾巴翘起老高。
周未喘着气,掏出手机拍了条案发现场的短视频给蒋孝期发过去,附言:给、我、赔!
蒋孝期收到视频的时候正准备躺下睡,于是倚着床头将这17秒的短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点击暂停,然后回拉三秒,再看,再拉,再看……最终定格在11秒处,放大,再放大。
在周未画室的墙边,靠近他床垫的位置,立着一幅将倒未倒的素描,也许是卷幅偏小所以没被猫灾波及。
这画他上次来时匆匆瞥过一眼,只露一道边,现在却没了遮挡完全展示在眼前。
那是一幅肖像素描,画中人有雕塑般坚毅的线条,锋利的眉、冷峻的眼、鼻梁高挺,因抿着嘴唇略显严肃,正是蒋孝期本尊。
画面外,同样的一张脸在台灯暖光中融化了一般柔和,眉目染笑、唇角扬起,将画面截屏保存后才返回对话框回复道:画得很好。
周未夹着猫:“???”
他缓缓捡起地上那张布满猫爪印和他手指印的皱巴巴的宣纸,左看、右看:“好么?印象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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