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大神纲点了点头, 对聆的表态尚感欣慰。于是他示意殿上仙卫上前,将聆带下云霄天殿。
九霄仙卫往昔俱归天御大神麾下,对聆爱戴有加,不想今日竟要将自己的主神押往下界,个个相顾无语踌躇不前。
天察见状, 哼声提醒道:“天权大神的命令没听到么?怎么还不动手?”
“是……”仙卫无奈, 只好应声来到聆的面前。
见仙卫伸手来拉天御, 天斗猛然起身,将战戟横在身前,大声喝道:“我看谁敢动聆!”
天察斥道:“你干什么?!天殿之上,安敢操戈?!”
“天斗!”天权亦怒目视道:“若再妄为,本尊可要向你追讨罪责了!”
昀听此言,并未被纲吓退, 反而不屑道:“好啊, 有能耐你就先把聆投进蚀神井,再把我也关进净灵垣!到时天下大乱, 没了天斗和天御,看谁救得了你们这班不近情理, 只会拿仙律压人的蠢神仙!”
“放肆!!!”仙律的权威一再被质疑, 天权的忍耐将近尽头。他白色的须眉皆已浮起, 竟因隐忍着怒气而散发出微弱的光辉。
眼看天斗真有与天权相争到底的决心,再闹下去只怕这件本就动荡不小的事情将会引发更大的危机, 仙帝知道自己绝不能再保持缄默了, 必须给出一锤定音的决断。
不过方才无人激烈反对时, 仙帝若直接拂了天权的意,便是他在仙律面前有失偏颇。但现在天权怒不可遏,天斗持戟要战,恰恰正是折中的最好时机,既能牵制天权和天斗两方势力,又可不显袒护的将天御暂留仙霄。何况昀的一番气话还提醒了启,仙帝顿时有了主意,故意凝聚真气在掌中,用力往玉案上一拍,站起身来。
轰鸣声中,众仙只觉云霄天殿一阵摇晃,缭绕的祥云如蒸腾雾气骤然而起,又向广袤四际喷薄而去。殿上的争辩与议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想来启也不是仅凭着所谓悲天悯人的宽忍胸怀才坐上这仙帝的玉椅。
“够了!下界尚未乱上九霄,你们倒是要自己先翻了这云霄天殿!”启严肃呵止殿中闹剧,丹目睥睨,轻扫众仙,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道:“天御铸下大错,危累六界,就这么把她投进蚀神井落到人间去转世,对眼前事态亦是于事无补!天斗,你刚才不是提到了净灵垣?本君就依你的意思给天御一个松缓。”
听到仙帝竟要依昀的意思重新处置于她,聆的心中反而一震,急切的仰起头来注视着殿上的六界共主,生怕仙帝将她罚进那再难得脱的囚灵之地。
然而,仙帝就是这样打算的,一字一句正色言道:“来呀,先将天御锁进净灵垣中,仙尘不乱,永不允出。天斗藐视仙律,云殿弄戟,亦该当罚。着其即刻下界,将天御遗失的筑基神石寻回销毁。”
“是!”尽管被罚,天斗还是喜笑颜开的应了下来,只要能将聆留在仙霄,就算遣他去寻夜幽石也无甚大碍。况且下界鬼雄早有异心,或许用不了多久聆就会被放出净灵垣,将功补过之后重归仙神之位,这样的结果岂不美哉。
殊不知天斗甚为满意的结果对于聆来说实在是痛苦至极。她之所以不怕永堕凡尘转世为人,乃是因为当年她救下叶小舟时曾以自身真气灌入小舟经脉之中。只要叶小舟继续修习她授的心法,凝炼她加持的真气,哪怕她就此化作肉体凡胎,亦能在芸芸众生中再与小舟蓦然相遇。
可净灵垣是什么地方,那是个越活的长久越洪荒孤寂的历难之处。净灵垣中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时间,有的只是无尽的虚无。失了仙格亦不过罚去下界轮回为人,唯有犯下滔天大业的凶邪异兽或是连转世轮回都不配的极恶堕仙才会被锁入其中,饱受无生无死,无视无听,无神无意,无尽无穷的折磨。
仙尘不乱,永不允出……
聆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简短的话语,就算她禁得起净灵垣中亘古漫长的缥缈时光,耐得住相思杳长的痛苦煎熬。但,凡世人间里的叶小舟真真的等不得啊!莫说她不能故意盼着自己的脱身之时也就是仙尘大乱之日,便是那一天真的来临,又要多久?须知仙日百天,地上百年,彼时小舟早已寿尽身亡,葬入尘土。
到那时自己才走出这净灵垣中,重归天御之位,采石筑基,往来仙霄东海,周而复始,荏苒万年,重复这一切的重复,却仿佛叶小舟这个名字,这个人不过浮世一颗尘埃,无声消散得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聆不禁怆然质问自己,她九世修行,千年得道,登临九霄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亦忽然想起她在第九世修行悟道前,曾在东海之畔遇见过一个精神矍铄的老渔翁。犹记那日沧海怒涛翻滚,风鸣电吼,巨浪震震怕打礁岩,几有天崩地裂之势,可老翁却安然临坐在海崖之上,眯眼轻歌,极其的悠然自得。
聆知老渔翁必是世外高人,立身远处驻足观仰。凝神中且听老翁于如雪沧浪中哼着小曲,那曲词便是这样:
断情方能破青玄,动情便又落云霄,
人世缠绵时日短,仙境悠远空寂寥。
无情多情皆烦恼,情愫易起更难消,
可笑羡仙不羡鸳,何为仙来何为道?
不如随心自逍遥!
如此小调让一心修行九霄仙道的聆不禁皱起眉头。本来她觉得老渔翁能有此谈笑间搏击沧海的修为,必然也是个将近青玄的同道中人。可这曲词分明字字句句都在颂唱沉溺尘缘随心妄为的不羁洒脱,哪有半点问天登仙脱世离俗的意味。他亦原是个随心而活的俗世隐者。
于是聆决定不再打扰老翁,兀自离开便是。谁知那老翁竟像忽然发现了她的立身之处,微微侧头露出了玩味的笑意。聆愈加惊诧,老翁却缓缓摇着头,转目望回了沧海。
“老头子!不要命了!这样天气还来钓鱼!!!”疾步离去时,又有披着蓑衣的老妪冒风雨赶来。
聆与她擦肩,即便如此骤雨交织,那老妪望向老翁的眼目深情依然被聆看得清楚。聆轻扬嘴角,心道,世人便是耽于此情,方才痴痴的白首无悔,无缘仙道。
“孩子们明日才回,今夜不差一条鱼开饭!快回来吧!!喂,喊你呢!老头子,聋啦!!汤元!!!!!!!!!”老妪虽然大声的呼喝着老翁,还咒他耳聋,却让闻者生生感到两人携手风雨,岁月相依的淡淡幸福。
汤圆?聆轻声一笑,只道老翁名字意外的可爱,便悠悠离去在风雨之中。
直至今日,聆才真切的将那普通的人世一幕联想在自己身上。那东海岸的老者难道不就是过不得忘尘星河直落了凡尘的仙帝元?!那老妪该就是曾经的六界共主心心念着,弃舍不下,愿弃仙尊的挚爱之人!原来那时,元便已经看透她终将会与他一样落入红尘?可惜,自己竟然丝毫未觉。若是早些,再早些领悟,或许便不会是这元与挚爱逍遥自在相守白头,自己却只能与小舟仙尘永离的黯然结果。
但此时,一切皆已不及。她之所以带着疚意重归仙庭,便是想将自己铸下的大错做个了结。聆深知以天权秉性断然会将她判入红尘,如此了无牵挂的决然而去自然很好。又或者判她担下遗落筑基石之过,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待她寻回夜幽石化解六界危机,再自沉蚀神井重入轮回亦是不错。
怎料仙帝竟因昀的无意提及将她囚入了无尽虚空的净灵垣,这真是聆万万没想到的结果。所以有情不能长相守,无情不能御九霄。本是天御之职,最终却要为了重获自由而开始期待仙尘大乱?这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的结果?
然而,天权似乎对仙帝的判罚仍有不满。罚入净灵垣不过是变相将天御留在了仙霄之上,为天御找了个回旋的余地。法不容情,依律办事便是他天权立身仙霄的根本,仙帝如此这般偏护有过之人,实在让他难以自处。
于是纲张口欲言,想劝诫仙帝有一便会生二,切莫破此先例。可仙帝早就知道纲不会善罢甘休,将眉毛一横,又朗声言道:“至于天权,秉公不阿,维护纲纪,既是本分亦该褒奖。但因其肆意与天斗争辩,嗔怒失态,实在有失仙律庄严,故而两相抵消。望尔日后更慎自身,以为九天率表!”
“是……”天权一楞,这仙帝先是震撼天殿在前,又故意责备自己在后,便是怎样也不肯按律责罚天御了。而且天权又知自己本就因与天斗争辩才受的斥责,难道还要冒着大不敬的名头继续论下去,再与仙帝争个胜负么?既然怎样规劝也依然无用,天权只好先垂手应下仙帝的说教,心中暗暗想到了仙律上的秘处。
仙帝不知天权心思,挥袖离去,向殿中道:“好了,今日便到此。诸仙按令行事吧。”
“不,不行!!我不能进净灵垣!!!”聆在怔然中猛回过神,第一次在众仙面前失声疾呼。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不顾一切的,挥开所有阻拦,就这么冲出云霄天殿,直入红尘。
可天权哪里肯给聆这般机会,即刻向天察施以眼色命令道:“将天御拿下!”
天察遂掏出锁神钩,登时将天御困了个结实。虽说锁神钩不是什么至宝法器,寻常小仙易能轻易解脱。但对于染了红尘的堕仙来说,便是深陷筋骨,再难开解的致命束缚。
聆在第一次体会欢愉之情过后,又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味道。她无力的挣扎着,向仙帝离去的背影放声乞求:“帝君,若无需我再去寻回夜幽石,便请逐我下凡吧!!!”
可仙帝虽然止住脚步,却并未转身。天权不能拂他的意,天御便也不能!所以即使他听出聆恳求中的绝望音色,亦只微微停留片刻,终于还是翩然离去。
聆又陷入了沉默,仿佛她所有的声音,思绪,甚至生机都被圈禁在了锁神钩冰冷的陨铁链里,任凭天察将她如囚徒一样牵着走着,像那些悠闲的庸仙一样,放空了目光,放空了神识,也放空了一切。就连曾经深谙脑海,历历在心的叶小舟也渐渐消散一空,难觅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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