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他说他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去找她。
虽然他当时说这些话只是想骗骗她,哄哄她。
但他不愿意让她伤心。
他至今都记得在明隐寺的那场兵乱里,她将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枪为他赴死。
他也想证明他也深爱。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愿意一试。
试试就试试吧,反正死过那么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么打紧?
就算身躯不在了,不能与她厮守,如果能借着濒死之际,变作一阵风,一片云,与她再见一面,好好道个别,让她不要再这么执着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闭上眼,抬起手,慢慢揭开盖在口鼻的氧气罩,拔出身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不知是不是因为存了死志,这一回,剧痛来得非常迅速,大片针砭肤之感一下涌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来脆弱的心脏在术后遭受这么一下重创后,很快虚弱无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变缓的心跳。
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在一阵紊乱后渐渐趋于平缓。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见这个世界在眼前一点一点消散。
这样其实挺好的,比起前几回,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纪,我的家乡,真的很好,程昶闭上眼,最后想。
可是,这里没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挚,是我心里最好的姑娘。
我舍不下她。
所以再见了,我的家乡。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风在窗外轻柔盘旋,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几乎快成一条直线,锁在柜子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发出去两条定时短信。
“一切后果均由我自己承担,无需怪责任何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异象,就在一刻前,监控室还有护士站的检测仪同时失灵,工作人员忙着抢修,医生护士正在与病人亲友交流,所有人,都错过了这一刻。
以至于直到检测仪发出“滴”一声长鸣,心跳变作一条横线终于停止,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里也没有一个人进来。
然而异象竟不以此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灿烂夺目的日光,这日光如有实质,穿窗而来,在地上覆上一层如霜的光晕。
搁在柜橱上的泪珠像是被这日光惊扰,沿着橱台慢慢滚落,在坠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个没有声息的人身前。
天地有道,生死两端。
双轨一命,以死为生。
日光如芒刺穿过泪珠,泪珠一下破散,那些藏匿其中的黄昏之光无处遁形,与日光撞在一起,却被破散的泪糅合,渐渐融在一起。
这些黄昏光芒,曾在数个生死之际保护程昶,伴着他往来时空,帮他护住残损的身躯,本来已凋零不堪,却在这一刻,得了日光加持,一下子变得艳烈如初。
世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霞光如蛱蝶,附着在程昶周身,一寸一寸地渗入他的肌理骨髓,一如当初帮他护住断崖下、烈火里的残躯一般,一点一点地修复好他心上血脉,除祛他与生俱来的心疾,像是要安抚他,帮他抹平这一生两世遭遇的所有不平与坎坷。
黄昏的光不褪,渐渐变得灼目,斑斓让人移不开眼,又有温柔悲悯意,让人心生敬畏。
菩提花开,死生浮屠,因果闭合,双轨归一。
霞光在程昶的周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绽开,没入虚空。
与霞光一起消失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人。
床上的褶痕仍在,似乎他只是起身离开,却再也不会回来。
他终于去找他的姑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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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临安附近有个制茶的县城, 叫作棠里,每到春深, 自临安、金陵, 还有各大州府而来的茶商都会聚集到镇上挑选茶叶,十分热闹。
然而今年春深, 本该行人如织的棠里镇寂静异常,街口巷陌空无一人,县衙里, 县令如芒在背,把堂头首座让给昨日刚到的女将军,小心翼翼地觑她的脸色。
云浠并不多言,她昨晚一宿未睡,趁着这会儿闭目养神, 不多时, 衙署外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崔裕进得公堂, 朝云浠一拱手:“将军,属下已经去临近的两个镇子看过了,镇上也有相同症状的病人, 眼下看来,大约当真是时疫。”
云浠问:“褚木和柯勇他们回来了吗?”
“尚没有, 他们去的镇子较远, 不过大约也快了。”
云浠“嗯”了一声,微锁着眉头不说话了。
半个月前,云浠到临安办差, 因为临安药商大户尹府的少爷娶妻,所以多留了一些时日,云浠原打算趁着这些日子去临安附近的县城打听打听程昶的下落,没想到刚走了两个县城,忽然接到临安府尹的急信,说棠里县可能闹了时疫,请她勿要前往。
云浠是朝廷命官,上过战场,平过匪乱,也治过瘟疫,知是棠里有了急情,自然不躲,当即带着兵赶往县上,并派随行亲信去附近的镇子查探。
不多时,褚木几人也回来了,附近的镇子均有感染时疫的病人,所幸不多,大约还没有传染开。
“先封城。”云浠当机立断,随即吩咐一旁的县令:“带我去医馆看看。”
医馆在城东,目下棠里县所有感染时疫的病人都送往此处,然而病人太多,医舍不够,县衙又征用了邻近几间商铺。云浠一到医馆,第一眼便看到了在药房里帮忙的孙海平和张大虎,唤来他二人,“你们先去歇会儿。”
程昶最后失踪前,曾叮嘱孙海平,说他前半生犯下的口业重,日后当日行一善,这几年孙海平和张大虎呆在王府无所事事,索性跟着云浠出来办差,也方便四处寻一下小王爷。
孙海平掐着点儿,算着今日这一善已行完了,再帮忙就该超了,赶紧“哎”一声,收工去后房睡大觉了。
张大虎虽不像孙海平这么斤斤计较,见到云浠,也不愿意再干药房的活,凑到她跟前:“云将军您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指使小的,小的多的是力气哩!”
云浠心中焦急,四下一望,目光落到药房内一对年轻男女身上,快步上前:“尹大夫,凌大夫,怎么样?”
尹大夫刚给一名病人看完诊,他把云浠引到一边,摘下覆在面上的布巾:“确定了,的确是时疫。”
“有得治吗?”云浠问。
“说不好,鄙人与内子已在拟对症的药方了,但方子多久能出来,一半全凭运气。照目下的情况看,病人的情况不算严重,感染的多是老幼妇孺,大约因这些人身子弱些,但感染的速度很快,将军已封城了吗?”
云浠颔首:“封了,辛苦你与凌大夫。”
却说这位尹大夫,正是临安府药商大户尹家的少爷,半个月前,他娶行医世家凌氏的小女过门,还专程请了云浠过府吃酒。
凌氏小女虽是女子,却于医术上天分极高,自小就跟着父兄行医。她和尹家少爷青梅竹马,相互倾慕,又同好医理药理,如今正是姻缘美满,新婚燕尔之时,听说棠里县闹了时疫,立刻带上家丁与药材过来帮忙。
云浠此次出行只带了几百个兵,她正在计划着如何分派人手,外头崔裕来禀:“将军,刘大人带着官差到了。”
大街上已经肃清,千名官差正在街口列阵,遥遥见得一个身形干瘦,长着一双鱼泡眼的人由师爷扶着朝云浠走来。
正是临安府尹大人刘勤。
说起这个刘大人,与云浠也算老熟人了,三年前兵部布防图遗失,云浠去扬州办差,还与他打过交道,程昶此前两回失踪,也是在他的辖地找到的。
田泽登基不久后,刘府尹逢三年一回的官员调动,便从扬州迁来临安上任了。
云浠对刘府尹的印象就两个字,爱哭。
但凡遇上什么事,不论大小好坏,先哭一通再说。
这不,人刚走到跟前,又哭上了。
刘府尹捏着手帕揩了揩已经泡肿的泪眼,对云浠一揖,戚戚然唤了声:“将军。”
云浠问:“刘大人,您怎么来了?”
刘府尹朝天上拜了拜:“将军身为今上最信任的人,朝廷肱骨大员,尚能不惧险情,深入险境,下官乃临安百姓的父母官,哪能退缩呢?只是……”他说着哽咽,握着手帕又去拭落下的泪,“下官老了,又是条贱命,倘折在这里,也算为江山社稷做了贡献,将军尚年轻,莫说是染上疾,得上病,就是比寻常多掉几根头发丝儿,下官可怎么跟朝廷交代?”
云浠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自己是三品云麾将军便罢了,哥哥更是当朝一品侯爷,今上最信任的人,便是她来临安府这一遭,今上的义兄田大人还专程写信来关照呢。
是以刘府尹这话虽说得夸张,倒也是他的心声,这等地位的人,他哪敢怠慢呢?
云浠点头道:“刘大人带来这些官差也好,我刚封了城,还愁人手不够用呢。”
刘勤虽然爱哭,却也是个办事的,随即问:“棠里县怎么样了?”
“已经确定是时疫了,尹大夫与凌大夫正在拟方子,但是可能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病人的病情不算严重,有风寒、疟疾的症状,感染的多是老弱妇孺。我早上已分派了人手去临近的镇子查看,几个镇子均有染上疫症的人,初步来看,应该是发现得早,尚没有传染开。”
刘府尹问:“找到源头了吗?”
云浠摇头:“尚没有。”
他二人正说着,忽闻街口传来马蹄声,原来是柯勇回来了。
柯勇是云浠最信任的近卫之一,早年云浠在京兆府当捕快时,他就跟着云浠,后来云浠升去做校尉了,他当了几年捕头,入了忠勇军麾下。
今早云浠派他去最远的镇子探查,他是以回来得晚。
“镇上的情况很严重,十户里有五户都有病患,据镇上的人说,这病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忽然出现的。”
“你说的镇子,可是叫作平化镇?”医馆里的尹大夫与凌大夫忙完出来,恰好听到柯勇向云浠禀事。
“正是。”
“这就是了。”尹大夫点了点头,对云浠和刘府尹道,“这个平化镇下有个村落,叫作翠峰。”
翠峰顾名思义,坐落在一片深山里,因四面环山,村落十分闭塞,所以村中人通常半月乃至一月才出来一次,到镇上采买物资。
棠里县上多是茶商茶农,翠峰村却因地势原因,不好种茶,村子本来很穷,幸而十余年前,药商尹家有人采药到深山,发现此地的气候极利于栽植草药,于是给了他们药种,约定每月到平化镇跟他们买药材。
“上个月翠峰村的人没到镇上售草药,鄙人就觉得奇怪,但因鄙人亲事在即,药铺的药材充足,便没在意这事,后来写信给村里的人,请他们过府吃席,直至今日都没有回音。鄙人与内子昨日听说棠里闹了时疫,就猜测翠峰村的人或是感染了疫症,因此闭于山中,但因为不确定此事,故不敢与将军妄言。眼下听这位官爷的说法,想来这时疫大约当真是从翠峰或平化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