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1 / 1)

他在赌所谓的诚直,以及人们对人间善恶的敬畏。

程昶拨开门闩,把殿门推开。

黄昏之光倏忽而至,璀璨流转的霞色一下奔涌进大殿之内。

门外站着的禁卫不是卫玠也不是宣稚,而是程烨,以及他辖下的翊卫司。

程烨拱手朝昭元帝与程昶拜道:“陛下、世子殿下。”

昭元帝惶然地退了两步:“怎么、怎么是你?”

田泽掌权后,殿前司下头纵然有几支禁卫倒戈,但宣稚的部下到底还是听命于他这个皇帝的。

有宣稚在,其他禁卫岂敢违逆皇命行事?

除非,除非……是他那个算漏了的,最为心疼的,一直想扶其为帝的儿子。

程烨拱手道:“太子殿下听闻陛下辗转传世子殿下来移清宫叙话,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身为人子,未能时时在陛下跟前尽孝所至,遂命末将前来移清宫,待陛下与世子殿下叙完话后,将陛下请回绥宫,太子殿下长此以往,必然晨昏定省,小心侍奉,还请陛下……莫要固执行事了。”

固执行事?

什么叫固执行事?

他帮他铲除祸患,他竟然觉得他在固执行事?!

昭元帝一瞬间怒火中烧,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虽仍是勉力站着,却如同一片飘落凋敝的叶,已无力自持了。

程昶于是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稍等,陛下尚还有几句话要对本王说。”

程烨颔首,带着翊卫司的禁卫后退数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边,淡淡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程旭吗?”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来写给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过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没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从来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礼部那边,有人有意无意试探程旭对年号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也意属用望安来做登极之后的年号。”

“陛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望安这两个字,是老忠勇侯为程旭赠的字。”

“在你决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敌的过错后,程旭的这条命,就不再是你给的了,而是云舒广与塞北的万千将士给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终,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听了这话,终于跌坐在地,眼眶涌上浑浊的,可悲的泪水。

程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续道:“陛下或许眼下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偏宠错付,早知如此,应当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临死前,的确让我给陛下带句话。”

昭元帝隔着浑浊的泪眼望向程昶:“什……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悔。”

“唯一后悔的,就是做了你的儿子。”

昭元帝愣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苍老的悲鸣。

那声音仿佛是在喉管里反复嗟磨滚落出来的,苍凉而破碎,带着一丝常人难以体会的绝望。

可这声音落到程昶心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昭元帝,最后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因为你的心中,没有敬畏了。”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拂袖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

移清宫外除了翊卫司,已再无殿前司的禁卫了。

想必今日昭元帝被请回宫后,这个江山的权柄,就要彻底易主了。

天地乾坤轮转,人间斗转星移,在这个兵不血刃的黄昏。

然而明明是意义非凡的一刻,四周却清静得毫无声息。

黄昏中有风,轻轻拂在程昶的颊侧。

程昶在这柔和的,流转的风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辗转难定。

他恨昭元帝恨得入骨,但他其实,也能理解那个老皇帝身在高位的难处的。

那些恨欲、爱|欲、贪欲,再得以餍足的一刻,滋味是那样愉悦,他也曾品尝过。

况乎一颗心已入魔,世事都在一念之间,要走出来,太难了。

而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艰难行来的呢?

事到如今,程昶也不太分明了。

或者是在他逼死柴屏的那夜,云浠赶到望山居,陪在他身边,对他说,三公子没有做错。

又或者是他迫使田泽与昭元帝父子相认的那晚,云浠说如果你不能脱离深渊,我就跳下来陪你。你在这个世界,永远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更或者,是在明隐寺兵乱火灼,她为了救他,代他赴死。

烈火灼燃,他看着她的朱衣背影,忽然意识到这世间远有更值得珍惜的真挚与善意,何必任凭自己陷落无间?

他初到大绥,她一直说是他帮了她,给她带去了福运。

其实不是,是她的真挚救了他。

以至他一度堕于深渊,烈火加身,恨意焚灼时,总有轻薄似蝉翼的真挚,像一盏花灯,祈天而翔,带着他脱离无妄之海。

黄昏到了最艳烈时,霞色辗转下坠,片片拂落在程昶周身。

不知怎么,今日的黄昏格外刺目,以至漫天云絮都镶上了一层刺目的暗金色泽。

“程昶。”

似乎有人在唤他。

程昶步子一顿,朝周围看去。

他仍在延福宫中,四周除了偶尔往来的侍婢与武卫,并无他人。

这些人,不会连名带姓地唤他。

“程昶!”

又有人唤他。

声音更大了些,却仍然模糊混沌,依稀可分辨出几分急切。

程昶顿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或许并不是来自这个时空。

“程昶——”

“程昶——”

程昶终于认出这个声音了,这是老和尚的师父,贺月南的声音。

那个神神叨叨的希望小学老师。

程昶不知当怎么应答他,正打算找一个无人之地,刚一迈步,心上忽然重重一擂,天地一瞬恍惚,沉沉的下坠之感迫得他一下跌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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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四章

这次的疼痛又在肺腑, 呼吸受阻,连带着身躯也愈来愈沉。

程昶捂住心口, 拼命地喘着气, 耳畔充斥着杂杂杳杳的声音——似乎有人赶过来,伸手扶住他, 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似乎又有人在与他递酒,说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程昶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片混沌的湖水之中, 正要往更深处坠去,忽然自水面伸出一只手,拼命拽住他,唤道:“程昶,快醒来啊——”

是贺月南。

他双唇翕动, 焦急地对他说着话。

可惜隔着浮浮荡荡的水波, 程昶听不太清。

他只能辨出他在催促他回去。

“你早该醒了!为什么要执意留在那边?”

“再不醒来, 你会出事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挂,让你不愿离开,不愿回来?”

“天地有道, 生死伦常,你本来就不是那边的人, 如果逆天而行, 你的两条命轨,都会出事的——”

程昶勉力听贺月南说着,每听一句, 身子便沉一分,听到最后,不知怎么竟抗拒起来,想挣脱开他的手,任凭自己往湖底坠去。

颊边的斑纹再次灼痛起来,有黏滑之物顺着颊边的伤口流淌而出。

程昶睁眼去看,原来是血。

血色秾丽稠艳,在水波里一团一团晕开,直到全然侵袭他的视野,包裹他的身遭。

这具被血包裹的躯体,仿佛有烈火环绕,灼烫无比,以至贺月南再不能拽住他的手腕,一瞬之间卸了力道。

程昶往湖底坠去的时候,隐约听得贺月南最后说了一句话。

“因果闭合……执念消解……”

“三个黄昏之间……你必将……”

“必将……”

究竟必将什么,程昶无力去听,也不想去听了。

受阻的呼吸卸去了他百骸中的所有力气,他闭上眼,堕入一团茫茫血雾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