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了。”
“真的最后一句。”
“不信了不信了。”
两人走到宫门口,武卫很快去套了马车,忠勇侯府离绥宫不远,程昶一路把云浠送到府门口,陪她下了车,说道:“你回去后,安心在府里呆着,今日的事不必担心,左右有我呢。”
云浠近日是被禁足在侯府,今日是闯了禁令才出来的。
她点点头:“给三公子添麻烦了。”
她其实不必这么客气,但仔细想想,程昶是三司的人,一般不涉枢密院的事务,他近日政务本就繁忙,眼下还要分神来摆平她的罪责,确实有点过意不去。
云浠又说:“还有望安的事,今日也该多谢三公子,我听刑部的人说了,如果不是三公子帮望安求情,只怕他要受重刑。”
程昶听她提起田泽,笑了笑,“他毕竟是三司的人。”
顿了一下,又说,“你毕竟有禁令在身,近日不要到宫里来了,总之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有我在。”
云浠见他说这话时,目色里有难得的沉然与认真,便应道:“好。”
程昶又笑一下,“天晚了,快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礼拜应该都是上午更新,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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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九章
程昶目送云浠回了府, 坐回马车上。
他很累,这些日子几乎是连轴转, 在车室里合眼稍稍歇了一会儿, 然后吩咐车夫:“回宫吧。”
到了宫中已近亥时,程昶由一名武卫引着往御史台去。
走到半程, 有一人撩开夜色,步上前来一拜:“世子殿下。”
竟是先前为田泽看伤的太医院张院判。
“验过了吗?”程昶问。
张院判左右一看,见是无人, 低声道:“已验过了,田望安的后背确有三颗红痣,的确是五殿下无疑。”
程昶微颔首,迈步继续往御史台走。
有些事情,当初发生时觉得没什么, 眼下想想, 全是疑点。
当年忠勇侯府戴罪, 整个金陵几乎无人敢与侯府相交,偏偏田泗田泽两兄弟愿与云浠共患难。
后来程昶落水,田泗分明跟着他与云浠查案, 每每在程昶面前,竟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再思及田氏兄弟一个贵为校尉, 一个已是朝廷推官, 两人的宅子里除了几个杂役,连个伺候的婢子都没请,若不是藏着秘密, 何必活得这么谨慎?
程昶的值房在御史台一个单独的院落里,外面有武卫把守。
程昶跨入院落,他的几名亲信早已候在值房里了。
这么大一个秘密砸在眼前,众人俱是阵脚大乱,一见程昶到了,连忙迎上来问:“殿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与陵王殿下都在找五殿下,没想到这五殿下居然、居然就藏在宫中,殿下,我们要不要先与卫大人通个气?”
“殿下,这五殿下与忠勇侯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眼下忠勇侯府眼看着有复起之势,我们若和五殿下不对付,他们会不会拦我们的道?”
程昶在书案前坐下,没答这些人的话,问宿台:“近日裴铭、罗复尤几人又去陵王的‘茶楼’了?”
“回殿下,是,且他们去过‘茶楼’后,已开始命人挨家挨户地在金陵搜寻五殿下的下落了,大约有除之后快的意思。”宿台道。
程昶“嗯”了一声,淡声吩咐:“去把刘常找来。”
刘常正是刑部尚书。
值房里的大理寺丞听了这话,连声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您若有事交代刘尚书,大可以等早朝过后去刑部找他,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耳朵,您这个时辰传一位刑部尚书到御史台,只怕还没等早上,陛下就知道这事了。”
“是啊,殿下,刘尚书原本就是个骑墙保命的,什么事只要传到他耳里,转头就漏到陵王那边去了。陵王眼下正愁没把柄拿捏殿下您呢,若他知道今日在文德殿上,殿下您是故意让人打了田大人板子,回头他跟陛下参您一本,殿下您的处境怕就艰难了。”
宿台听了两位大人的规劝,目中亦露犹疑之色,拱手请示:“殿下?”
程昶抬手揉了揉眉心,仍是道:“去吧。”
宿台于是一点头,去刑部找刘常去了。
值房里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俱是不明程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不是这些人智计不佳。
正相反,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是琮亲王府的亲信,两朝风雨走过来,就算官品不是顶高,早已修成人精了。
奈何程昶此番用的是一套连环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谁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早在田泽开始查布防图失窃的案子,程昶就疑上他了。
那时田泽又不知道偷布防图的人就是云洛,为何要在刑部案宗上含糊其辞,隐瞒查案手法?
只有一个解释,他极可能知道失窃的塞北布防图有异样——甚至,他也许知道这张布防图,就是陵王通敌的证据。
刑部尚书刘常是个糊涂的,但辖着三司的程昶却极其清醒敏锐。
田泽擅画这事刘常不知道,程昶却知道田泽是通过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画,确认了秦久就是窃取布防图的帮凶。
程昶随后跟太皇太后打听,发现原来五皇子的生母宛嫔也是丹青大家。
以至于云洛与阿久出事当夜,田泽让田泗来琮亲王府请程昶帮忙,程昶应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去。
他故意拖了两个时辰。
他知道云浠从广西房调了兵,有她在,他们都不会有事。
但他要的是云浠和陵王起冲突,所以他不能去得太早,去早了,矛盾早早平息了,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只有把事情闹大,昭元帝接下来才会治忠勇侯府的罪,而田望安,作为主查失窃案的推官,才有可能把罪过揽在己身。
于是果不其然,云浠调兵广西房的三日后,昭元帝以“缉匪不利”为由,把她禁足在家,程昶借着这个时机,查清了田泗田泽的来历,然后漏了个风给田泽,说昭元帝大约会追责忠勇侯府。
云舒广对田氏两兄弟是有恩的,田泽得知这个消息,为了帮云浠或云洛洗清罪名,于是到文德殿上,说自己查案有失,兵部库房失窃与忠勇侯府无关。
这桩失窃案本来就是陵王心中的一根刺,陵王见田泽要帮忠勇侯府揽责,便想重惩田泽以儆效尤,程昶随即顺水推舟,帮田泽求情,说办案查案难免会出差错,赏顿板子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昭元帝竟是不忍重罚田泽,于是应允了程昶的提议,赏了二十大板。
否则这一切怎么可能这么巧——在皇权即将更替这样敏感的时机,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忽然到父亲面前求了一顿板子?
不过是有人从中斡旋,然后正中此人下怀罢了。
程昶早在去文德殿为田泽求情前,就在太医院安排了自己的人。
他看着琉璃灯里晃动的烛火,问张院判:“我让你给田望安加的药,他吃下了吗?”
“回殿下的话,五殿下已吃下了。这药于身体无大碍,就是要平白遭一番罪,眼下只是嗜睡,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起高热了。”
程昶“嗯”了一声。
这时,只听门槛一声轻响,宿台带着刘常到了。
刘常在程昶手底下办事,知道三公子自扬州归来,就跟煞星似的,眼下他深更半夜被他提来御史台,心中怕得紧,则差没跪下跟他磕头。
程昶淡淡道:“你去重华宫找陛下,就说田望安受过刑后,起了高热,让他去太医院看看。”
刘常听了这话,不由一头雾水,正待问问三公子意欲为何,不料竟被大理寺丞打断。
“殿下不可,若这就让陛下与五殿下相认,恐怕于大局不利。”大理寺丞参破程昶的目的,心下大震,一时间顾不上刘常在场,苦声劝道。
程昶听了这话,神情纹丝不动,半晌,吐出两个字:“大局?”
什么是大局?
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吗?
程昶站起身,步去窗边,看着远处重重宫楼。
谁说他想要大局?
程昶悠悠问:“宫中若有皇子认祖归宗,是不是要行祭天礼?”
不等人答,他又说:“是个好时机。”
这话乍一听上去莫名,可听明白的人心中俱是一寒,不待片刻,竟已全部跪下身去。
值房里只点着寥落一盏灯,恰好将程昶阻绝在一片深影里。
他独立在窗前,对月而站,可月色仿佛也是排斥他的,停在他面前一寸,再不肯施舍他分毫。
于是那片暗影趁着这个时机,慢慢覆上他的衣袂,在他身上晕开一团又一团深重的纹,乍眼看上去,就像柴屏死的那日,溅在他锦衣上的血渍。
一直潜藏在他眉宇间的戾气刹那毕现,在他眸中弥散开,净如清溪的眼底忽添一点猩红,妖冶得让人心惊。
他答应过云浠他会好起来的,他挣扎过,克制过,努力过,可是,太难了啊。
他尝过复仇的滋味。
美好得刻骨铭心。
柴屏死了算什么,陵王还好好活着呢。
他数度生死的绝望与疼痛深入骨髓,怎么能不请真凶品尝一二呢?
程昶猜得到陵王近日频频召见裴铭罗复尤一行人是为什么,除了为自己筹谋大业,恐怕还铺了一条后路吧。
而五皇子程旭一旦回宫,陵王唯一的后路就是——逼宫。
程昶淡淡唤了声:“刘常。”
“在、在。”刘常一颤。
“还不去重华宫?”
“回世子殿下,田望安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推官,就是发了热,陛下他……未必肯屈尊来太医院探望啊。”刘常胆颤心惊地看了程昶一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