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两名小厮正欲发作,不料程昶竟一手接过,仔细端看了起来。
这样的小盆炉,明清比较多,可这里分明不是明清。
程昶将小盆炉放下,陷入深思。
他在二十一世纪的名字也叫程昶,与眼下这具身躯同名,患有先天心脏病,猝死后来了这里,简直一头雾水,本想假称失忆,想想还是作罢,不为什么,他第一回 在水里醒来的时候,那个将他救起来的衙差从他袖口取出两块沉甸甸的金砖——他知道这个“程昶”是被人害死的。
这里的人叫他“三公子”,可贴身的几名小厮却叫他“小王爷”,可见身份极其尊贵,大约就是那个琮亲王的儿子,这等地位的人,居然能被害死,他还是不露破绽,先观望观望为好。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这是中国历史上几个大时代,其中不乏有小朝,或立个几十百把年,战乱不休,倏尔便灭了,断没有繁华致斯的。
而且唐及唐以前的城,大都是坊间,民众在城内通行没有眼下这么方便,出坊需要递牌子,一直到宋才革了坊,取缔了宵禁,城镇布局由坊间志改成街巷志,但到了明,尤其是明初,上级对民众压制极重,夜间出户就要被治罪,民风这么开放,女子还能做官的,勉强来说,只有两宋与明末了。
两宋与明末,都城都不是金陵。
因此这个朝代,大约不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程昶望洋兴叹,他的知识水平不赖,名校毕业,学历高,平日看书看得也杂,什么都能吃得下,专业是金融,硕士毕业后做了几年风控,职业习惯,利用有限的资源去评估一下如今自己的风险。
眼下别说数据建模了,连条有用的线索都找不着。
好在语言一致,没什么沟通障碍。
掌柜的见程昶一直不言,背襟已被汗液浸湿了,哆嗦着往地上一跪,告饶道:“三公子,鄙楼的厨子手艺不精,玷污了公子的尊口,小人这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一定换一位叫三公子称心如意的!”
程昶又茫然,怎么又扯上楼里的厨子了?
王府小厮大喇喇地将掌柜的一搡,道:“小王爷赏脸来你这用小点,你倒好,拿这些粗鄙东西来打发咱们小王爷!”说着,就要挽袖子掀桌。
云浠连忙抬剑拦了,对程昶拱手道:“三公子,时候已有些晚了,咱们还得回衙门,这里的事,还是改日再来料理罢。”
程昶点头,与云浠一起步出楼外。
整个桐子巷都知道三公子来了,外间巷口清净了不少,便是有人往来,眼神亦躲躲闪闪。
程昶观察了一会儿,想到刚才因为一点芝麻绿豆的事就对自己告饶的小贩与掌柜,又想到更早的时候,因为一碗茶便长跪不起的衙门小吏,终于心有所悟。
他看向云浠,问:“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云浠一愣,这该怎么答?
她看他一眼,开了几次口,每每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别说了,我懂了。”程昶了悟,心情十分沉重,“槽多无口,一言难尽,你的表情很生动。”
作者有话要说: 程三并不傻啊,他属于脑子机智,气质优雅,因为古代和现代不可跨越的文化鸿沟,导致行为沙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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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到衙门,云浠老远瞧见张怀鲁迎着裴尚书与罗大人从府门出来。
她心知裴尚书未必愿见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独自在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她停,程昶的马车也停。
两个驱车的王府小厮以为来了什么胆肥的敢挡他们小王爷的道,挽起袖子四处找茬去了,云浠拦都拦不住。
程昶独自一人呆在马车里,听到外头的动静,头疼地自闭了。
云浠举目望去,只见罗大人身边还立着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软烟罗裙,身姿娉婷,像春日里一株娇嫩的梨,云浠看了好一阵,才认出那是她的远房表妹,罗姝。
裴尚书几人说着话,一时不知提起了什么,都开怀地笑起来。
罗姝的颊上浮起一抹绯红,不经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见了云浠,喊了她一声。
另几人循声看来,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扰了一般。
不一会儿,张怀鲁就引着裴尚书与罗大人匆匆走了,罗姝却没走,提裙朝云浠快步走来,握了她的手,亲昵地喊了声:“阿汀。”
阿汀是云浠的闺名。
云浠问:“你怎么到京兆府来了?”
“阿爹病了,晨时忘了吃药,我为他送药汤来。”罗姝浅浅一笑,又问,“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过几日就要回金陵了?”
云浠“嗯”了一声。
罗姝柔声道:“自从来了金陵,我们三人已好些年没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来,你去与他说一说,寻个日子我们三人再像从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云浠听了这话,却是沉默。
她儿时住在塞北,与裴阑、罗姝算是青梅竹马。彼时云浠的父亲乃镇守嘉凉关的忠勇侯,裴阑的父亲是当地的知州,而罗姝的父亲,则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统领。
父辈们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亲故,几个孩子就一齐长大。
云浠与裴阑是指腹为婚,她知道自己日后会嫁给她为妻,从小就学着要喜欢他,虽并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称兄妹之谊。
少年时的裴阑是真的待云浠好,军营里百十个半大的小子,有谁欺负小云浠了,他必要为她讨回公道;冬日大雪纷飞,小云浠想吃冰糖果子,他连夜骑马奔出兵营,为她去邻近的镇子上买回来;他细心,上进,一表人才还心灵手巧,寒冬里的小手炉,夏日纳凉的竹子扇,他每年都会为她做一个新的,乃至于后来罗姝见了,歆羡不已,还去问裴阑:“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给姝儿做一个?”
云浠天生重情重义,旁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要回报三分,对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报十分。
后来裴阑的父亲高升入工部,举家要迁往金陵,小云浠独自一人骑着马,追着送了三十里。
裴铭入工部,不过三年,便做到了尚书之职,又想起罗姝的父亲罗复尤文采不匪,举荐他来京入了枢密院当值。
这已是忠勇侯府败落之前的事了。
其实忠勇侯府败落,也只在两年之间。塔格草原蛮敌入侵,云浠之父云舒广率兵御敌而死,消息传回京里,也不知是谁参了他一本贪功冒进,朝堂里众说纷纭,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难免就有点偏听偏信。
本来侯爵之位应该父死子袭,但昭元帝非但没有准允身经百战的云洛袭爵,还让他作为副将,跟着招远将军出征。
结果就是招远叛变,塔格草原一役大败,裴阑带兵来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户,早几十年光景不好,旱涝交替,云浠祖父那一辈便把田邑食禄交还给了朝廷百姓,毕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着朝廷俸禄也食饱衣足。
而眼下云洛也没了,那份本该给侯爵的俸禄,接到手里,都是滚烫灼人的。
云浠独自一人驱着板车,将装着云洛的棺材从塞北带回京城那一日,整个金陵落起淅淅沥沥的雨。
英雄战死而归,到末了,除了云浠的嫂子,云洛的遗孀方氏,没有一个人来迎。
走到一半,长街上忽闻打马之声,云浠急勒缰绳,却避无可避,迎面与一辆疾驰的马车撞上。
板车朝路旁翻倒,她虽没怎么受伤,但云洛的棺材却在这一撞下翻了盖子,露出里面的尸首。
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招远叛变后,蛮敌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绥兵的尸身都被焚毁,裴阑也是凭着这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云洛。
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一见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恶道:“什么味儿!”
云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约喝了一夜的酒,整个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云洛的尸身,又哈哈大笑:“这是个什么怪物,丑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着他的小厮也一并嘲弄大笑。
周围不是没有百姓,甚至还有朝官,可谁敢得罪琮亲王府的三公子呢?
况乎京里早有流言,说招远叛变,谁知道跟着招远的云洛有没有叛变,之前仗没打好,就是因为忠勇侯贪功冒进,说不定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
而这些流言传到了朝堂上,连裴铭罗复尤这些忠勇侯的旧友都没帮着分辩一句,大约是怕祸及己身。
云浠看着云洛仰倒在雨水里的尸身,听着程昶的嘲笑,心中愤懑不已,握紧腰间的匕首,就要上前与他算账,后来还是方氏一把将她拦下。
方氏双目噙着泪,缓缓摇了摇头。
云浠明白她的意思,她们得罪不起琮亲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连哥哥的尸身也保不住了。
云浠一寸一寸地将云洛的尸身移回进棺材里的时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经消磨,那些交情,所谓荣光,都会在日复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尽,化为旧日风烟里的一粒尘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一双手。
那年云洛也叛变的说法在朝堂里传得沸沸扬扬,昭元帝本已决定要审,后来还是琮亲王提议说:“左右招远叛变,朝廷已给了将士们交代,云洛本来就是没袭爵就出征,审他势必还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还没打完,这案子牵扯广了,反倒动摇军心,还是压下去,等裴将军得胜回京再说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程昶撞翻了云洛的棺材,琮亲王卖了忠勇侯府一个情面,便是他这一句话,云洛才得以平安下葬。
……
“阿汀?”罗姝见云浠一直不答话,唤了她一声。
云浠回过神,早已将她方才的问题忘到九霄云外,道:“你说什么?”
“瞧你,”罗姝掩唇一笑,“总不是得知裴二哥哥要回京,欢喜得傻了吧?”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阿汀,我听父亲说,等裴二哥哥回京,你们的亲事就近了,是也不是?”
云浠还没答这话,忽见方才四处找茬的两名小厮回来了,手里还倒拎着两只麻雀,对着马车邀功道:“小王爷,这官府的巷子里没什么人,就几只吵人的雀儿,小的唯恐它们惊扰了您歇息,捉了两只头目,您看是不是要就地正法?”
程昶一脸生无可恋地掀了车帘子,说:“饶它们一命吧。”
“是!”小厮立刻答道,将手中绳索一松,两只麻雀立刻飞走了。
小厮们又道:“小王爷虚怀若谷,大人有大量!”
程昶这一路上都在思考人生,他算是知道了,他眼下穿成的这个程昶,已不能用一般的纨绔子弟来形容了,以现代文明的眼光来看,基本不能算是个人。整个金陵城处处是他为非作歹的身影,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聚众斗殴通通都是小意思,就不知道他从前还干过什么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的勾当没有。
程昶觉得自己简直遍地淌雷,身和心都遭受到了重创。
俩小厮又凑上前,神神秘秘道:“小王爷,刚才去醉香楼前,小的们已着人回王府,把那家伙什给你取来了,想着您早上落了水,为您除除秽气。”
程昶觉得自己在崩溃边缘,问:“什么,家伙什?”
小厮们扶着他下了马车,答非所问:“已经在京兆府衙门里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