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茶楼这种名字全国大概不下一千家,任性,不管靠不靠海,爱叫就叫。
这类茶楼往往也都不是什么真正高端品茗的地方,市场经济初兴,有了点钱的商人们喜欢附庸风雅,摆场面,推动这几年茶楼大兴。
其实搁心底,大家还是更喜欢同样刚遍地开花不久的各种娱乐场所。
这一年开始,国家有意导向,放开政策引导第三产业发展,这些过去罕见的服务性行业如雨后春笋般疯长。
哪一个年代不给男人机会花钱买当大爷的感觉,那个年代的生产力就缺了一块。
现在这一块回来了。
临州市山海茶楼在这座城市最著名的风景名胜边上,但不靠那片湖,在湖边小半山,中间隔着一条很有味道的公路,有成排的古木和不少遗存的西式建筑。
马云后来说他很喜欢这里,自己爆料成为首富之后,还曾在这条路上拦下过往车窗外丢瓶子的车,当面谴责。
山海茶楼,十七八个人散乱坐着,三十左右到五六十岁的都有,他们原本还有些内部争论,但这会儿,话题已经都到了那个突然报名参拍的陌生小子身上。
一个说:“查得实实的,那家伙就是一个野路子,靠帮别人出了个点子发了财,家里开了一家学校,另外他父亲在杭州大学任历史系教授……本身还在读大学。”
另一个说:“那就吓几句轰走就好了吧,估计是没搞清楚情况,报纸上看到就蒙头瞎钻,以为便宜得很嘞……傻的。”
十来人哄笑了几声。
“是么,这么就真以为谁傻了啊?”第三个人说,“要是真就你查出来那样,他能有大哥大?帮别人出点子能安安生生的拿到钱?”
经这一提醒,很多人没办法不转回来琢磨下,一个说:“那你说怎么搞么?要不然谁看看,有本身不那么中意的,匀出来一间给他?”
“再看吧,两手三手都备着来,先一个吓几句轰人试试也好,我也没说他就一定不是糊涂蛋。然后剩下的看情况准备当和事佬,哄一哄,看他胃口多大嘛。”
众人一听,还真是这个理,至于来人胃口多大,先得看斤两多重……其实算算都已经分得差不多了,他们也不愿意有人掺一脚又给弄乱了。
申六铜就是那个被选出来负责先吓一把李强的人。
看着一个小年轻和一个中年走进来,李强在前,杨礼昌落后一步,他上前说:“你就是那个李强吧?”
“嗯。”
“还是小孩子啊。你怎么想的?什么时候家里开俩小铺卖衣服卖饭的,也动心思来拍国营店了,知道价钱吗?以为一万,两万?哈哈哈哈哈……”
演技真的很一般啊,浮夸又表面,还是影视剧不够丰富的关系。
这年头港片的大佬和反派也都还太流于表面化,像无间道那种有层次有立体感的人物塑造,还太少!
李强没说话。
杨礼昌把人都扫一遍,“这么说的话,那就等到时候举牌好了,咱们回去吧。”
高下立判,杨礼昌这一句,跋扈自信蕴藏在平常的语气里,比李强要求的,至少还高两个层次。
总的就一个意思,那还商量个屁,到时候比谁钱多就好。
李强点头转身。
包括申六铜在内,茶楼里的一群人顿时一口气堵在胸口,叫你来,我们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们钱很多,关系很硬,身份很复杂,总之我们很可怕啊……
我们想威胁你……你竟然听都不听?唉哟憋得好难受。
“这怎么搞啊?”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真下楼了,茶楼里一个个懵懵的,要不是摸不透不敢乱来,他们也就不必找李强过来了。
这年头黑的白的,杂七杂八的手段多得是。
但如果就这么让人走了,不做点什么……
不管他们关系有多硬,既然名已经被李强报上了,除非能威胁劝退,否则他就有到时候进场举牌的资格。
只要他举牌,不管最后买走没买走,计划中的价格都会被推高,他每举一次牌,这里的人就要多损失万八千。
万一他没完没了的举牌?
“衣服穿得不算太好……”
“不过大哥大是最新款最好的。”
两个人说完自己的观察结果。
“那他娘的到底有钱没钱啊?下手逼出去还是怎么样,你们倒是给个说法啊。”一个急性子的问。
“有钱,很有钱”一个在旁边苦笑着道,“你们没注意他手腕上那块表吧?朗格,德国大牌子,几万块呢……而且国内现在有钱都难买……另外他身后的那人是杨家的!”
“杨家?哪个杨家?”
“还能是哪个?就是跑船的那家!”
一听是杨家的,这里的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一会后其中一人才说:“那你还不快去追回来!”
“为什么是我?”
“刚刚不就是你跟他们沟通的。”
申六铜没办法,追了上去,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点头哈腰,李强和杨礼昌才回来。
其实杨礼昌完全没有必要回来,只要他放话,那几家店铺和一家工厂完全就可以任凭李强索取,可是在杨礼昌想来,这么一点事完全没必要上升到动用关系的层次,他就是来撑场面的。
老实说,李强真的算很有钱,身家千万,在这个年代绝对不是小数目,若不然前世上海那边南京路的店面也不会6间才拍了145万。
这里头虽然有多数人还意识不到的原因,但更多仍是钱的因素,有钱人是有,但普及……远着呢,而且不是所有有钱人都盯着同一块蛋糕的,这个时代,蛋糕多了。
没一会儿,李强回来,对方很直接地就将一份拍卖商铺标记图和编号表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
不动声色,视之为理所当然,李强拿起笔,大大咧咧一把直接圈了南京路十间商铺,和留给柳艳的一家店铺,全是眼下看着最好的,其中包括他实际目标那十间,那都是二十年后拆也拆不起的位置。
而工厂李强选了一家罐头厂,罐头厂的名头虽不好听,但地皮却是最大的。
在场的个个在心里思付:“果然仗着背景硬,要得狠……还好也不是很多。”
谈,磨,你来我往,斤斤计较但李强寸步不让。
一直到把在场这些人都快谈哭了,没办法他们加起来也不是杨家的对手,只能妥协。
散场后回去的路上杨礼昌不着痕迹的问道:“这些店铺和工厂就这么好,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当然,现在改革开放,社会发展得飞快,人都往大城市跑,人一多总要住的地方,房子会越来越贵,地皮会越来越值钱,你看看今年上海的外来人口有多少人?物价上涨了多少,当然跟你们那些暴利的生意是没法比的。”说完李强也不再做声,这些话足以还杨礼昌人情了。
1992年10月7日,李强要去赶一场拍卖,今天如果顺利,至少这辈子家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
李强和柳艳进了拍卖场,人到了很多没人跟李强打招呼,其余人也都扎堆聊天,互相打招呼,等待一场没有变数的拍卖开始。
“喂,呼……喂喂喂……”拍卖临近开始,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测试话筒,临时布置的会议大厅里依然有些嘈杂。
除了李强认识的“串标团伙”成员们外,现场还有大概几十个竞标者,他们也都拿着号码牌……
一会儿他们中也会有人举牌,只不过是按程序走,最终每间商铺都会经过激烈或不那么激烈的“竞价”,在既定的价格,由既定的人拿下。
因为是临州市史上第一次国营和集体商店拍卖,台上的领导正在进行着关于“南方谈话和市场经济改革”的冗长发言……
李强一手支在前座椅背上,托着下巴,在等待着,用几百万元去换取二十年后价值十数亿的不动产。
拍卖店铺没有意外,李强以280万的价格拿下十一家店铺,其中十家是他自己预订的南京路的店铺,一家是买给柳艳的。
但到了拍卖工厂却出了些意外,因为是国有工厂所以如果买下就需要承担责任。
只听台上的领导说道:“我们市搞企业改革,绝对不走三铁破三铁那一套!职工是阶级兄弟,是为社会主义发展做出过贡献的功臣,他们过得好不好,是社会能不能稳定的重要因素!我们发展经济,绝对不能搞的社会动荡,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那还要改革干嘛?那不是本末倒置嘛!这一点,领导对我再三强调,我也要对你们再三强调!”
许多老板相互看了看,眼神里或多或少都有点无奈。
台下一人,操着一口地方口音相当浓厚的普通话,说:“领导,您说具体该咋办,我们商量商量,能办得好,我们就办。”
领导打开带来的笔记本,说:“我只有一点要求,不得无故辞退任何一个员工,关于这条会写在转让合同里,具体执行我们也会监督……工厂的具体的资料比较多,我就不念了,大伙自己看看,这上面有一些主要的数据。”
旁边工作人员把资料一份份的下发下来。
李强也拿到了6家工厂的具体资料,其中罐头厂的情况,建立与1952年,至今已经有40年历史,位于北一环白鹤路与同庆路交叉口,厂区总共占地508亩,拥有配套齐全的各类生产车间和仓库,一栋四层办公楼,四条流水线分别与52年、82年,从德国进口。
当前有职工1060人,其中,在岗职工543,退休、半退休职工517……
看到员工数字,李强就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退休、半退休职工,居然差不多是总职工人数的一半!
哪有这样的?这帮人是根本不用干活,工厂养活着,拿的工资比在岗职工其实少不到哪里去。
这就等于一个在岗职工,就要养着一个退休职工!
难怪罐头厂搞不好,!
背着这么大一个负担,厂子怎么可能朝前走?被活活压死,那是早晚得事!
其实不光是罐头厂,目前很多厂子,都面临这样的情况。
国有企业就是大家庭,从职工出生到死亡,全部在这个大家庭里渡过,工作、结婚、小孩上学、养老,企业包办了工人一辈子所有的大事。
这当然有它的积极的一面,这年头工人对于厂子的感情的确非常深,跳槽的情况基本不可能发生,培养出来的熟练工、人才,基本都能留在企业为企业做贡献。
但是反过来了,随着企业年头增长,退休的工人越来越多,企业的包袱也会越来越大,如果企业的运营良好,有足够的效益,并且不断的拓展市场,新陈代谢健康,虽然不断有人退休,但也不断的有新人加入,那这个包袱倒还暂时能承受。
可像罐头厂这样的,市场越来越小,生产规模随之减小,用工需求萎缩,就导致了进人的速度跟不上退休的速度,在岗和退休人数开始失衡。
不管怎么讲,退休拿的钱,总是要比在岗职工少一些的,于是厂子里为了减少开支,就只能鼓励工人提前退休、半退休,暂时减轻一些负担。
只有节源,没有开流,很快就会进入饮鸩止渴的恶性循环,厂子里那点钱连发工资都不够,哪里有精力和财力去拓展业务,开拓市场?
最后光是冗余人员开支这一块的雪球就越滚越大,足够压倒一家运营正常的中小企业。
要是放在以前,这一切都有国家兜底,企业的目标不是盈利,而是按照计划完成生产任务,确保整个国家都在计划内运转着。
可一旦财务自主、人员自主,企业推向市场之后,如果没法在短时间内打开市场,那等待着像罐头厂这样中小型企业的,只有逐渐死亡。
台下的人已经炸锅了,这与预想的不一样啊!
除了员工问题,还有一点就是经济问题,拿李强看上的罐头厂来说。
罐头厂厂目前欠着银行387万,这是本金,前前后后还有30几万利息,加在一起417万。
从90年年中开始,罐头厂就没有发全工资,截至目前,拖欠工人工资一共86万。
一部分设备需要维修,具体金额大概在60万上下。
此外,还欠着外面企业钱,一共360万。
当然也有一些结余的东西。
在外面的应收账款,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一共也有102万左右;
仓库里有一批剩余罐头,按照当前的售价,大概价值25万。
零零总总的算下来,工厂共负债916万,如果要再算上他待会买下罐头厂的钱,那总共投入得千万以上了。
这还只是一个罐头厂,其他拍卖的五家厂子情况也相差不多,问题是这里有几个千万老板?
“咳咳……现在开始拍卖第一家汽水厂,低价520万,请出价。”台上工作人员咳嗽两声,对着麦克风喊道。
台下期期艾艾的没有一个老板出声,没人敢负担这么重的责任。
“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嘛,不要不出声。”领导发话。
“这个厂子资不抵债,窟窿很大,债务太高了,要是我们接手了,政府能不能把所有债务都给免掉?”
“领导如果我们不能辞退员工,我们要怎么去管理工厂?那些退休职工我们也要养他们一辈子?”
“是啊现在国企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半多的工人都不上班的,另一半就算上班也是懒散的很,要是我们没有生杀大权他们都敢和我们对着干。”
……台下七嘴八舌的出声,领导敲了敲麦克风道:“这之前之所以没和你们说,是因为这也是我们市的第一次尝试,员工问题之前已经说过无特殊情况不准辞退,这特殊情况包含什么到时候可以商量,至于负债问题这点是不能免除的。”
“这些工厂表面上看起来资不抵债,但是这些机器、厂房、地皮都是有价值的,只要你们能让它们继续运转起来,那这笔买卖绝对不会亏,不光不亏,而且是大赚!”
台下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举牌,很快,汽水厂流拍了,紧接着两个工厂都流拍了,台上几个领导开始交头接耳,紧接着又在主持拍卖的工作人员那里耳语几句。
到了罐头厂时,占地五百多亩的工厂被李强以310万买下,就算加上工厂负债也才一千多万,还在他的承受范围。
可是在场的这些人看李强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傻子,他们当然不知道未来上海的地多少钱一平,不然他们得哭死。
拍卖过后,签合同时领导握着李强的手一个劲的夸他年轻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