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为吾害咎 莫踒手足(1 / 1)

阙芙蓉粉面沉落,变脸如翻书,冷不防一挥藕臂,“唰!”居然转过大半边的肩膊,几乎生出“扭了腰”的错觉,见两尺来长的硬杆马鞭从耿照的左脸移到了右脸侧,却没有这厮仰头闪躲的印象。

少年的脑袋或鞭梢至少得有其一化作烟雾鬼影之类,才能交穿而过,无半分挥中的手感。

她连“你敢闪躲”都说不出口,阙芙蓉确定他没动,仍维持着仰头微笑的欠抽模样。

二小姐对耳目向来极有自信,这份自信此际却卡死了她自己:这黑炭头分明未动,怎地我却打他不中?

旁人不料她说打就打,没瞧清发生什么事,只道二小姐作势吓他,锦衣纨裤们鼓噪起来,给她加油助威。

“好!”

“教他一个乖!”

“乡巴佬学着点啊!”

“我想芙蓉妹子打我都没机会,你小子要记得说谢谢啊!”

“谢谢二小姐。”耿照老实巴交地说。

鹘鹰卫和山庄武士还不觉如何,在场的天霄城众人泰半是见过他同方骸血交手的,当时这位“赵公子”最神奇处,还不是和魔头打得有来有往,而是那诚恳的口吻、笃实的态度,应对之间总能将方骸血衬得无比可笑,比什么羞辱诟骂要强上百倍。

原本压迫感极强的七玄魔头,三言两语间沦为参军戏里捧哏的苍鹘,如眼前的二小姐般,委实解气。

马弓手间忽地爆出一声噗哧,众人无不捂嘴缩颈,忍笑忍得浑身发颤。

“笑什么!”阙芙蓉杏眸圆瞠,气虎虎的扭腰一指,才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回见那黑炭头手里捧着马鞭,诚恳道:“二小姐马鞭掉了。”马弓手们捧腹弯腰,有的还不得不用力拍腿捶地,才不致笑出。

一干锦衣纨裤中不乏钟阜武门之人,终于看出不对,嘻笑揶揄声迅速沉落,面上惊疑不定。

再怎么不学无术,他们的眼界仍远高于玄圃山众人,明白这“空手夺白刃”施行上有着诸多不可能,如马上马下的距离、何以快到肉眼难觉等,遑论阙氏兄妹的武功在这帮二世祖中,向来是拔尖儿的,要从她手里无声无息取走马鞭,如变戏法般,整个钟阜武林新生代中怕找不出一人来。

除非这名憨笑得令人心底发寒的黑炭头,是放大到渔阳武林级别、也是锋头一时无两的超级新秀。

(……梅少昆!)

“麟童”落在天霄城手里的耳语,连这些游手好闲的富二代都已听闻,但传说中梅少昆生得十分俊俏,有龙凤之姿,没想到会是个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说到底还是东西两燕峰那种乡下地方少见多怪,乌鸦都能吹成凤凰。

阙芙蓉恼羞成怒,眦目狠笑:“让你作怪!”铿啷一声,拔出鞍畔革囊里的双刃,长的略短于两尺,就是普通的短剑形制,唯剑锷护手处铸成打横的“乙”字,显有挡架敌刃的能耐。

另一柄果然是更短的长匕首,匕锷不同于短剑的上下双杈设计,只留缺口向上的单边杈,如“屮”字对剖,像极了带刃的笔架叉,十分怪异。

短剑与长匕的握柄末端以细金链相连,注定双刃须得齐出,没有只拔一柄的选项,阙芙蓉却是以单手擎出双刃。

耿照注意到她将长匕夹在食、中二指间,拔出时不见停顿,两枚刃尖“唰!”止于他鼻前,剑匕齐平晃也不晃,全凭指劲,浑无花巧,只能说二小姐气焰高张非是无端,是下过死功夫的。

耿照并未修习过指爪,凝眸望去,见阙芙蓉箝着双柄的手指白皙幼嫩,无明显的棱节浮凸,除纤长之外,看不出蓄有如此雄劲的征候,不由得啧啧称奇。

阙芙蓉背脊发毛,少年盯的虽是她的手,未往胸腰等紧要处瞟,不能说轻浮,不知怎的阙芙蓉却有种被看穿之感,仿佛一丝不挂,再藏不了秘密,切齿厉笑道:“你瞧什么!”剑尖往他双目上一搠,不意外地再度落空。

“瞧小姐的手。”少年维持捧马鞭的姿势,微露恍然。“我以为锻练指力,不免将十指练成鸡爪,原来并非如此。”

“谁准你瞧我的手了?”阙芙蓉简直气炸:

“你丫的……不许再躲!”

“人有逃生避死的本能,请恕小人办不到。”耿照略感抱歉,但还是有商有量的。“还是我再躲快些?这样小姐便看不见我躲了。”

没刺中就是躲了呀!

阙家二小姐差点吼叫出声,但她较兄长更敏锐,很快就发现少年最可怕的不是鬼影般的闪避身手,而是硬生生将她们这些人上之人从云端扯落,沦为周遭下人眼里的笑柄。

失去威严未必会失去权力,但肯定会动摇阶级。所有的反乱最初无不是起于毫末。

她知道这些山猴子的罩门是什么。

阙芙蓉将剑收于肘后,拨转马头,檀口里“驾驾”两声,径朝大车而去,行经兄长身畔时见他僵住不动,鲜菱儿似的红唇微勾,忽扬声道:“你们不是要看新娘子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一干纨裤如梦初醒,几个胆子大的有样学样,也不下马,嘻嘻哈哈自阙字旗下穿行而过,朝大车踅来。

天霄城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下拿捏不准该不该拦、哪个能拦,晏昭低声急道:“……少爷!”阙侠风如梦初醒,看看他又看看妹妹,终究是低下头,跟在阙芙蓉的马屁股后,哪有半点新郎的昂扬意气?

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意浓、意浓,姐姐来瞧你啦!”阙芙蓉咯咯娇笑:“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别那么生分。你再不开门,姐姐自来便了。”

她驻马处离车门还有丈余,说什么“自来”全是吓唬人。

更何况要将折辱的效果最大化,自好是舒意浓开门行出,被骑着马高高在上的锦衣纨裤们围在中间,如玩物示人;留这一丈长短,正是为前少城主准备的处刑台。

车厢内传出舒意浓的声音,稳稳压过纨裤子们的怪声起哄。

“阙芙蓉,从小到大我没喊过你一声姐姐,就别恶心了罢。非是我不愿见三郎哥哥,此番乃是公事,这里是公事公办的场合,不涉私谊。外头这些人是二爷请来的么?”阙侠风哑口无言。

阙芙蓉想不到她沦落如斯,还兀自嘴硬,怒极反笑:“舒意浓,我请来的人就是我爹请来的,你趁早死了搬弄的心思,认清处境才好。”车内久久无声。

怼得她无言以对,阙芙蓉心情转佳,怡然道:“外头几位都是我哥的好友,不算外人,今儿专程来看新嫂子。你且下车与他们一见,日后也有情面。”等了许久仍无声息,冷冷一哼:

“舒意浓,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车中女郎曼声道:“我方才说过,今儿是公事公办的场合,有你说话的份?回你两句,你倒飞天了。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儿瞎闯祸。”

“你————!”阙芙蓉柳眉倒竖,肘后精芒标出,长匕“笃!”钉在车门板上,直没至柄。

耿照始终留心她的行动,判断这下伤不了舒意浓,也不急着拦,暗忖:“她手劲倒是不弱。”

长匕脱手之际,迸出轻细的卷绞声,柄末的细金链暴长逾一丈,看来握柄中另有精巧的机簧设置,链子可长可短,全不碍运使。

阙芙蓉却非亮刀立威而已,将链子扣在鞍头,猛夹马肚,胭脂马跳蹄人立,筋肉虬结的硕躯一拧一拽,在她巧妙的操纵下掉头放蹄,轰然一响,硬生生将车门拽下,拖了小半圈才回。

木屑尘土飞扬间,但见车厢内舒意浓端坐不动,一身皮甲袎靴的俐落男装,换下的裙裳叠在车座上,木然迎视着门外十几双错愕的眼睛。

“……你干什么!”

大喝间,几条人影扑入场中,却是阙入松等不及上马,施展轻功赶至。

墨柳先生和乐鸣锋拉上防尘的覆面巾,远远见得是二爷的宝贝龙凤胎,料想无大事,立即放慢脚步,装着气力不济的样子,以防被潜伏的细作看出端倪;阙牧风越过两位叔伯,赶在父亲前掠至阙芙蓉鞍畔,伸手抓住胭脂马的缰绳,往后拉开,口中吁吁有声,有意无意挡在父亲和妹妹间。

阙入松处世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府中大小事全交夫人王氏操办,在子女长大的过程中,夫妻俩总是秉持慈父严母的分工,阙入松几乎不曾责骂过女儿。

这声厉喝连阙芙蓉都吓了一跳,瞬间有些六神无主,阙侠风更是应声滚下马鞍来,父亲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掠至胭脂马前才放缓脚步,神色似不若断喝声严峻,应该不甚严重,不知为何二哥阙牧风仍隔开父亲与么妹。

“我跟舒……跟少城主玩呢,也没怎么。”

阙芙蓉回过神来,心中不豫,噘着嘴儿腻声混赖,声音却越说越低。

父亲要是脱口教训她,那就没事,软磨硬泡总能揭过,但阙入松停步时面上已无愠意,瞧着与平日并无不同,反倒令阙芙蓉心下惴惴,拿不准爹的心思。

“好了,少说两句。”二哥拍拍她的腿,转对低唤:“……爹。”却没继续说下去。

阙入松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语,只点了点头,怡然垂询为首几名锦衣纨裤的姓名,问候其亲长师傅,态度十分亲切。

纨裤子们一见他来,本吓得腿软,缩颈垂肩不敢造次,没想到这位玄圃天霄的新主和蔼可亲,都觉得自己搭上大人物了,志得意满,纷纷向阙入松抱拳告辞,说改日再携重礼,前往山庄恭贺,片刻便散得干干净净。

阙入松跨上从人牵来的马匹,余光见阙侠风还失魂落魄杵在原地,伸长脑袋往另一辆车望去——少城主自不能再待在无门的车厢内,只得与秋家主仆同乘——冷道:“上马。”便无别话。

经阙家兄妹这么一闹,原本的诸般绸缪算是黄了,舒意浓换穿马弓手服饰的模样不知被多少人瞧去,机事不密,无谓徒劳。

阙入松一声令下,大队调转方向,朝酒叶山庄进发。

人在山庄的阙夫人见少主移驾,面色微变,仍是殷勤接待,百忙中向丈夫投以询色,阙入松淡道:“你儿子女儿干的好事。”摒退婢仆,闭紧窗牖,清空偏院里外,让晏昭带心腹管制进出,戒备森严。

不一会儿工夫,马弓手装扮的墨柳、乐鸣锋推窗而入,解下防尘巾落座,乐鸣锋带着无奈的苦笑,墨柳则是一贯的冷脸,只是较平时更霜寒些。

耿照坐在同侧下首,挨着乐爷,对面是阙入松、阙牧风父子,这配置与当晚卫城大堂的军议相若,只多了站在一旁的阙侠风兄妹。

片刻王氏带着换好衣服的舒意浓回来,众人纷纷起身,王氏扶着少城主登上主座,女郎和声笑道:“姨娘也坐。”她打小喊惯了,改不了口。

王氏面露惭色,但她非是你推我让虚耗时光的性子,快步下阶,于次子身畔坐定。

阙入松瞥了双胞胎兄妹一眼。

“……跪下。”

阙芙蓉对舒意浓仍坐主位已是万分不满,那神神叨叨的黑炭头马弓手竟也有座次,更教二小姐气炸胸膛,本想犟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顶一句“偏不”,见母亲二哥连使眼色,才心不甘情不愿跪落。

“我发鹰书给你二哥时,多的一字没提,他便知我心意。”阙入松站在低首垂肩的三子身前,瞧的却是满脸不服的阙芙蓉。

“我让你娘筹办婚礼,多的一个字没说,你娘便知此事须得急办,还不能教人看出是假。”

阙侠风听得“假”字,十指揪紧裤膝,头垂得更低了。

耿照才发现他虽生得颀长,其实身形颇单薄,难称结实的肩背标示着武功剑术的上限,身板看似撑不起华服,但若无华服遮掩,只怕更显孤零。

阙芙蓉似不意外,习惯性的勾起一边嘴角,俏丽的笑容既清纯又冶艳,满是张扬和挑衅。

阙入松不为所动,淡然续道:“你大哥在玄圃山下坚拒我入城,达两个时辰有余,无半分情面可讲,阿爹一个字都用不着说,便知他是好样儿的。只有你们两个,饱食终日,无尺寸之功,还敢坏众人的大事。”

“也没忒糟。”乐鸣锋插口。

“经他们兄妹一搅和,‘少主失势’更是板上钉钉,那帮二世祖把消息带回城里,是个人都不能不信。”对面阙牧风瞥他一眼,投以感激之色,乐鸣锋装作没看见,免被老二窥破端倪。

阙入松这回却没给他面子,淡道:“乐兄弟,我在教训孩子。”乐鸣锋微举双手示意知错,摸摸鼻子低头喝茶。

酒叶山庄之主转对阶上的舒意浓,单膝跪地。

“属下教子无方,冒犯少主,致令计划生变,多添风险,请少主责罚。”女郎示意他起身,摇头道:“敌人势大,我等须得团结戮力,才有胜机。三郎哥哥同芙蓉并非有意,不过是此事难以鹰书传递,才生出许多误会,我没放在心上。”

阙入松俯首谢恩,回见阙芙蓉也要起身,淡道:“让你起来了?”女郎又悻悻跪下。

阙入松垂敛眼帘,轻道:“这个教训,你们给我记入骨髓里,不许忘记。我阙氏没有贰臣,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阙芙蓉敷衍应付,撩裙径起,忽听父亲叹道:“你就是学不乖。多吃点苦头也好。”倏忽扬臂,一巴掌将老老实实跪着的阙侠风掴翻!

慢得一霎,才迸出“啪”的短促风压,劲如鞭梢爆响,又似钝器猛击皮肉,听得人遍体生寒。

阙侠风仰倒前已失去意识,忽地剧烈呛咳,发出气窒的咯咯声,整个人痉挛似的抽搐。

阙牧风眼明手快,及时离座接住么弟,运功往他背心一拍,真力之至,阙侠风“?”的一声呕吐出来,成滩的酸腐秽物中泡着两枚带血臼齿,牙根碎裂,足见父亲掌劲沉雄,再重几分,打断颈椎也非不可能。

几乎在同一时间,阙芙蓉两眼一翻,抽搐着向后弹开,眼看脸面将触地,横里掠出一人将她抱住,免去头颅撞地之厄,却不是耿照是谁?

英雄救美有时不一定会得到感激,得到呕吐物也说不定。

如同胞兄一般,阙芙蓉浑身扭颤,气息欲窒,随即吐了他一身。

主位上的舒意浓幸灾乐祸地乜着爱郎,仿佛在说“让你做好人”,趁众人未留意,冲他扮了个鬼脸。

阙夫人王氏赶紧将女儿接过去,见丈夫冷眼袖手,也不敢埋怨。

阙芙蓉与阙侠风之间,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感应,两人小时候甚至能以心意沟通,毋须着落言语。

这项异能差不多七岁后便迅速消失,但共感仍在,兄妹俩无法自主决定是否共享,通常是面临巨大冲击——如剧烈的痛楚——无法独自化消时,才会触发共感机制,类似“一人分一半”的概念。

但,实际上感觉并没有因此分薄,只是复制给另一人罢了。

这个复制感受的机制存在若干缺陷,特别是在疼痛方面:接收的一方由于没有真的受伤,痛楚的生成消褪无法按常理运作,产生近似于“幻肢痛”的效果,往往会痛得比受伤的一方更久也更剧烈。

耿照抱住阙芙蓉之际,发现她通体发热,宛若身受金创后所产生的炎症。

失去两枚臼齿的阙侠风肯定也会发炎,但那至快是一两个时辰后的事,并未真正损失牙齿的妹妹反倒先于他而有了症状。

“处罚妹妹最好是打哥哥”,以及“打妹妹的话哥哥也会疼”的异象,也是王氏最后放弃管教么女的原因之一。

阙侠风性格内向,相较于大哥的木讷寡言和二哥的佻脱飞扬,毋宁是更纤细易感的,因为共感不得不与阙芙蓉绑在一块,对他而言或许才是最大的灾难。

阙入松这一巴掌,掴得双胞胎三五天内都下不了床,耿照与舒意浓正好落了个清静。

期间舒意浓去探望过“三郎哥哥”一回,硬拉耿照同往,少年才发现兄妹俩居然同住一院,房间就在隔着中庭相对的两厢,连婢仆丫鬟都是两人共用。

酒叶山庄最不缺的就是亭台楼阁,阙入松夫妇便再多生一倍的子女,人人也尽能配个独院。

据说在阙芙蓉来红之后,母亲王氏便将双胞胎分置于两处,刻意保持距离,但阙芙蓉总有各种理由烦哥哥,三天两头赖在阙侠风院里,指使他的丫头、任意把自己的东西搬过去,使用哥哥的厢房等,久而久之“分置两院”变得毫无意义,其实两处院落都是二小姐的。

她嫌隔得太远用起来不方便,先是搬到近处,又搬到隔邻,最后在庄内觅地盖了间大院,能容纳兄妹俩的家生、下人等,住用至今。

此院较庄主和夫人的居停更宽敞舒适,有个威风的名目叫“日月居”,斗大的泥金匾题乃是阙二小姐亲炙,笔迹虽略嫌稚嫩,却有破匾飞去的气魄,是字挤仄了匾,而非是匾压过字,也算大器。

“叫‘双辉居’或‘齐明居’不好么?”母亲乜着她冷笑,像是在用眼神狠狠掐她脸颊。

“口气非得这么大,非占一占你哥哥的便宜才舒坦?”知女莫若母,甭管比谁,在阙芙蓉心中她永远不会是排后的那一个,只有她日人,休想人日她。

“行啊。”少女单手叉腰,笑得狠厉。“什么时候天上有两个太阳再叫我,本小姐立马改。”

但和舒意浓的攀比较劲却不是这样。

阙芙蓉打小就没当舒意浓是对手:她大舒意浓三岁,有甚好比的?

论武功论样貌,论伶牙俐齿、讨人喜欢,谁无聊到同个小女孩比较?

况且她还笨。

要不是会投胎,有个城主爹爹,在阙芙蓉眼中舒意浓简直一无是处,和她那个病猫哥哥半斤八两,都是废物。

“长大”在阙芙蓉看来,就是一夕间风云变色。

她终于明白“城主的女儿”是难以跨越的鸿沟,无论舒意浓有多不如她,注定要踩在她头上,这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更糟的是:舒意浓想变漂亮,就成了当代的“北域四绝色”、“渔阳第一美人”,是每个男人垂涎的“妾颜”;想要有好武功,突然便成为能一剑挑了烟山十鼍龙、挫败“不着天”宇文相日的渔阳新生代高手……

而这一切,都远不如“舒意浓成为城主”令人愤怒。

就算她爹是城主,舒家的女儿也只有烂死在回雪峰尼姑庵的路可走——这是注定的事,几百年来都不曾改变,凭什么她舒意浓可以逃过?

就因为她死了爹又死了娘么?

可恶……简直可恶透顶!

想像父亲在水精穹顶下向舒意浓俯首跪拜,阙芙蓉便恶心得想吐,深究下去,或许就是父女渐渐疏远,乃至离心的关键。

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爹爹,其实只是那臭丫头的奴仆贱役,鞍前马后曲意侍奉,言必称忠义,鹌鹑似的陪小心,连带使自己矮了舒意浓一头。

这全是爹的错。

她爹明明有能力翻转形势,根本毋须下人。

若无阙家撑持,姚雨霏能挨到马上疯死在男人身上?

钟阜这厢人人都说,二爷才是天霄城正主儿,是撑天的顶梁柱。

玄圃山的破落户早该绝门,全靠阙氏捐输续命,吃酒叶山庄的、喝酒叶山庄的,连遐天谷都是她二哥在照管,还有脸以主上自居?

高堡行云、明霞落鹜都是主子不肖,退位让贤给家臣的例子。玄圃舒氏连个男丁都没有,若非爹爹惯着,她舒意浓能有今天?

这都是自己贱。阙芙蓉心想,怨不得别人。

她整整烧了两天才退,估计该轮到三郎了,舒意浓来日月居时,她就着门缝偷看,见那杀千刀的黑炭头——据说他自称赵阿根——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两人刻意保持距离的模样,瞧着十分可疑。

舒意浓会看上这其貌不扬的粗鄙俗物,阙芙蓉倒不意外,乡巴佬的女儿毕竟还是乡巴佬,皮囊生得再好,骨子里的贱是不会变的。

也好,三郎正需要这个,他也该清醒清醒了。阙芙蓉不无恶意的想着,姣美的唇勾微扬,在单边嘴角抿出个好看的小巧细褶子。

很少人知道,双胞胎的感情其实一点都不好,能共感痛楚的尤其糟糕。

她是在成为父亲眼中学坏了的逆女之后,才和三郎亲密起来的;此前的形影不离,不过是过于强势的妹妹,单方面的侵凌戏弄而已。

破碎的人,只能和破碎的人站在一边。他们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二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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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着像是个好哥哥。”耿照忽道。

阙牧风嚼着草秆,嗤之以鼻。“原来咱们有聊这种事的交情了。我什么时候睡的你,自个儿都忘啦。第二天屁股疼不?下回我温柔些。”

载满草料的牛车行于山路间,轴轮的些许错位益发显得颠簸,短褐草笠的阙牧风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赶牛呼喝,时不时迸出几句骂人的土话,怎么看都是个百无聊赖的庄稼人。

耿照藏匿在车斗堆放的草方之内,毋须乔装改扮。

事实上,此行或将见到一位在渔阳大有身份之人,舒意浓特意请王氏为他置办全新的行头,以免失礼。

舒意浓和耿照在酒叶山庄内仅盘桓三日,便即分头行事。

在阙入松的安排下,舒意浓仍由墨柳和乐鸣锋暗中保护,秘密移往钟阜城南的阙家大宅。

被称作通古坊金风巷的这片街区全是华美的宅邸,最新的一座也有二十多年历史,变动极罕,寸土寸金,住的全是豪门富户;纵有闲置,也由专人悉心打理,街景一片盎然古意,大气风雅,宛若图画。

由于没有店铺食肆,食货输运、下人进出,走的都是宅邸后的通巷,莫说举目不见乞丐闲汉,连庶民都不太能在此闲晃,偶有误入者,瞧着格外惹眼。

即使在通巷内,什么人走哪段路,都是日常见惯的,若遇生人,轻则盘问驱逐,重则报官处置,可说是世间探子的恶梦。

相中通古坊的好处,阙入松才让少城主驻跸于此。

万一生变,酒叶山庄纵使易守难攻,就怕对手围城,在荒僻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又无处突围,耗到最后还是个死。

想在通古坊金风巷动刀兵,不如直接放火烧官署算了,两者是一个意思。

恁谁入得此间,都只能文斗,没法掖着脑袋掀桌蛮干,以免惊动了官府乃至东镇,没的自寻死路。

耿照身负铸令之责,成功与否将决定劫远坪之会的走向,重要性不比少主的安危稍逊。

酒叶山庄和阙宅没有现成的打铁设备,就算花钱布置,在宅邸中打铁也很难不被外人知悉。

偌大的钟阜城不难找到能买或租的打铁铺子,墨柳先生却顾虑耿照在外施作,纵使安全无虞,恐瞒不过遍布全城的耳目,惊觉在山上把事情想简单了,实际竟有诸多窒碍难行的关节。

众人正伤脑筋,阙牧风却提议前往一处,大人们面露惊喜,商议半天实在觉得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才拍板定案。

舟山乃阜山余脉,又叫帆幔山,地理上虽是阜山的西向延伸,与知名的几座主峰间还隔着若干谷壑,迁延甚远,如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等闲不会把舟山算入阜山,更不知有“帆幔山”的别名。

耿照对钟阜一带的印象是聚落稠密,梯田挤仄的农村与店铺扎堆的大镇比邻相接,分界模糊,颇有戏台布景的错置感。

这当然和钟山、阜山之间肥沃的冲积平原开发甚早有关。

但往舟山的路上,却是越走越僻,酒叶山庄附近还有田,这厢矮丘陵间全是野地,只脚下这条日积月累轧出的牛车路堪称人迹。

兴许是车行无聊,耿照才主动与阙牧风搭话,对他印象最深的除了登城那晚,肿着挨掴的半边俊脸、旁若无人的潇洒自若,就属拦在阙芙蓉身前的细腻周全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的怒气已至临界,是只差一点便要爆发的程度。

阙芙蓉还存有几分侥幸之心,阙侠风却是浑无所觉,在兄妹三人中最不会看眼色,也最不了解父亲。

“我姐姐天生耳朵听不见,”没理会青年的揶揄,耿照自顾自地笑道。

“对周遭的感受特别敏锐。小时候,我阿爹打铁,她总有意无意挡在我和铁砧之间,约莫对她来说,落锤的震动感觉上是很危险的。那天在老松林,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她。”

“我记得梅少昆没有姐姐,别王孙应该也不会打铁。”

“所以我只是赵阿根啊。”少年诚恳地说。

阙牧风哼笑,看似随意,双手十指飞快比了个手势,耿照不假思索地以手势相应。

阙牧风没想到他是真会“道玄津”手语,容色稍霁,挑眉似笑非笑。

“你同你阿姊比粗口?真不怕挨揍啊。”

“反了。”耿照正色道:“通常是挨了教训,才比粗口的。”阙牧风仰天哈哈一笑,连连点头。

“这个我有经验。我兄弟姊妹这辈子挨的揍全加起来,都不及我四岁单一年挨的多。”

“为什么是四岁?”

“我外公说‘三岁无过’。小孩子三岁前无所谓懂不懂事,干啥都没错,不需打,所以我四岁生日隔天就挨揍。”青年摸摸鼻子,明显在忍笑。

“我爹是憋得狠了,一天都不肯多等,新仇旧恨一并了结,那叫一个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