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顾仲遥的角度望过去,谢檀侧影轻盈、亭亭立于赵子偃的身前,然而转头望向自己的目光,却隐隐蕴着两簇憎恶的火苗。
他与她对视一瞬,移开了视线,看向赵子偃,语气淡淡地招呼了声:
“安西王。”
旁边领路的那名官员连忙上前,向顾仲遥跪倒说道:“下官该死!张大人再三叮嘱过,任何人都不能探视重犯。今日之事,全是下官失职!还请顾相责罚!”
赵子偃见状,眉头一皱,踏前道:“这话你之前为何不说?”抬眼看着顾仲遥,“虎贲军和前锋死士营,向来都有挑选囚犯补充兵力的传统,本王统领大梁军防,每年例行巡视鄞川各大牢狱乃是职责所在,顾相执掌朝政,不会不知。”
顾仲遥没有答话,看了眼跪在面前的官员,“还有何话可说?”
官员叩首道:“从前虎贲军和前锋死士营查巡,都只是营中军长来索要名册。今日安西王大驾亲临,又……又不看名册,只探重犯,下官、下官虽觉得有违行制,却着实不敢阻拦……”
顾仲遥的视线重新移向赵子偃,目光暗敛一抹讥嘲,对官员吩咐道:“既然清楚行制规则,还不快带安西王去查看名册?”
官员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凑到赵子偃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官已经备好了名册,敬请安西王查阅!”
赵子偃盯着顾仲遥。
半晌,甩了下衣袖,跟着官员大步离去。
谢檀微微垂首,快步跟上了赵子偃。
“你站住。”
顾仲遥蓦然出声。
谢檀装作完全没听见,也不抬眼去看他,快步走向了甬道出口。
她很笃定,以反派那种一心钻营权术搞政治的人设,肯定不会当众揭穿她的真实身份,让旁人知晓他顾仲遥的夫人竟然跟着安西王一起来探牢……
但同时,刚才顾仲遥与赵子偃之间的对峙,也让谢檀心中升起了另一方面的担忧。
她跟着赵子偃进到了狱官处理文书的书房。
趁着官员去取书册的工夫,谢檀凑到赵子偃身边,斟酌问道:“不是说顾仲遥告病在家,沐太尉接管了六曹的诸多事务吗?他怎么还能插手刑狱之事?”
赵子偃道:“顾谙身后既有门阀世家的力量,又有他亲手提拔的寒门子弟的支持,关系盘根错节的,哪有那么容易失势?”抬手摒退随侍,看向谢檀,“上次他在九畹山,是不是找到了齐峤?”
谢檀点了下头,将顾仲遥招安齐峤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只是省略掉了跟自己有关的细节。
赵子偃握拳砸了下案几,“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探查到齐峤有可能隐退到了九畹附近,没想到还是被顾谙占去了先机!”
谢檀也很忧虑。
原著中这段时期的内容,原本应该是赵子偃招安了齐峤,扩充兵权,进而改变了梁国政局,辅助沐太尉慢慢分夺了顾仲遥的权势。但如今齐峤却是被顾仲遥招了去,并且看情形似乎不会有策反的可能,那么剧本中原定会发生的情节,也可能因此被改变了?
“当初顾仲遥在九畹山逃脱,大王事后为什么不增兵搜山,想办法除掉这个后患?”
谢檀回想那日离开九畹的情形,不禁有些慨然,“对于那种狡猾的人,真的是一丁点儿的机会都不能留。”
赵子偃道:“暗杀之事,本王实为不齿,因而事后只是将消息急送回京,告知了沐太尉。”
谁知沐显急于趁机分权,大量收揽六曹诸事,反而让政局变得一团乱。
谢檀瞅了眼赵子偃,轻声叹了句:“大王实在太磊落了些。”
原书里说的也很清楚,赵子偃为人循规蹈矩、讲求礼法,一心匡扶赵氏皇权,所以憎恶顾仲遥培植党羽、权势压过皇族。而对于沐太尉等经营权术的朝臣,他也没有太多好感,纯粹是因为爱慕沐月,才选择了与沐太尉在某种程度上的结盟。
这一天近距离接触下来,谢檀也渐渐意识到,其实之前谢光说得不错,赵子偃行事太过耿直,张口闭口的“明法禁、尊规制”,知晓其父身亡的真相之后倒未必会冲动失智,但真要扛起复仇旗帜对付顾仲遥和沐显,又哪里会是那两人的对手?
而自己呢,也确实是政斗小白。先前头脑一热,就想邀赵子偃联手、为谢氏洗脱罪名,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只怕是把状况估摸得太简单了些……
赵子偃也看了眼谢檀,在心底暗忖道,这位谢家娘子确是与众不同,杀伐果决之意不输沙场男儿,之前在九畹山所为已是令人印象深刻,今日又凭一己之力逃出了寺互狱的奴牢,为救护家族更是不惜余力,着实令人敬佩。若是个男儿身的话,倒不妨留在身边好好栽培。只可惜,不但是位女子,而且还是顾仲遥的妻子……
“你如今有何打算?谢家之事,又准备如何处理?说实话,谢光的案子,我之前也有所了解,证据确凿,实难翻案。”
他顿了顿,思考着说道:“眼下你既与顾仲遥反目,自然不能再回顾府。京郊有几座寺院在皇室名下,你若不介意,本王可安排你暂时住到那里。”
谢檀摇了摇头,“多谢大王好意。今日多亏大王帮忙,才得以见到了家父。”顿了顿,“其实这个案子,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把线索再清理一下……”
话未说完,刑狱官员捧着书册走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另有一名侍从径直上前,对赵子偃行礼道:
“顾相想请大王身边的随从过去问一下话。”说完,略略抬头,朝谢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子偃皱起眉头,正欲开口,却见谢檀转身向自己行了个礼。
“既然顾相传召,小人还是去一趟为好。”
她斟酌一瞬,抱拳向赵子偃说道:“等事情清理好了,小人再回王府向大王复命不迟。”
赵子偃咀嚼着谢檀的言下之意,似有所悟,掏出一枚令牌,递予她道:“那也好。拿此令牌,随时可回王府。”
谢檀接过道谢,跟着传话的侍从走了出去。
营救谢氏、完成脑残的系统任务,织在了一起,成了一张太过复杂太过无边的巨网。
她要么需要花时间与精力去慢慢解开,要么,就必须磨砺出一柄快刀,直接大力地将其斩开……
谢檀跟着侍从,一路拾阶而上,出了地牢甬道,再继续往外走。
待出了刑狱的大铁门,看到了停在外面的马车,才意识到顾仲遥等她的地方竟然是在马车之上。
她犹豫了一下,撩帘进了马车。
人刚踏入马车,车子便晃晃悠悠地开始向前行驶起来。谢檀连忙稳住身形,开口质问:
“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内光线很暗,顾仲遥靠内而坐,整个人隐于晦暗的阴影之中。从车帘缝隙处投射而入的光线时明时暗,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映出影影绰绰的线条。
他沉默了一瞬,缓缓低声道:“回府。”
谢檀调整了一下情绪,继而慢慢坐了下来,似笑非笑,“是要回府拿和离书给我吗?那先多谢了。”
对面顾仲遥没有答话,目光始终凝濯于谢檀身上。
良久,他语气淡淡,“和离之后,是打算去赵子偃那里?”
返京途中,她莫名消失,他亦曾为此做过许多的设想与揣测。
然而今日亲眼见到她与那人并肩而立、神态亲密,方知自己从前种种猜疑实为可笑。
说到底,她想要的,不是一早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吗……
谢檀不置可否,望向阴影中顾仲遥朦胧不清的面容,“在九畹山的时候,你立下毒誓,说只要我帮你找到齐峤,就答应我的两个条件。如今我家族人依旧被关在鄞川刑狱,女眷更是已经被发往郡邸,马上就要发卖为奴了。这件事,你作何解释?”
“答应过你的事,我必定办到。”
顾仲遥回视着谢檀,一字字清晰说道:“我说过,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我顾谙生平,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你须得信我。
谢檀移开了视线,将车帘挑开一道缝隙,漠然望向车外的熙攘人群。
脑海之中,是一双目光灼灼的墨色双眸,是高崖风声呼啸,是耳边气息温热,是马蹄踏溅碎石,还有那人狂乱的心跳……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须臾之前。
却又仿佛,根本从未发生过。
谢檀放下了车帘。
“我听说,你不在朝中的这段日子里,沐太尉趁机分走了不少实权。如今不愿放过谢家的人,是他吗?” 她问道。
顾仲遥沉默一瞬,“是赵子偃告诉你的?”
谢檀“嗯”了声。
顾仲遥撇开视线,语气中一抹淡淡的嘲意,“那也亏得他及时向朝中传信,将我身在涂州之事告诉了沐显,才让太尉府有机会分夺了我在中书省和六曹的实权。”
谢檀“哦”了下,“他好像有提过这个。不过我跟他说,其实他当时更应该增兵搜山,想办法除掉后患才对。真的是,太可惜了。”
余音落下,车内的再度安静了下来,良久无声。
马车徐徐在相府门口停了下来。
顾仲遥动了动身形,准备起身下车。
谢檀却突然抬眼笑了笑,用手合住了身后的车帘,“我想了想,要不,我们还是先别和离了。”
顾仲遥动作一滞,握在袖口的手指微微攥紧。
他抬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对面之人的神情,却无法捕捉到她逆着帘光、隐埋于光影交错间的容颜。
“你说什么?” 他低低开口,声音犹如此刻车内光线般的晦暗艰难。
“我说,”
谢檀清了下喉咙,带着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一字一句地道:“要不,我们还是先别和离了。”
她朝顾仲遥凑近了些,鼻息间嗅到了那人身上气若兰芷的盈袖香气,甚至,似乎还隐约听到了他咚咚的心跳声……
“顾仲遥,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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