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离开西厂之后,杨明顺立即忙碌起来,一会儿指挥番子们核查水牢犯人,一会儿又喊人打扫整理,俨然成另一个小家主。
“哎哎,把那张桌子再往窗口挪一点,对了对了,就这样!听我的准没错!”杨明顺正起劲,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一看,又吓坏了。“督公,督公不是刚刚出去?怎么忽然又返回?”
“你去找人核查孙太傅的长孙孙政近日行踪。”江怀越冷冷地说了这一句,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一天,两天,很快就过去。
那天晚上,江怀越接到了手下探子递交上来的密报,盯着看了许久之后,一反常态地换了衣衫,叫上杨明顺:“跟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管杨明顺在后面絮絮叨叨询问,顾自出门登上马车,向车夫道:“去明时坊。”
跟在后边的杨明顺先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督公您真的要去明时坊?是去找相思姑娘吗?”
他不答复,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杨明顺。杨明顺本来喜气洋洋的,可被他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遍,心里渐渐发毛。还没等开口,江怀越又盯着他道:“到那里之后,你去把相思喊出来。”
“又是我?!”他为难地直摇头,“督公您上次是不是跟她不欢而散了?这等艰难的差事又丢给小的去做……”
“别啰嗦,你不是自诩能干吗?艰难的差事不给你还能给谁?”他关上车门,再不回话。杨明顺只好自认倒霉,紧随着车子到了淡粉楼附近。
正是夜幕初降时分,淡粉楼花灯招展,纱幔飘飞,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醉人的脂粉香。江怀越坐在车内,也能感到那时浓时淡的香息萦绕不散,袅袅曲声娇娇笑声沉浮出奢靡世界,然而他的四周只是一片空寂与漆黑。
他望着前方出神,感觉到车子停下后,才透过窗纱往外看。想着杨明顺这次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相思,没想到杨明顺竟然直截了当就往淡粉楼走去,随后跟门口小厮说了两句之后,大大方方跨门而入。
江怀越愣怔了半晌,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这手下。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见杨明顺又从淡粉楼出来,神情严肃,与去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沉,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把相思叫出来。杨明顺回到马车旁,犹犹豫豫道:“督公……小的回来了。”
“怎么样?被一口回绝了不成?”他同样严肃地问。
“这个,唉,相思姑娘开始见到是小的,连话都不想说呢。督公您还说没惹她生气,要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怀越强忍着不耐烦:“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杨明顺却哼哼道:“那小的也是替您去跑腿,总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吧!要是您亲自去,说不定她连房门都不开……”
“车夫,回转去!”江怀越忽然发声,车夫虽然意外,但也只好随即调转方向准备返回。杨明顺大吃一惊,连忙追在后面连声道:“督公督公别走啊,小的还没说完!”
“你自己在这慢慢说吧,我没空。”
马车徐徐回行,杨明顺只好收敛了先前的得意,扒着窗户一边追一边哀求:“是小的错了,不该故意啰里啰嗦惹您心烦。相思姑娘听了小人的劝解,答应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他突然撩起窗纱,眼神里透着不相信。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道:“她被小的说服了……您还不叫他停下?相思都要出来了,您还坐着车往回走,这不是糊弄人吗?”
江怀越骂了他一声,又下令车夫调转返回。那车夫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无奈之中再度朝着淡粉楼行去。
街市依旧喧闹繁华,沿街商铺的招牌旁都悬着灯笼,光亮晃动,落在他的眼里。他不禁往那个方向望去,桃红色香云纱罩着的花灯轻盈摇曳,楼上花团锦簇,湘妃竹帘正缓慢无声地卷起。
“停下停下!”一路小跑的杨明顺连忙低声招呼。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对面的街边。
细细密密的竹帘卷起来了,杏白色帘幔徐徐飘飞,穿着湖蓝锦绣衣衫的相思就站在楼上,落落寞寞,瞥了一眼这个方向,脸上不带笑意。
江怀越心里竟有几分歉疚,然而相隔一条街,她在楼上,他在车内,也无法交谈。他埋怨窗外的杨明顺:“她怎么还站在楼上,不是说出来见我吗?”
杨明顺诧异地看看他:“这不是出来见您了吗?”
“……”江怀越要被气炸。“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57章
杨明顺可委屈了:“您把人惹怒了, 还指望她自己跑出淡粉楼来见您?小的可是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到窗口站一站……哎,督公您干吗?”
没等他絮叨完, 江怀越已经阴沉着脸下了马车。
桃红花灯重叠出繁复光影,烁烁明莹犹如风中散飞的烟花,楼内有人在弹唱南曲,缠绵婉转,极尽柔情蜜意, 好似漫天桃粉拂过, 覆满了山涧清流。
他只站在对面的街角,光亮照不明的地方,背后是紧闭的门扉,一如他的心。
相思攥着杏白的帘幔, 一扯一揪, 绞断了丝丝缕缕。满眼都是未消解的怨怼, 可是一抬头望到他的身影,愤愤不平的哀怨又被忐忑犹豫所替代。
若是换了别人, 早该主动入淡粉楼来了吧。不管是解释,还是沉默,总会面对面相坐着,或继续吵闹, 或彼此忧伤。可是他不会来,也不能来。
因为隔着长街,沐着夜色,她在灯影里, 能够毫无掩饰地望着他。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静静站在街角,抬头看她,潋滟微寒的眼里透着亮澈的黑。
他的眼里有无穷尽的话。
像是积蓄了许多年,被刻意层层叠叠覆压在冰雪下,却没人能拂开,让这无尽的黑暗地底透一丝光亮。
渺茫的曲声连旋如珠,她的心忽忽跳动。不知为何,就想要亲手将那覆压着他的冰雪尽数拂开,她甚至能听到在那幽黑世界里有个声音在唤她,求她,可是又那样骄傲,那样害怕,以至于只是无声等待,而不肯或不敢伸出手来。
她不由红了眼眶,她想让他上楼来,但是知道不可能。
“相思,起风了,你还站在窗口做什么?”后面有人笑着叫她。她转过身去应付了一句,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那辆马车已经又朝着街头驶去。她的心跳荡了一下,随即慌乱着跑出了房间,跑下了楼梯,奔出大门。
看门的小厮诧异询问,她也不及回答,只朝着马车驶离的方向追赶。
可是马车已经越来越远,她追得艰辛,尽惹来行人注意。满心委屈与焦急,脚步匆匆还待往前,却在巷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干什么!……”她惊叫起来,随后就看到了拽着她胳膊的人。
满腔惊怒顿时凝固。
昏暗的高墙阴影下,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相思心跳激烈,结结巴巴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他还是那样冷峭,话音里却还带着几分怨怼。
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于是虎着脸道:“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纡尊降贵地躲在这角落?”
“躲?我需要躲?”他冷笑,还拽着她的手臂没放开,“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还记得我的身份?”
相思争辩道:“要不是您故意说刺伤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生气?”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气势明显减弱,便冷着眉眼不看他。
他没立即反驳,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松开。“我哪里故意刺伤你?”
相思别过脸,冷哼道:“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用得着我了,千方百计叫我出来,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将我抛掷一旁,换了是您自己,会乐意被人利用?”
江怀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将你抛掷一旁。”
“那为什么……”
他没回答。
萧萧夜风微寒,掠过两人衣衫,江怀越在昏暗光线下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请?”
相思抿紧了唇,不说话。他又道:“我真的不与你置气,这件事关系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么谈,都可以。”
听他说出最后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还是将信将疑,愠恼未散。“您又是要骗我上船?”
他有些无奈。“怎么说的,谁骗你上船?”
“贼船!”她泄愤似的跺了一脚,“我不答应。”
巷子里有人经过,看到这两人偷偷躲在阴暗处说话,不由好奇窥探。江怀越只得背转过身,靠近了她,压低声故意狠狠道:“你忘记当初怎么求我帮忙了?现在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相思想到那时候的自荐枕席,脸一下子红了。“好端端提这干什么?”
“让你别忘记当初是被谁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语塞,随即还击道:“您是本来就要收拾高焕,顺手把我和姐姐捞出来了而已,再说您还想杀我灭口呢!”
“……行,那你是铁了心不再为我做事了?”他冷着眉眼,气氛有些紧张。
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江怀越气她不给答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相思手足无措地跟在他后边,索性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不放。
他本来是要朝外面去,可是发现她跟着,就又沉着脸回过身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脱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
他愣了愣,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无法表达。过了一会儿,相思又道:“督公刚才说的当真吗?”
“……什么?”他已经被她折腾得有些晕头转向,只不过表面还保持着惯有的清高。
“就是说,帮您办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话,都可以谈,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对吗?”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着他。
江怀越莫名一阵心虚,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得硬着心肠颔首。她眼波流转,忽然上前一步,轻柔缓和地问:“那您这一次,是要我做什么呀……”
她说话常带拖长的尾音,软软糯糯,此时忽然从生硬转为温柔,叫人承受不住。
江怀越定了定神,才道:“孙太傅邀请你明日去府上是吗?”
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来:“大人您想让我去?”
他被她笑得发慌,板着脸道:“笑什么?让你去,是有目的的……”
“那我去。”还没等他说完,相思就主动接下了任务,让江怀越有些讶异。
可是她却还是一脸欣悦,好似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大人您要说话算数,不能再耍无赖。”
*
因为相思出人意料缓和了情绪,所以江怀越之前设想的种种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马车返回西厂,心里还有些疑惑。
但既然已经说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临近中午时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孙寅柯此次设宴是为了庆贺长孙孙政被任命为户部主事,对于二十出头的新科进士而言,能担当此任也已经算是仕途的良好开端了。
上一次来太傅府邸时,孙政恰好有事没能赶回,因此江怀越没有与他照面。这回才踏进孙府,就见他正带着管家迎接宾客,年轻的脸上满是春风洋溢的笑容。江怀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入了正厅。
厅内早已有许多官员落座,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行礼致意,其中也包括老熟人邹缙。江怀越上前向孙太傅道贺,孙寅柯意态谦和:“不过是借着这由头请诸位聚一聚而已,并非什么隆重之事,各位自管尽兴!”
宾客们附和称是,此时孙政亦回到主厅,向众人致谢之后,便吩咐管家开宴。于是谦让声敬酒声此起彼伏,江怀越一边听着旁边官员的奉承话,一边望向厅堂门口。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随着珍馐美味渐次端来,数名盛装雍容的少女亦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便是相思,藕荷宫纱长衫,绛朱锦缎百合马面裙,乌云似的发鬟正中插着金镶玉观音满地娇分心,两鬓间一对累丝梅花掩鬓流光叠彩。
待等她踏进厅堂,走过江怀越所在的桌前,才可见发鬟后还垂着碧玉串珠围髻,那一串细细璎珞随步态轻摇,曳动生姿,曼妙婀娜。
满桌宾客的目光皆为之吸引,唯有江怀越只淡淡瞥了一眼,便顾自倒酒来饮。
相思也自然走过,略无回顾,到了孙太傅桌前,与众官妓一同行礼。孙太傅虽然被她退回了琵琶,但毕竟是博学鸿儒,也并未因此动怒,见相思今日盛装妩媚,更是欣然颔首。管家忙吩咐她们落座演奏,于是笙歌渐起,满堂悠扬。
江怀越始终静静旁观,在向众人敬酒的孙政温和谦让,言语得体,看上去就是一名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
他又望向西窗下,相思正怀抱琵琶弹奏得入神,纤纤玉手拨弦泠泠,好似翩飞的蝶。四周嘈杂声渐渐隐没,他持着酒杯微微出神,冷不丁边上又有人前来敬酒,才算回过神来。
*
酒宴将罢,孙政先离开了厅堂,说是要去轻洲厅准备酒后茶会。江怀越朝相思那边看了一眼,她放下琵琶,推说自己有些头晕,请求先去厢房休息片刻。
孙寅柯倒是关切了几句,还询问她是否要先回转。相思却道:“难得太傅赏识,奴婢只是近日夜间难以入睡,因此才有些晕眩,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
“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还会去园圃赏菊,你若是恢复了可以同去。”孙寅柯说着,便唤来仆妇叫她带相思前去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