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离苍穹殿不远,就是一间简陋的灶房,昨夜烧毁了半个角,此刻正漏着寒风。
云清净越靠近,步伐越是犹豫。他揉了揉狼狈的脸,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陈清风正躬着身在角落打扫,脚边放着一个冰桶,应是平日随意搁在门外的水桶,只是一夜过去凝成了块儿,桶面还浮着一层寒气。
陈清风将桶提进来,本欲存进后厨一间暗格里,可到处都是火烧之后的烟灰,堆放的杂物也被风卷得混乱,他只好先动手清理,将桶搁置在旁。
一转眼,桶就被提走了。
陈清风直起身,见云清净拎着桶,一脚踹走了碍事的杂物,将冰块倒进了暗格,顺手用灵力封住,再将空桶扔回陈清风脚边。
“咣当”一声重响。
“喂,陈清风,能不能聊几句?”云清净一脸不情不愿。
陈清风握紧手里的苕帚,正欲转身,云清净又追着说:“对不起还不行么!”
陈清风一怔,回过头看他。
话已至此,云清净也没什么可顾忌的,直言道:“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灵荡峰的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屑,仗着有几分本事就谁也瞧不上……”
苕帚压在地上撑得变形,陈清风忍不住打断他:“我何时这么说你了!”
“你还不承认?”云清净原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眼下这厮竟还装失忆,那不是让自己白生气了么!
陈清风忍着说:“那分明是气话!”
云清净有一瞬的诧异,继而长了几分底气,脱口道:“你就只有说气话的能耐么!”
这句话可真是似曾相识……
“你!”陈清风当即瞪向他,云清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一番,师父的话果然像团刺球,扔给谁都能将人扎疼。
陈清风倏然间泄了气,将苕帚扔在墙边:“我若有天大的能耐,也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云清净都要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
“罢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清风依然没有抬眼看他,将脸沉在一边,“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没有管好自己的脾性,才会说话如此没有分寸。”
“连对不起三个字你都要跟我争么!”云清净觉得他莫名其妙。
陈清风一顿,转身去到角落找了堆干草坐下,终于抬头扫了一眼云清净:“你不是病了么,别站在那里吹风了……”
云清净捏了捏冻僵的胳膊,缓缓地挪去陈清风身边,坐得小心翼翼。两人隔得很开,各朝向一边,陈清风想了想,还是回过身面对他:“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主动向别人低头的。”
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勉强克制住了:“谁会喜欢!难道你喜欢主动向别人低头么?”
陈清风沉声道:“不喜欢……但这些年却经常向别人低头。”
云清净禁不住扭过头端详他,两人认识将近两年,也曾在灵荡峰上朝夕相处,可云清净发觉此刻的陈清风是陌生的,比自己恢复记忆前那个处处收敛、学着苏云开装模作样的大师兄还要陌生。
陈清风拿出苏云开给他的掌门扳指,借着清冷的阳光打量,面色凝重。云清净起初一愣,可细细想来,似乎也能体会苏云开的苦心以及放过自己的决心,便顺势安慰道:“掌门扳指都给你了,今后也不必再向别人低头了。”
陈清风还不敢戴上,悄然收了回去:“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云清净:“?”
“自从那日在禁地,你恢复了记忆和灵力,瞬间就像变了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无论走到何处也能将风头占尽。之前,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还是以大师兄自居的,可后来渐渐发现,灵荡峰有你这样的大师兄才是更好的……”
陈清风看他时,云清净正是一脸惶恐,似乎不敢去分辨这话里到底是褒是贬。陈清风因此更加笑话自己:“也多亏如此,我之后的日子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每当遇上什么事,我都可以安慰自己,大师兄已经不是我了,我不必处处做得周详,凡事再坏,也还有一个更强的人顶着。”
云清净默默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掌门常说,人一旦有了惰性,就会渐渐对当下得意忘形。我便是如此放任了自己,一心想着灵荡峰有掌门,也有云师兄你,还会有什么做不到的事?谁知道转眼就在黛湖……我过去想的一切都毁了,不敢自省,只能将气都撒在你这个大师兄身上……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陈清风说得很重、很沉,云清净仰起头,酝酿片刻,装出嘲笑的语气:“你这又感激又道歉的,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是这么糊涂的人?”
陈清风:“……”
“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云清净如是说,他忆起在山下的那段日子,若非风醒陪在身旁,很难想象就凭他一人之力,一切要如何收场。
陈清风反复记着那句“量力而行”,讷讷地应和道:“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云清净冷静下来发觉头还很沉,他揉了揉额边穴,冲陈清风打发道:“这下总不会再甩脸色了吧!”
“只要你不甩,那就是了。”陈清风淡然起身,继续拿上苕帚。
云清净:“……”
这厮越发暴露本性了!
“哎,给我打扫吧,你赶紧回苍穹殿去,否则开叔叔又要担心了。”云清净朝他一伸手。
陈清风想罢,没有推辞,只是在递出苕帚前又说:“之前的气话你别当真,在我们师兄弟几个的心里,你一直都是灵荡峰的人,而且,你爹还是灵荡峰上一任掌门,说来你与灵荡峰之间的牵绊还比我们深多了。”
“哼,打一巴掌再给糖吃,谁稀罕!”云清净翻了个白眼,正要接过苕帚,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爹?对啊!我爹去过仙界啊!”云清净骤然露出喜悦的神色。
陈清风:“???”
“陈清风你可真是……”云清净夸不明白,干脆不夸了,兴高采烈地冲出后厨,奔回了苍穹殿。
陈清风一头雾水,低头看着手里的苕帚,这玩意儿怎么还在自己手上?
“你不是说要帮忙打扫吗——!”
耳畔只余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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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者想知道什么?”苏云开与君袭站在苍穹殿外的空坝上,身后拖着两道长影。
“当初乌渺将云霄带回蓬莱,我就一直在背后查他的来历,可这么多年却是一无所获。”君袭立在寒风中,只是稍稍一抖袖袍。
苏云开沉吟片刻,没有接话,君袭见他有所顾虑,解释道:“苏掌门别担心,乌渺既将他带回蓬莱,那就是认定了他,我与乌渺是知己,自然不会伤害她的……心爱之人。”
君袭稍有迟疑,不过苏云开并未在意,忆起往事不免叹了口气:“尊者勿怪,只是师兄在灵荡峰的这些年,几乎从未提及自己的过去,他在整理好那本《千诀录》之前,始终都在四方云游,我想,恐怕连云霄这个名字也不是真的。”
“那后来他因何离开了灵荡峰?”君袭微微蹙眉,又问。
“后山那片禁地里的一块镇石突然失踪了,师兄下山去寻,此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应当是在那之后遇见了乌渺,便跟着她去了蓬莱。”
苏云开还记得云清净曾告诉他的自刎而死,忽然变得忐忑不安:“敢问师兄在蓬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后来怎么会……”
苏云开欲言又止,君袭淡然一摇头:“恕我冒犯一句,此人性情怪癖,举止狂放嚣张,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苏云开苦笑道:“这倒是……”
“不过他招惹的人,”君袭眼底忽然漾起一丝光亮,“比他更狂放、更嚣张……”
目光渐行渐远,拨开云烟,看见了试炼会上那万人之上的蓝衣女子,在空中手持灵剑,灿若骄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一跃成为了蓬莱乃至整个仙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他头一次败下阵来。
君袭轻笑两声,苏云开也随之莞尔道:“其实双亲如何,看看孩子也能猜出几分了。”
提及云清净,君袭神情复又一黯:“净儿他从小被我关在蓬莱,孤身一人,心思太纤弱,稍有风吹草动,就容易牵出很多失控的言行,还望苏掌门今后能多提点着他。”
“我?”苏云开敛着眉,笑着摇摇头,“可净儿他毕竟还是同灵上尊者你更亲啊……”
君袭眸眼一动,藏起了少许凄寒,未等回应苏云开的话,云清净疾跑过来:“师父——!”
君袭立马沉下了脸:“怎么了?”
云清净不敢靠得太近,往苏云开身边挪了半寸,兴奋道:“那本《千诀录》里还记载着仙界的术法,所以我爹一定去过仙界,他又是凡人,不会是从天柱上去的,那就还有别的路!”
君袭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回蓬莱,只当他冥顽不灵,苏云开闻言似乎想起什么:“云霄师兄好像在来灵荡峰之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仙界那部分的记载,我曾问过他是如何办成的,当时掌门师兄似乎说的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自己识得那些古文字……”
云清净被当头浇了冷水:“怎么会!仙界的古文字连大半的蓬莱人都不识得,更别说……”
话音未落,君袭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周身顷刻散出了强光!
苏云开赶紧护着云清净往后退,云清净眼看君袭痛苦地跪倒在地,惊恐道:“师父!”
旋即,君袭感到胸膛震荡,像有什么东西嵌进心口,撕裂似的封住了所有气力,他喉咙一哽,转眼呕出血来!他强撑着朝云清净挥手,不许他靠近,云清净站在强光之外,急得手足无措:“师父!这到底是……”
“净儿……”君袭捂住绞痛的心口,奋力挣扎着向云清净开口,“你要……好好的……”
“师父——!”
呼嚎中,灵上尊者瞬间羽化而散,换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仙鹤。
云清净扑了个空,赶紧拾起祥瑞:“师父呢!师父哪儿去了!”
祥瑞耗损了太多灵力,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主上……蓬莱……蓬莱那边可能出事了……”
云清净骤然失神:“出什么事了?”
“平日我都能寻着灵犀阵回蓬莱找到尊者,可眼下灵犀阵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没法同尊者联系了,但是阵法还在,所以,只会是尊者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云清净听不下去,明知问苏云开也无济于事,却还是执着道:“我要回蓬莱!马上就要回去!怎么、怎么才能回去啊!”
“净儿你别急,前段时间不是从藏书阁里整理出了你爹的一些书信么?”苏云开努力宽慰他,“若只剩下掌门师兄这一条线索,不妨一试。”
云清净稳住发颤的肩臂,直冲苏云开拼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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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识在朦胧中刺进了熟悉的光亮。
君袭再睁眼时,他已身处蓬莱的灵阁,心口插着一朵裹着柔光的仙莲,嗜血的根茎已将他前后洞穿,令他动弹不得,灵力也被封住了。
此时有流水的声响,他在痛楚中徐徐抬头,看见宁嗣因坐在他面前,一张玉桌横在两人之间,桌子正摆着两个琉璃杯,宁嗣因为之盛上了清茶。
他身后是蓬莱莫名变得昏黄的天,院中更有无数人似铜铸般跪在地上,埋着头如同死囚。
隔得太远,君袭暂时认不清是哪些人。
窗边的风铃不合时宜地叮当作响,宁婉霜就站在窗边,觉得刺耳,转身关上了窗,灵阁顿时暗沉下来。
君袭来不及追悔什么,只恨恨地说:“原来你也会趁人之危……”
宁嗣因端起茶来,像往常一样平静自在地呷了一口,对君袭敬道:“有劳辅尊大人了。”
“有劳什么?”君袭用目光死死拷着他。
杯影一虚,露出宁嗣因深渊般的眸眼,携着笑意:“有劳辅尊大人师徒情深,我才能借这一出生离,帮着净儿尽早赶回蓬莱。”
君袭将怒气沉在齿间:“天柱都被你毁了,还盼着他有路回蓬莱?”
“他最好的师尊出了事,我相信净儿他无论如何也是要想法子回来的。”宁嗣因说得不疾不徐。
“你费这么大气力,总不能只是为了让净儿回到蓬莱吧,”君袭一针见血,“你要对他做什么?”
宁嗣因故意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倒宁愿辅尊大人说话时能兜上几个圈子,否则问得如此直白,我还来不及编出一个合理的借口。”
“宁嗣因!”君袭厉声喝道,“你敢动他!”
“你不敢,我敢。”宁嗣因递过来一杯茶,君袭根本顾不上,宁嗣因只能顺手给了身边的玉华。
宁婉霜接过茶杯,冷然道:“你与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他当年就处处护着乌渺,如今也自然会在乎她的孩子。”
“可这孩子又不是和他生的。”宁嗣因说了句玩笑话,灵上尊者的双眸瞬间一片血红。
“哎呀,说到辅尊大人的痛处了?”宁嗣因意识到他的怒火,却还一如既往地同他打趣。
宁婉霜轻蔑的目光落在君袭身上,可他很快从言语的挑衅中回过神来,仰起头回瞪了她一眼。
“看来玉华上仙当年去到魔界,根本就不是为了争战,而是冲着魔引石去的,若非乌渺先行撤军,你必定就在血肉冢里施好了术法,一举动摇九重天。可惜先遣军遭了惨败,你被逼无奈,只能带着魔引石逃去人界,重新等待时机……”
“对么?”君袭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宁婉霜默不作声,似乎无法反驳他说的话,宁嗣音朝她笑道:“我就说吧,这仙界之中最让人忌惮的两个,他灵上尊者就得占其中一个。”
宁婉霜莫名想起了谁,眉头一拧:“不过都是些爱揣测人心的伪君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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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