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峰下,亭中对弈。
周遭飞鸟远瀑,一切都寂静安好。
苏云开落下最后一子,司掌门长叹道:“罢了罢了,道理说不过你,下棋也赢不了你。”
“都是我处事不周,才会让司掌门劳心了。”苏云开缓缓起身,赔礼道歉。
司掌门徐徐挪动目光,投向眼前的青山绿水:“唉,你这一辈里,我与沈谷主他们都看好你和知秋,修为才学皆居人上,尤其是你啊,云开,心性通透,这不归山里几乎无人能及。只是中峰之首的位置为你空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等不到你啊……”
“司掌门谬赞了,”苏云开低垂着头,“云开自幼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性子磨了这么多年,也未见有太大长进,好在有剑乙师父和司掌门您这一众前辈的细心教诲,后来又遇上了掌门师兄,才得以与倚泽相伴,找到这条自己的路。”
苏云开抚过倚泽剑,颇多感慨。
“倘若云开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能得‘中峰之首’如此盛名,为仙门多献一份力,自是义不容辞,可灵荡峰不止是我一个人的,还有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云开不敢拿他们的前程来赌。”
“不过是冠了个名头,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怎就赌上前程了?”
“司掌门莫怪我口无遮拦,只是仙门子弟成百上千,真正一心苦修,誓要成为人上之人,抑或飞升成仙,否则就不甘为人的,又有多少呢?我虽有心振兴灵荡峰,可也不能强人所难吧?”苏云开说得恳切,“再说了,并非云开自谦,只是灵荡峰那些孩子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实在离‘中峰之首’差得甚远,太早让他们担上包袱,反倒容易害了他们。”
司掌门沉吟一阵,又道:“可若不以此施压,又如何长进呢?你看知秋,起初也觉得成为一峰之首艰难,可后来也尽力去做了,如今不也让人心服口服?”
“那毕竟是知秋啊,”苏云开笑笑,“知秋他前几年曾下山去江湖上闯荡过一番,而且西山岭门徒众多,一向管得严苛,能有今日,皆是厚积薄发。可灵荡峰的门徒不过零星,又在山上土生土长的,没经历过什么坎坷,平日连闲言碎语都熬不过去,还得再好好磨练几年。”
司掌门不再与他争,苏云开便又笑着补了一句:“就怕名不副实,害人害已啊。”
“好吧,”司掌门也跟着舒展了眉头,“但你也别指望我会放过你,中峰之首的位置你跑不了的,且再过几年看看吧。只是你平日也莫要太随和了,仙门之中总有几个败类,欺软怕硬惯了,容易带坏风气,该教训的就得好好教训。”
“是。”苏云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逗留几日,该说的也已说尽,是时候动身回去了。
司掌门起身相送,二人堪堪回到峰上,一名弟子朝着白石峰大殿疾冲过来,神情慌乱道:“掌门!不好了!中峰那边出事了!”
“中峰何处?”司掌门厉声质问,那弟子一见苏云开也在,惊讶得犯了结巴:“就……就……灵荡峰……”
未等再问个清楚,苏云开已匆匆忙忙掠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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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一刹,紫红电芒骇然落下,对半切开了整片湖泊!湖水顷刻潮涨,岸边众人仓皇逃离,黛湖瞬间被偌大的蓝光笼住,将湖水堵在半空,风云二人当即纵身跃下深壑——
湖底煞气四溢,不断爆出灼热的红光,如血红的飘絮,陈清风正被一缕灵力扼住脖颈,握住剑柄的手已是鲜血淋漓,云清净登时挥出灵剑斩了上去!
只听“唰”的脆响,云清净成功劫下陈清风,湖底的红光却陡然向外爆裂,须臾过后,漩涡重现!云清净堪堪刹住脚步,孰料风势遽变,又将他朝漩涡吸了过去,云清净立时张开一道灵网:“疯子——!”
风醒十指紧攥,霎时间双瞳变色,湖底开始剧烈震颤,汹涌的魔气“轰”地涌出地底,铺天盖地扑向漩涡!魔引石之力远非凡俗所能想象的,片刻之间飞芒爆溅,割在肌肤上如同针刺,风醒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朝漩涡推进!
“快带陈师兄出去!”风醒回头看向云清净,可云清净一手揽着陈清风,一手撑着灵网抵挡强劲的噬力,神情亦是狰狞不堪,根本无法脱身,然而未等话音落下,漩涡复又炸开沸腾的灵力,溅在湖底“滋滋”地腐蚀成洞!
“让开!”云清净旋即甩出灵剑,风醒闻声一侧身,眼前骤然划破一道蓝光,灵剑撕开红光蛮横地捅进漩涡,剑影消逝,不过一呼一吸,漩涡在电芒加持的撕裂下越发扭曲——“嘭!”漩涡倏地崩塌,红光从四面八方漫开,吞噬了三人的身影。
风醒迎着强盛的魔气伸手袭向内里,在几乎要翻天覆地的震荡之中,一把抓住了魔引石!
“呃……”痛楚沿着指尖传遍全身,手臂连同脖颈的青筋逐一突起,风醒咬紧牙关,低吼一声,云清净即刻收起灵网,漫天魔气陡然下坠,将红光砸得粉碎!
周遭摇晃不止,湖水当头卷起滔天波澜,云清净齿间一错,怒喝着散出强力,撑住湖底这片摇摇欲坠的天,风醒趁势加重指力,死死掐住引石,终于从吞噬中将魔引石拔了出来!
云清净绷住气力:“走!”
三人蹬地而起,跃至半空,转眼间光芒碎裂,湖水重新淹没湖底,荡漾起不小的水花。
风醒克制住急促的呼吸,看向自己覆满鲜血的皲裂的手,手中一块赤黑色的灵石,还透着骇人的红光,隐约还能听见石头里传来微末的嗡鸣。
“疯子!你没事吧?”云清净一边问他,一边护着陈清风安稳落地,岂料陈清风转眼就扬剑朝前砍去!
风醒下意识向后躲避:“二师兄?”
“陈清风你干什么!”云清净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然而陈清风一回头,眸中却满含血泪,冲他歇斯底里道:“快去救师弟们啊!他们全都被这妖物吃了!全都不在了!不在了啊!!!!”
云清净浑身骤僵,须臾的空白过后,齿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
云清净艰难地压下胸间起伏,而后无措地看向风醒,风醒亦是为之一震,低头端详手中的魔引石,竟感到莫大的惊惶碾过指尖,他有些拿不住了。
陈清风愤然挣脱,又不管不顾地一顿疯砍,风醒无奈护住魔引石,在剑光里被动逃避。
“风公子……”陈清风忍住哽咽,“你快把那妖物给我啊!”
风醒敛下眉头,为难道:“二师兄,这东西不是妖物,而是稳固魔界的引石,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不能给你……抱歉……”
陈清风惶然盯着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周身魔气缭绕,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当即将剑尖移向风醒,恨恨道:“什么叫不能给……你知不知道这块破石头究竟夺走了多少人命!”
“抱歉……”风醒只会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一字一刀,刀刀见血。
“可他们明明还可以活着的啊!”陈清风嘶吼着,不远处的各派子弟听见他的话,皆是默默淌下了泪水——所有人明明可以活着,也本该活着。
云清净望着那块不断嗡鸣的魔引石,如同听见了魂灵濒死的呐喊,陈清风复又转身将他拉住,指着那块石头说:“你听到了么!他们在喊救命啊!在喊师兄救命啊!”
最后一面,最后一声,俱在陈清风脑海里搅成乱麻,将他的理智彻底击垮了。云清净痛苦地往前挪着步子,陈清风仍在耳畔不断重击于他:“你不是大师兄么!你快去救他们啊!!”
“快去啊!!!”
云清净忍痛抬起眸子,问:“碎开石头……人还能回来么?”
问得苍白无力。
风醒迎着他殷切的目光,极为不忍,只得悄然往后退了半步,卑微地回望着他。
“魔引石不能碎……”
意料之中。
只一瞬,云清净又不争气地掉下眼泪,风醒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红了眼圈,恍神间像是回到千古源的那次日落,他依然陪在身旁,也依然无能为力。
“那师弟们要怎么办……”
云清净挤着齿间,说出来的话浑浊不清,可风醒却听得很明白,明白到他恨不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管,这样他就可以很快作出抉择。
不过是一碎了之……
为何就这么难?
风醒回过神时,眼尾也润湿了,他与云清净彼此相视,最后也只能木讷地答道:“抱歉……”
“你还在磨蹭什么!”陈清风见云清净停滞不前,竟气得推了他一掌,云清净没有还手,只是忽然看清了这无用的挣扎,冲他大喊:“陈清风你有完没完!!!”
陈清风被他一吼,终于寻回了些理智,消停下来,然而目光却越发浮起讽刺:“嗬……不是你的师弟就不心疼是么?”
云清净一阵愕然:“什么叫不是我的师弟?怎么就不是我的师弟了!!!”
“那你为何不救他们!你根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灵荡峰的人!你跟这魔头也是一伙儿的!”陈清风当头怒斥,云清净只当他昏了头才会如此出言伤人。
对,没有朝夕相伴,没有同门之谊,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外人!
“我救不了!”云清净也忍不住撒起了气,“我谁也救不了!我谁也不在乎!行了吧!!!!”
风醒不忍见他这般:“阿净……”
“闭嘴!”云清净回头瞪他,“你赶紧带着这破石头给我滚!”
风醒欲言又止。
“不能走!”陈清风唯恐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不见了,云清净干脆一把揪住他,“没听见说这是魔引石么!到时候魔界上浮冲破结界,两族混战还会死多少人,你都救得过来么!”
“那就不救了么!”陈清风反掐住他,“他们就活该为了这了不起的大义送命了是么!”
云清净越发来气,索性豁出去了:“是!活该!你们这群不堪一击的凡人当初选择拿起这破铁剑的时候,早就该料到会有这种牺牲了!”
陈清风陡然一怔,手中的云纹铁剑霎时间垂落在地。
云清净复又冲风醒大声喝斥:“还愣着干什么!叫你滚啊!”
风醒攥紧了魔引石,犹犹豫豫地看向他:“那你等着我,我把魔引石放回血肉冢就……”
“滚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云清净格外狂躁,眼里却还噙着泪,他强忍住所有的怨怒、悲哀和无助,只盼风醒能明白他的苦衷。
百炼钢,绕指柔。
一定能明白的……是么?
风醒定定地望着他,不再多言,转眼消失在眼前,所有气息也都随之而去。
云清净这才颓然放开陈清风,两人陷入缄默,回到仅剩的两个师弟身边,早已是精疲力竭。
就在此刻,山路尽头,苏云开回来了。
他的身影映着背后西斜的秋日,冷冷清清,不染一尘。
只一眼,无关对错,无关强弱,三个孩子望着他,瞬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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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