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池边正有灵气缭绕,水面传出了微弱的动荡,忽听“哗”的一声巨响,云清净手持灵剑跃出水底,霎时炸开雪亮的水花,搅碎了这面明镜!
风醒悠闲地倚在洞边观望着,看那身影在空中腾挪,倏地落至跟前,浑身竟是丝毫未被沾湿,还故意将灵剑在他眼前显摆了一圈,再从掌心散去。
此人练功时就这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风醒习以为常,便笑盈盈地抬头看他:“仙尊累了么?要不坐这歇息一会儿?”
“这有什么累的!”云清净一边对他的关切嗤之以鼻,一边又厚脸皮地挨着他坐下,“不过陪你歇息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风醒见他昂着头,装得理直气壮,又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笑意更深。恰逢千古源春光大好,两人就坐在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山林里,云清净被迎面的暖风吹得骨头都快酥了,不知不觉竟真的感到一丝乏累,便靠在风醒肩上眯了一会儿。
风醒不敢妄动,安静地守着他,云清净好几次往肩上蹭了蹭,似乎总觉得姿势别扭,风醒软下肩膀与他贴得更紧,就像夜里那样,云清净才终于觅得些舒适,勉强小憩了片刻。
睡醒了睁开眼,也没有从怀里挪开,用闲聊的语气说:“对了,疯子,我方才在怒池底下看了一圈,里面确实通着一条暗河,不过我猜,应当只是和河滩那边的水流连在一起的……”
风醒知道他嘴上说得无关痛痒,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失落,便试着安慰道:“不然我们再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就遇上个万一了呢?”
“明日再说吧,”云清净犯了懒,“反正都快困在这里一年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风醒顺着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云清净坐直了身子,两人在和煦的阳光里并肩坐着,突然异口同声地问:“若是——”
两人同时愣怔,片刻后又同时笑了起来,云清净才继续说:“若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风醒接过他的话:“仙尊打算怎么办?”
云清净摇摇头:“我不知道。”
风醒却是沉默。
“你呢?”云清净又问。
风醒凝神看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跟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云清净笑着“切”了声,忽又突发奇想地问:“若是——出去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风醒眼里有稍许失神,似乎觉得这样的“若是”太过奢侈,仍是惭愧地摇了摇头。
云清净见他没有答上来,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忐忑:“那……你愿意跟我回蓬莱么?”
风醒瞬间失语,之前所有说不出的话都落回心间,被这一句话捣得粉碎。他忽然明白,出去也好,出不去也罢,“怎么办”的问题早就不是他自己的理智可以做主的了——他一个魔族孽畜真的可以去到蓬莱那样的地方么?他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可以一辈子都像在这里一样么?……
他根本不想用理智去思考。
于是,风醒答得很轻松:“好啊。”
云清净顿时眉开眼笑,起身在原地徘徊着,最后还是跑向了怒池:“我我我我再去练一会儿!”
风醒觉得此刻已是心满意足,便不再多想,动身回到山洞里,从藤蔓上摘下今日的一片叶子。
上百片叶子在洞里堆成了一座小山,风醒不知道这座山还会变得多么高耸壮阔,起码眼下是有些碍手碍脚了,需要挪个地方。
风醒朝四周张望,发觉枯井周围还足够宽阔,便用一只手艰难地搬起山来。好不容易抓来最后一把,风醒不慎手肘一软,整个人扑进了这堆叶片里,顿时闹出了个“山崩”,把人家夷为了平地,叶子四散开来。
风醒:“……”
风醒只好挨个儿将这些叶片捡回来,有几片叶子落在枯井的边缘,风醒又抬手去捡,却无意中将叶子扫进了井里。
风醒对着自己的笨手叹了口气,又重新振作起来,爬去井边想要为那片叶子送终,岂料低头一瞧,井里什么也没有!
风醒打出一个小火苗,伸进去反复照着,可这口枯井不深,几乎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确实没有方才掉下去的那片叶子。井里干涸得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地底甚至平整得如缎面,一丁点碎石枯草也没有。
越往下,小火苗波动得越厉害。
底下……有风?
风醒似乎意识到什么,谨慎地收回手来,小火苗灭了,须臾过后,他感到胸膛像是有巨浪碾过,他趴在井边禁不住发抖。
洞外传来灵力扫过林间掀起的叶浪声,扑簌簌奔向远方,悦耳一如往常。
风醒平复了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叶子,试探性地扔进井里,而后屏住呼吸——他看见叶片慢慢悠悠落入井底,转眼就被吞噬不见!
又消失了!
风醒这次是亲眼目睹,可依然难以置信,于是又接连扔了好几次,叶片全都融进了地底,无一例外。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想,他应该是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了。
“疯子!”云清净的呼喊不合时宜地响起,风醒下意识从井边远离,恍惚地看向洞口。
“怎、怎么了?”风醒莫名心悸。
云清净掀开藤蔓探身进来,见他神情紧绷,起疑道:“你又在干什么坏事?”
风醒勉强和缓了脸色:“仙尊这是什么话,我哪有干过坏事?”
“是么?”云清净不知想起什么,耳根涨得通红,他伸手挠了挠,“没有就没有嘛……”
风醒朝他挪去,装作若无其事:“仙尊怎么又不练了?”
“练完了呗!反正师父不在,也没人告诉我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无非是打发时间罢了。”云清净盘腿坐下,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定位符,没看几眼又塞回怀里,抛起了地上的石子玩。
风醒的余光扫过那口枯井,心中总是不得安宁。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们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回到熟悉的地方去。可就在刹那过后,他陷入了迷惘,竟不知何处才是真正的苦海。
云清净在身边玩得专注,每一粒石子抛向半空,他的目光都能敏锐地捕捉到轨迹,然后自如地摊开手,稳稳地将其接住,无论应对多么棘手的数量,也从未失手。
此时的他就像发着光,多一回胜利,光芒就多一分强盛,如同当初在荒岭的夜空中看到的那样,何其耀眼,这世间无人可及。
没有人可以将他困住,也没有这个权力将他困住。
和眼前人拥有的那一片广阔天地相比,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风醒也恰好只在乎前者。
“仙尊……”
“嗯?”云清净懒懒地应了声。
风醒终于有所释怀,提起一口气,将枯井的事悉数告知了他,换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沉默。云清净掐着手里的石子,神情复杂地望向那口枯井。
风醒在井边对他招手,云清净才勉强回过神来,松开满手的齑粉,犹犹豫豫地朝他走去。
“虽然也不能完全笃定,但……不妨一试。”风醒殷切地看着他,云清净抬眼与他对视,两人目光里所有的佯装都逐一散去,两相黯淡。
风醒心头一梗,撇过头不敢再看他:“也就试一试,万一还是出不去呢……”
“万一出去了呢?”云清净打断他。
风醒忍着起伏的情绪,撑着笑:“岂不正好?仙尊不是一直都盼着出去么?”
“你想出去么?”云清净一字字咬得极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风醒含着眼底一股酸热,极为恳切:“我想看着仙尊出去。”
云清净无法反驳,目光落在幽深的井底,忽而笨拙地抓过风醒的手,指尖还在隐隐发颤:“那你方才答应我的……可说话算话?”
风醒只好安慰地摊开手掌,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而后两人牵在一起,“我说过,在仙尊离开之前,我都会好好活着陪仙尊,所以……只要仙尊不离开我,这话便永远算数。”
云清净总算能挤出半点笑:“你放心,我虽然在蓬莱无权无名,但要护着一个你,还是办得到的。”
风醒从来都信他。
于是两人紧攥着彼此的手,回头再瞥了眼这方狭窄却温暖的山洞,还有洞外春光明媚的千古源,不过短短的屏息,便纵身翻进了枯井——
随之而来的,果然是熟悉的坠落。
强烈的失重感如同沉重的枷锁,两人已无力反抗,只是竭尽全力抓着彼此。
熬过漫长的漆黑,月光迎面而来,两人从不死地的半空坠落,云清净急忙翻身抱住风醒,施出灵力加以缓冲,两人总算是平稳落地。
云清净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广袤潮湿的赤地,还有这漫天鲜活的妖魔气息,此刻,迟来的喜悦才终于涌了上来。
“疯子!我们真的回来了!”
风醒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几乎要喜极而泣,可就在欢喜的同时,他感到体内的气息开始飞快流转,一切陷入混乱,过去平息的痛楚眨眼复苏!
“这是哪儿啊?”云清净还在兴奋地认着路,却发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堪堪回头,风醒登时喷出大口鲜血,溅得满地腥红!
“疯子——!”
风醒倒在云清净怀里,似乎感到五脏六腑都快裂开,他痛苦地唤着:“仙、仙尊……”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云清净惊觉他的脉象全都乱了,这样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风醒竭力望着他,可视线却越发模糊,云清净想要抱他起来:“没事的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回蓬莱,那里一定有人可以救你……”
云清净狼狈地站起身,却发觉眼前有一处断崖,深不见底,他骇然后退几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无助地看向四野:“这是哪儿……要往哪里走……蓬莱该往哪走啊……”
风醒攥住他的衣袖:“对不起……”
“你别说话了!”云清净禁不住吼他,“你说过你不会死的!”
就在此时,空中陡然划破一道亮光,云清净仰起头,霎时间泪如泉涌。
“师父!!!!”
灵上尊者听见他的呼喊,匆忙飞身而来,堪堪落地,就停在几米开外,冒着罕见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来了!要不是晗妤给了你定位符,你是打算死在这肮脏地么!”
风醒听得有些刺耳,云清净知道是自己错得离谱,也不敢顶嘴:“师父!先别管这么多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救人要紧!”
君袭淡然瞥过他怀里的魔族人,却问:“你受伤了么?”
“我没有……”云清净垂下头,风醒却一下下拽着他,似乎藏了许多话说不出口。
君袭神情沉冷,又道:“趁魔界还未察觉此事,赶紧给我回去继续参加试炼会!”
“试炼会?”云清净抬起一张泪水浸湿的脸,十分错愕,“怎么过了一年,又有试炼会了?”
“你!”君袭没想到这孩子擅自闯进魔界,竟还昏了头,“什么一年!我收到你从定位符传来的灵力就赶过来了,要不是你之后又乱跑,我早就找到你了!”
云清净惶恐地看向风醒,两人目光相接,皆是恍然——原来当初说的时间停止竟是真的!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风醒身上那些他们自以为痊愈的伤,才会撕开千古源这虚假的岁月爆发出来……回到最初,直至消耗殆尽。
“还愣着干什么!”
云清净浑身一颤,仍是执拗地说:“我、我要带他一起回蓬莱……”
大股腥热堵在喉咙里,风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咳嗽,想将血都咳个干净。云清净替他擦去嘴边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完。
带回蓬莱,这句话对蓬莱人而言,实在太重了。君袭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沉着气问:“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要带回蓬莱去?就算是你大发善心,可这个孽畜如今也活不了多久了,外族人根本无能为力,你不如趁现在给他个痛快……”
“我认识他很久了!”云清净嘶声高喊,“很久……很久了!”
长到叶片堆积成山,长到看尽春夏秋冬,长到,可以的话,一生不老不死。
风醒眼前骤然模糊,再也看不真切,唯有彼此的手还孩子气地纠缠在一起。不知从哪一刻起,自己仿佛又躲起来了,躲在心底,无声地仰望。
仙尊……
不要再争了……
“师父……你到底肯不肯救他?”
“我救不了。”
“你若自诩无所不能,那你自己救他啊,看看你那一向引以为傲的灵力会不会提前送他下九幽。”
风醒能感到他的怀抱逐渐在远离,于是自己的手也僵在远处。云清净别无他法,只好跪得端正,重重地磕下头,疼痛让他咬紧牙关:“师父……我求你了……”
不要再求了……
君袭眉头深锁,终是有所妥协:“你不就是想有人能同你谈笑,同你进退,同你热闹么?这次试炼会过后,你可以在蓬莱自由出入,到时候,换了谁都一样!”
犹如当头棒喝,偏执的气力瞬间溃散,云清净失神地仰起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什么叫换了谁都一样?
换了谁都一样么?
风醒缓缓垂下了手。
同样的相遇,同样的相伴,同样的相惜……换个人不都一样么?
没有了千古源,该上天入地的,依旧可以上天入地,该寂静死去的,还是会寂静死去。
不值得这么要死要活的。
“仙尊……”风醒终于觅得开口的机会,声音很弱,云清净还是听见了,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他。
“把我扔了吧……”这样的语气很熟悉,一如初遇那时。
云清净重新抱着他,竟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你答应过的……你明明答应过的!”
风醒看向身旁的断崖,似乎已经为自己找好了归宿。
“是……答应了……所以仙尊你现在……赶紧离开我……这样我死了……也不算食言了……”
万丈深渊,近在咫尺。
云清净挣扎着将他带到悬崖边,才感到天地茫茫,竟再无一处能予他骄傲。
没办法了……
“仙尊……松手吧……”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云清净还剩下最后一丝执着。
好不好?
只一瞬,风醒又被这三个字刺得极痛,他在死前撑着最后的平静,可心里早已是凄风苦雨,天崩地裂——老天爷从来都没给过他回答“好”和“不好”的自由,从来没有!
不好,我不答应。
好,我跟你回去。
谁又曾真正理会过?
仙尊……说点谎话骗骗我吧……
云清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袖手旁观的灵上尊者,瞬间心死,无奈转了语气:“也罢……死后能落叶归根,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不是吗?”
风醒如愿以偿:“既是如此……那就多谢仙尊了……”
刹那的决绝,他彻底坠入漆黑的断崖,眼睁睁看着崖上的人手臂僵直,在一片虚无中无力地抓着自己的残影,可彼此却越隔越远。
可惜,他们苦守的那点千古源的回忆,不过是尘世一须臾。
也幸好,只是尘世一须臾。
在风醒即将摔得粉身碎骨之时,十三及时赶到,拼尽全力将他托住,主仆二人狼狈地落在荒岭上。其后,十三向过路的妖族人求救,他也因此被妖后柳琴瑟带回了万妖宫,保住了这条烂命。
他的仙尊说得对,他的命是挺大的,怎么折腾都死不了。
活下来的他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变得更强,强到至少再有人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能自如地给出心底的答案,并且可以说到做到。
对于风醒这样的半魔之身来说,堕魔是最好的路,可生死也将会是一念之差的事。
十三在他入阵前还苦口婆心地劝着:“公子,你可想好了,这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十三没法向风主大人和夫人交代啊!”
风醒格外平静,好似历了这几场劫,已经没有什么“差池”是他承受不起的了:“那你好好活着,就不用去交代了,若我没能挺过来,我自己亲自去交代…… ”
十三万般无奈,只好从偏殿里退了出去,也没人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总之,重获新生。
在万妖宫苟且偷生的闲暇里,风醒回了一趟劫难过后的风塔,此时的十三也已修炼出人形,主仆二人站在破败的大门前,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没有太多言语,默契地开始收拾起来。尽管风塔早已回不去往日的模样,但至少还能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捡回一些体面。风血花熬过了那一场烈火,更是肆无忌惮地冲破花田,漫山遍野地生长着。
风醒久违地登上塔顶,孤身站在一贯强横的风里,眺望过去那些他看不懂的一切。
他没有纠结背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只是默默在想,他需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了。
得知魔引石下落不明后,他便趁着魔功大成,以外出游历的名义暂时离开万妖宫,一路东行,找到了当初自己坠下的那处断崖,竟发觉崖上还有一道天堑——他来到了人界不归山。
尽管没有找到母亲说的那条路,但也算误打误撞,殊途同归。人界的一切对于风醒而言都是新鲜的,走街串巷,四海为家,一壶酒,也足够解尽天下的悲欢离合,只是他堕魔之后再也尝不出这些东西原本的味道。
稍稍遗憾的是,假装宿醉后的清晨,被天边的朝阳晃醒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
“仙尊,又日出了……”
风醒记不清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只当自己还未从昨夜的梦里醒来。
“要不要试试?可灵了呢!”柳氏那个叛逃到人界的妖族姑娘,此刻正指着里苑那棵情缘树,朝屋顶上的他高喊,顺手将红绸扔给了他。
“写完这个我就走了。”风醒抓过红绸,用指尖划了起来。
柳又盈一点不意外,笑着问:“那接下来又打算去哪儿闲逛啊?”
“北上吧,听说北原的酒还不错。”
“就这点出息!哎,你听没听说过,十个烂酒鬼里,九个都是有情痴哦……”
风醒端详着红绸上的字,淡然一笑,随手将许愿球往下扔到树顶,柳又盈还未见过这种站在屋顶上耍赖皮的扔法,一回头,屋顶却是空空荡荡。
“没听过。”
日出灿烂,照亮红绸上的字——
一念一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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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回忆结束辽!(回忆的节奏放得比较慢~)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