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醒挣扎着抬起肿胀的脸,嘴里还含着血沫,他艰难地吞咽下去。他遥遥地望向父亲,没有等来任何怜悯的目光,风醒只好努力撑在地上,想要自己站起来。
“哥哥!哥哥……”风楚踉跄地扑来他身侧,急得声嘶。
风醒忍着胸前的巨痛,在妹妹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像是无言的示威。
风颜此刻才稍稍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但仅仅只是短暂的、毫无悲喜的一瞥。他将手杖往塔内一指,又对赤魈道:“二哥这么大火气,不如进去喝杯凉茶?”
老魔君在旁摇头叹气:“你真是胡闹,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赤魈冷哼一声,并未往心里去。众人入了风塔,留下家仆在外手忙脚乱,门内伏跪的族人也匆忙起身逃离,每个人路过风醒时都上前来关切几句,风醒勉强用红肿的脸挤出笑容,强忍着将他们打发,而身边的风楚已然成了哭包。
就在耳畔的关心和啼哭交织时,风醒发觉自己听得越发模糊,他茫然地迈开步子,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可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哥哥!”
“公子!”
没有做梦,意识从未知的漆黑里缓慢苏醒,风醒感到浑身有暖流覆过。
他后知后觉地虚开一条眼缝,父亲正用掌心抚在自己额前,散出温热而惬意的红光。流逝的气力逐渐回归,胸前的疼痛也被镇压下去,风醒感到眼尾在发酸,他急忙闭上双眼,加以克制。
就在此时,风颜开口说话了,由于声音压得很低,比平日要喑哑一些:“今日之事,是爹对不起你……”
风醒依然闭着眼,装作熟睡。
红光消逝,风夫人将被子往上牵了牵,密不透风地裹住这孩子,随后痛心地倚在风颜肩上:“这事哪能怪颜哥你……是他们那些人心里有怨,才会将气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倘若我准许醒儿从小修炼,或许今日也不会……”风颜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可醒儿今日要是真的还了手,就赤魈那个脾性,后果恐怕更加难以想象。”风夫人尽力安抚着,“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整个风氏着想,不问正殿之事,不许族人参军,也不拉帮结派,就为了能保住风塔这方安宁。”
风颜露出晦涩的笑,他凝望着熟睡的儿子,深吸一口气:“此等懦夫之举,逃得过一时,也终究逃不过一世,是我太高看自己了……当初那捡破烂的说得果然没错,我们这种人是逃不掉的。”
风夫人抬起头来看他:“既是如此,颜哥你为何不肯答应老魔君接下君位呢?我听闻风氏先祖也曾出过几任魔君,于情于理,谈不上有哪里僭越啊?”
“嗬,”风颜忽然轻笑一声,“是啊,先祖们当过魔君,但最后都死得很惨,无一例外。”
风夫人:“……”
玩笑过后,风颜搂过妻子,格外专注地看着她:“真真,日后我可能要时常出入正殿,家中的事须得全权交托于你了……君上他也是个老糊涂,就算我们与九重天势不两立,最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却听信正殿里那帮蠢货的话,先对人家下了手,这还有何退路?”
风夫人深知事情的严重性,眉头微微蹙起,又听风颜道:“若是侵扰了其他仙族也就罢了,偏偏魔族与仙族的交界处由蓬莱掌管,且不说蓬莱那帮人是仙族的最强战力,就说他们的现任仙主——一个上任不久就能将看守边界那些仙族腐烂势力连根拔起的女人……嗬,不用想也知道难对付。”
风夫人越听越忐忑,下意识抓紧了相公的手,担忧道:“蓬莱人既是如此强势霸道,颜哥你如今插手进去,岂不危险么?”
风颜反手与她十指相缠,宽慰道:“我只是去正殿里动动嘴皮子,防止君上被小人之言蒙蔽罢了,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赤魈那帮野蛮人比较在行。再说了,一旦开战,匹夫尚且有责,就算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你先带着两个孩子逃回娘家便是。”
“那你呢?”风夫人顿时眼眶发热,“你不在,我们哪里还有家?”
风颜骤然一哽,意识到眼下不该谈起这种虚无缥缈的伤怀事,便笑着搪塞过去,起身到门口让家仆弄些吃食来,以免儿子醒来之后饿肚子,风夫人也敛去悲伤,到隔壁看看睡着的女儿有没有踢被子,夫妻间闭口不谈,却已心照不宣。
待二人散去后,床上的少年终是流下了眼角久含的热泪。
仙魔大战,接踵而至。
百万仙族大军进攻不死地,先遣军势如破竹,直捣腹地,魔界处处血肉飞溅,格外被动。正殿里吵得乌烟瘴气,不怕死的人和怕死的人在针锋相对,而风颜这段时日殚精竭虑,身体每况愈下,已然无力阻止这场闹剧,孤身回到风塔休养。
寒鸦一族万里驰援,拼死抵御仙族的主力大军,最终惨败。就在这个时候,风醒陪着妹妹在风塔外捡到了一片黑羽毛——十三。
这片黑羽毛一沾染魔气就活了过来,哭诉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救救寒鸦一族……救救魔界……
风醒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神情越发黯淡,仿佛要随着不死地的万古长夜沉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也看着一贯爱笑的娘亲近日来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也许娘亲心里并不愿父亲再去理会这些没完没了的战事,可她又怜悯那些被无辜牵连的魔族百姓,于是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动,只在父亲挂念她的时候及时出现在身边。
吻着他,告诉他:“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听闻前线已是死伤无数,连鸦皇大人都败给那个蓬莱仙主了,这样下去魔界该怎么办啊!”
“风主大人!您就不要管这些事了!还是身体要紧啊!”
“大人!仙族人的先遣军快要攻至血肉冢了!”
大人,大人,大人……
风颜辗转难眠,终于在一个午后去到塔亭,铺开了纸笔。
风醒趁着不谙世事的妹妹还在花田玩耍,偷跑到塔亭底下,看着父亲奋笔疾书,不敢有所搅扰,待到父亲停笔,才愣愣地叫了声“爹”。
“咳咳咳……”风颜忍着咳嗽将纸折得工整,冲风醒一招手,“醒儿,你赶紧将此信送到正殿去,切记,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风醒接过信纸拔腿就跑,伴着越来越弱的咳嗽声,他将手里的信纸攥得更紧。
他其实并不清楚外面究竟成了什么样子,只是每日都能听见旁人煞有介事地聊着这场仙魔大战,他也从未见过仙族人,只知道在旁人的对话里,这些仙族人就好似什么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怪物,所到之处皆会血流成河。
“哥哥,外面是出什么事了么?”风楚有时候会察觉到周遭的异样。
风醒摸着她的头,用天下太平的语气说:“比起这个,你不如关心一下十三偷喝花露的事。”
“什么!”小丫头突然炸毛。
十三:“???”
于是,风塔里有一头羽魔时常在挨揍,揍着揍着,还揍出了主仆情深。
傍晚的不死地有雾气降临,天边的血色随之弥漫开来,风醒喜欢在此时登上塔顶极目远眺——父亲总让他多看,却从不告诉他要看什么,也不对他看见的东西给出任何评判。
他只能翻来覆去地看,时不时还会带上酒来消遣,烈酒入喉,能让人瞬间一个激灵。
很快,风颜的一纸书信扭转了战事。他用最简单的“声东击西”,将那位刚愎自用又敏感多疑的蓬莱仙主引入死局,用沼泽峡谷困住了仙族的百万大军,同时,力荐赤魈领军出战,此人也不负众望,在血肉冢前全数歼灭了仙族的先遣军。
仙族撤军的捷报传来时,老魔君还躲在风塔里卧床不起,时常在半梦半醒之中被幻觉折磨个半死,风氏夫妇只能任劳任怨地在旁照护。
赤魈带着部下在魔族百姓的欢呼声中凯旋,他前来风塔接魔君回宫,气焰比初来时更为嚣张。风醒知道他现在是魔界的英雄,虽不服气,可也不得不钦佩此人在血肉冢立下的战功。
老魔君在众人搀扶下登上马车,赤魈那充满鄙夷的眼色越过人海落在风颜身上,本想放肆地炫耀一番,可这位贤弟即便病入膏肓,目光却还一如既往的从容和轻巧,他心里的怨气又一次掀起巨浪。
好一个深藏功与名啊。
此人为何还活着呢?
“恭喜二哥。”风颜在火上浇油这方面颇有心得,赤魈不予理会,带着老魔君忿然离去。
不死地绝处逢生,余下的日子便在满目疮痍中不断缝缝补补。
马车回到风塔,却只坐着风夫人一人。她像往常那样忙着打理买卖生计,也还惦记着族人们鸡毛蒜皮的事,路过风血花田还会心血来潮地摘下一朵,带回寝屋,轻轻搁置在床头。
风醒端着药推门而入,看见娘亲也在,便笑着招呼说:“娘今日回来得真早。”
风夫人扶着风颜从床上坐起,边叹了口气:“说来也怪,今日给镇上送货送得稀里糊涂的,去了才知道人家昨日就收过一次了,我只好折返回来了。”
风醒将药递给父亲,听得也是稀里糊涂:“怎会发生这种事?”
“大概是人老了,记性不好了。”风夫人无奈地笑笑。
风醒此时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个头也长高不少,闻言坐在床边,稍稍俯着身子,打趣道:“若娘的记性都不好了,这世上怕是无人能记事了。”
风夫人哭笑不得,伸手敲他的脑门:“你这孩子,越大越贫嘴了。”
“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风颜喝完这极苦的药,脸上还洋溢着莫名的骄傲,父子俩相识一笑,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风夫人倒是无话可说。
放下药碗,风颜转而握住妻子的手,叹了口气:“自从老魔君崩逝,眼下魔界群龙无首,四处百废待兴,弄得人心惶惶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了。”
风夫人没有多说什么,用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就当一切尽在不言中。
“真真,你可曾后悔从人界嫁过来?”风颜问得突然,他顶着煞白如纸的脸色,一双眼骤然泛起涟漪。
风醒原本起身在桌边收拾碗盘,顿时也揪紧了心,不敢回头去看娘亲的神情。
风夫人起初一愣,而后目不转睛地守着眼前人,一字一句,说得万分笃定:“后悔了……”
风醒心弦一紧。
“后悔没有早点嫁过来。”风夫人如是说。
风颜眼眶逐渐通红,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格外鲜艳,他抬起指尖,扫过妻子日渐消瘦的脸颊,竟不知如何回应。风夫人仍是笑着躲开半寸,说着陈旧的借口:“醒儿还在呢……”
风醒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相互陪伴依偎的爹娘,欣慰又神往,笑着说:“倒是我多余了。”
一家三口顿时眉开眼笑。
不一会儿,风楚瞧见寝屋热闹,也酸溜溜地挤了进来,责怪哥哥不厚道,背着她偷偷讨爹娘欢心。
风醒哑然失笑,懒得搭理这个傻妹妹,只能挪出位子给她,打算去后厨熬下一服药。
踏出屋门的那刻,一个家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旋梯,踉跄地摔在门外,惊恐道:“风主大人!夫人!不好了!镇上、镇上出事了!”
风醒怔在原地,只看见自己手里端着的药碗正在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