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还未到午时,少盟主怎么这么早就从外面回来了?”护卫甲又腆着脸关切道。
“方才有两个朋友过来同我道别,我送走他们之后无事可做,便先回来了。”江信将俏郎君放回地上,看那小家伙摇头晃脑地回院里了。
“噢!我知道!就是之前在江府帮忙的云少侠和风公子吧!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呐!真羡慕少盟主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江信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却觉得受之有愧,他在天鸿城这二十余年,始终庸庸碌碌,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这般饱尝人世间的悲欢,好像早就活完了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了却在锁春关外,殊不知上天将命格颠来倒去,终究还是留了情,让这么多人陪着他共渡难关……
千言万语也是道不尽一声谢的。
“嗯……我之不幸,我之万幸。”
只能就此沉于心底,青山绿水总相逢。
江信握住那柄比岁月更沉的星璇剑,眉间阴翳一扫而空,心中坦荡如这朗朗乾坤。
护卫们从未见过这般神情,所有的犹疑和顾虑都土崩瓦解,直至此刻,他们才相信自家的少盟主是真的回来了。
“话说地牢里的那位……要如何处置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贸然问了一句。
江信也不恼,心中有数道:“让下人好好伺候着,不吃饭也得逼着他吃,不睡觉也要摁着他睡,总之,必须要让他好好活着……”
“江家可以多养一条狗,也可以多养一个人,若是他执意问个为什么,就将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告诉他——”
“想死,没那么容易。”
天下太平,武林繁盛,英豪辈出,举世无双,用痛恨这些东西也痛恨自己平庸无能的人来见证这一切,看看自己是如何一天天被时间长河彻底埋没,是再好不过的惩戒了。
护卫们听之解气,却又不寒而栗。
“少盟主!门外来了一帮武林人士,说是来向盟主辞行的!”不远处传来长呼。
“我马上过去。”江信笑着应声,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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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鸿城早市的喧哗震天响,繁华如初。
武宗堂里已有弟子晨起练功,若有瞌睡未醒的,就一头扎进旁边的水缸强迫自己醒来,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怜被梦魇缠住,迟迟未起,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沁出冷汗。
“不……别过来……”
她梦呓着,骤然醒转,凭空惊呼道:“老大!”
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繁重的呼吸。
眼前一片空寂,她愕然坐起身,定了定神,就像被拔去了哪根隐刺,心中余悸未消,匆忙穿好衣裳夺门而出。
老大……老大……
庄怜直奔霍潇湘的屋子,沿途的兄弟们都不明所以,一句“三堂主早啊”还没说出口,人已仓皇远去。
“三堂主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二堂主不是说了么,女人心都是海底针!咱们还是别管了!”
“也是……哎,今早不知是哪个兄弟这么好心,提前替咱们把水缸的水灌满了,还将院里没收拾的长矛都捡回了杂物间,当值的老六醒来就是一身轻,现在还乐着呢!”
……
“老大?”庄怜轻轻扣响房门,心里上上下下,她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可是不知为何,这次尤其心慌,久久不能平复。
若是霍潇湘听见她的呼声,急忙推门而出,得悉始末,一定又会笑话她大惊小怪,然后在她最忿忿难平的时候,陪着她细声宽慰。
每次都是这样。
可今日却无人响应。
庄怜屏住一刻呼吸,小心翼翼道:“老大你醒了吗?我、我进来咯?”
门没锁。
“嘎吱”一声,庄怜推开屋门,看见了干净整洁的屋子——被褥叠得四四方方,平整无褶,桌上曾经堆满的心法秘籍都被仔细收捡在书箧里,只留下一叠笔录,上面详尽地记载着武宗堂里每个兄弟的修炼习性,以及他们最适合用的兵器和过招的风格,最后还附上了习武多年的心得和禁忌。
“……武学之道,虽是大道至简,然知易行难,武者亦当爱惜羽毛,逢乱必出,前仆后继……”
白纸黑字,倏然间被滚落的泪水沾湿。
庄怜颤抖着手,颓然放下这份笔录,扭头冲了出去,向四处拼命高喊着:“老大!老大你在哪儿啊!”
“老大——!!”
声音遥遥遁去,飘向未知。
她闯进前院,却看见霍刀兀自立在门内,眉间绞出沟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霍刀手里还有一封信。
庄怜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执意地问:“老大呢?你看见老大了吗?我……我刚刚去他房里找他……”
“不用找了!那混蛋走了!”
“我去找他……我敲门……敲了好久……老大平时应该早就起了……他……”庄怜像是没听见霍刀的话,又像是故意听不见,她逼得自己越发哽咽。
“还要我说多大声!那混蛋已经走了!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霍刀嘶声怒吼。
“他要走哪儿去啊!他能走哪儿去啊?!”庄怜亦是竭力哭喊起来。
“他武功全都废了!你告诉我他还能走哪儿去啊!!!”
天地间陡然落入死寂。
七天前的夺魁之战,那个曾经蝉联了三届魁首,十年内江湖战无敌手,武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当着所有人的面,废去了自己一身傲人的武功……
成于此,亦是终于此。
他的名字也将仅仅只是个名字而已。
霍刀攥紧手里的信,胸膛极力震颤,眸眼里有片刻闪烁——他是亲眼见证的人,亲眼看到那些多年苦修的骄傲灰飞烟灭,亲眼看到从巅峰坠入平庸有多么的痛,多么的屈辱,多么的生不如死……
“早说了……他就是个喜欢自以为是的混蛋!死性不改!”霍刀愤然抛出信来,庄怜匆匆接过一瞧,最后一丝奢念也被碾碎成灰。
信中简单交代了关于武宗堂的一些琐事,还提到他亲自去找了商贾世家出身的齐雨公子帮忙,虽是不情之请,但也希望能为武宗堂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从头至尾,对自己只字不提。
庄怜极力摇头:“不会的……老大这么喜欢武宗堂……他不会离开的……不会的……”
她抓着信疾掠出门,恰好遇上登门拜访的齐雨,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齐雨见她杀气腾腾,举起扇子连退几步:“庄庄庄庄三堂主!饶命啊!”
庄怜稳住身形,眼圈却是红的,她顾不了太多,一手将齐雨揪到跟前,怒视着他,齐雨骇得嘴角直颤,勉强赔笑道:“虽、虽说我喜欢男人,但三娘子这么美貌的……也别隔得太、太近了!”
庄怜紧盯着他:“我家老大在哪儿!”
“霍堂主?”齐雨用扇端抵着发颤的下巴,“不知道啊……没没没在堂里么?”
“要你何用!”庄怜将他一手推开,头也不回地奔入熙熙攘攘的大街。
齐雨:“???”
霍刀清楚庄怜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根本不搭理,忙对身边的兄弟呼道:“去啊,贵客上门了,都给我放尊重点!”
众人还沉浸在霍潇湘离开的失落中,谁也不愿出去招呼一个陌路人,遑论还是个有断袖之癖,曾给霍潇湘招来不少蜚语的花花公子。
霍刀气得要破口大骂,好在齐雨是个爽快人,自个儿整了整衣襟,欣然迈进门来:“二堂主早呀!”
霍刀睨了他一眼。
齐雨:“……”
“各位武宗堂的兄弟……早呀?”
众人冷眼看他。
齐雨:“……”
齐雨处境尴尬,但还是绷着笑:“诸位勿怪啊,我虽然名声不大好,但绝对是个好人!以前我被许多人嫌弃,只有霍堂主不另眼看我,而且我这么笨的人他都能耐心地教我武功……这次就当报恩了!各位英雄好汉千万别当回事啊!”
武宗堂众人沉默良久,相互使了眼色后,齐声呼道:“请吧!”
齐雨先是一惊,但看着武宗堂众人的反应,觉得男人果然可爱,立马笑得花枝乱颤,遂扬起折扇,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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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高悬,满城金黄,掺进热闹的人群里却多了几分悲凉。满大街的人各奔东西,即便同在一片阳光下,影子也是纵横交错,从来没有永恒的交叠。
“老大——!”庄怜在人群中胡乱穿行,她四处张望,拼命呼喊,除了引来他人的侧目,其他的一无所获。
她找不到霍潇湘,哪里也找不到。
天鸿城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海,她如一叶孤舟,随波逐流。
她想要找一束光,一束曾经在武宗堂的寒冬里照亮许多人的光,可这里的阳光太刺眼了,她想要的被湮没其中,变成了微不足道。
“老大……你在哪儿……”
疾呼化为呜咽,庄怜无力地坐在地上,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让她无比挫败。
周围热闹如常,好像无事发生,也许终有一日都会彻底忘记……可她还是舍不得啊……
人潮来去汹涌,庄怜望着周遭掠过的形形色色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复又振作,沿中轴大街一路向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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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英会落幕之后,许多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座中原第一城,餍足抑或憾恨,也都无关紧要了。
江府门前,江信恭敬地朝众人俯身行礼:“诸位的心意,江信定当尽心竭力向家父转述,这段日子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少盟主言重了,此番相聚在天鸿城,也算……刻骨铭心了!”虽是说得委婉,但众人的神情还是发生微妙的变化,江信心知肚明,无奈地闭了闭眼。
“就此别过。”江信不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等等!”袁烁从外围挤了进来,本想质问江信弃赛一事,却一眼看见了江信腰间佩着的星璇剑——就是这一眼,所有的话都哽了回去。
江信亦是维持着他向来友善无欺的面孔,拇指悄然拨动了半寸星璇剑,剑气乍现,短短一瞬,闪得众人睫羽微颤。
“怎么,袁少侠还有事么?”江信平静道。
袁烁忽地不吭声了,北虚门的名声被这次的夺魁之战折损得够呛,掌门怕这小子又乱来,赶紧将他拽回身侧:“不不不,烁儿随口一说罢了,没事的,少盟主勿怪。”
江信莞尔,仍是毕恭毕敬:“这次我中途闭关退赛,确实给袁少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心有歉疚,不过有散便有聚,今日的遗憾,他日定会弥补回来的。”
众人有口难言,只得强颜欢笑地应和,他们自然是察觉到了这位江少盟主突飞猛进的功力,便不再对闭关退赛一事妄自揣测,而袁烁没有咄咄相逼,也代表着默认了这一切,包括自己败北的事实。
他看着眼前白衣如旧,眼神和气场却是越发凌厉,越来越像……擂台上那抹曾经不可一世的红衣。
他终究还是赢不了的。
转眼间人去楼空。
江信没有眷恋,静静站在门口,看着长街上人头攒动,一步一景,都曾鲜活地镌刻在脑海里,从未磨灭。
许久没有走过这条长街了。
悸动的心不自觉地牵动了脚步,江信恍惚地往前走去,竟比以往更加忐忑。
要去找他么……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江信正想得出神,一声“少盟主”不期而至,他惶然一瞧,只见庄怜拨开人群迎面跑来,通红的眼眶被疾风吹得狠了,不自觉地泛出泪来。
“庄姑娘?”江信扶住几近踉跄的她,心中隐隐不安,“出什么事了?”
庄怜乞求似的把住江信的胳膊,用颤抖的指尖捻着那封信,哽咽道:“少盟主,你知道老大去哪儿了吗?你……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如果世间唯有一人知道霍潇湘的去处,那个人只会是江信,庄怜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然而,江信心底酝酿的念头却轰然坍塌了,脑海里只剩嗡嗡作响,他怔仲地望着庄怜,难以置信道:“霍兄……他走了?”
庄怜艰难地点了点头,将那封信递到江信眼前,江信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神思霎时间如流光溢散——梧桐叶漫天飞舞,庭院里那道身影走得轻快又决绝……
原来他当真是有未尽之言的,原来他在夺魁之战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结局,纵使覆水难收,也要力挽狂澜。
不惜一切代价。
江信遥遥望向远方,悲喜交加:“他……没有和我道别。”
庄怜微微愣住,终于弃了挣扎。
其实早在江信发问的最初,她就已然意识到,霍潇湘是真的离开了,为此不惜摒弃一切牵绊。
“一朝远行,成败不归。”
江信凭空喃喃,此时的天鸿城在他眼里骤然失色,化为了远方的群山环抱、流水潺潺,一叶扁舟寂然远去——
“霍兄……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此时的江信释然了,嘴角含笑,悄然埋怨,又悄然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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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间,秋风卷起南郊的落叶,吹得红衣猎猎飞扬。霍潇湘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心如明镜,波澜无惊。
此人总在有情的时候格外无情,从走出天鸿城到现在,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两旁的草丛忽然传来异响,霍潇湘下意识顿住脚步——他仍然穿着那一身扎眼的红,招摇来去。
“打劫!”一窝匪贼莫名其妙窜了出来,亮出明晃晃的尖刀,大声恐吓。
霍潇湘:“……”
“打、打劫呢!聋了吗!”那头目甚是嚣张,可惜握刀的手腕早就抖成了筛子。
霍潇湘不动如山,冷眼看向这帮怂包,眼神里锋利尚存,怂包们心尖一颤,不敢轻易动手,一个个拿着刀形同摆设,半晌过后也没个冲锋陷阵的人。
“都上啊!他武功都废了!整个武林亲眼看到的!”
“那你怎么不上?”
“你……你们先上!我再上!”
霍潇湘并不理睬,自顾自地往前走,这窝匪贼不得已步步后撤。
直到霍潇湘顺利地走出包围圈,他们才恍然醒转,挤出龇牙咧嘴的模样,正欲动手,一道凌厉的蓝光蛮狠地掠过,怂包们全被掀回了草丛里,倒插在地,没了意识。
霍潇湘:“……”
风云二人踏空而来,三人面面相对,皆是笑意拂面的。
“哟,丧家之犬。”云清净故意气他。
霍潇湘像往常那样不搭理,冲另一边寒暄道:“醒兄可恢复得好些了?”
云清净:“……”
“多谢霍兄惦记,仙尊醒来过后,我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风醒的目光甜腻地附在云清净身上,惹得这位仙尊浑身不自在,两颊透出了薄红。
霍潇湘见他们亲近如往昔,心中也宽慰不少,托了托肩上的包袱,道:“二位莫不是来送我的?”
云清净斜眼看他:“送你?去哪儿啊?”
霍潇湘隐隐叹了一声,连自己也不甚确定,只道:“天涯海角。”
云清净一时接不上话来,目光畏畏缩缩地瞟向身旁的风醒。
“其实仙尊是担心你,有话对你说才追上来的,是吧仙尊?”风醒眯着眼,在背后故意怂恿着云清净,令他无法辩驳,霍潇湘闻言一怔,云清净便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灵荡峰?”
云清净抬头望天,宁死也不肯直面这姓霍的王八蛋,风醒也顺着云清净点头致意,霍潇湘莫名恍惚,肩上的包袱莫名沉重,拖得他力有不支。
“我……”霍潇湘露出苦笑,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半分内息也聚不上来。
我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呢?
“说来你可能不信,灵荡峰上住着一位姓苏的烂好人,平日就爱收留各路野猫野狗野妖怪,像你这种落魄的年轻人,他可喜欢了!”云清净猜到他想说什么,也根本不当回事。
霍潇湘实在拿他没辙,思忖良久,缓缓走上前来,目光隐约含着笑意,故意嘲弄道:“怎么仙门君子之首的‘上善若水苏云开’,到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了?”
“啊?”云清净心虚地眨了眨眼,“他……原来这么有名的么?”
霍潇湘不予理会,笑着将包袱拎在手中,顺道拽过风醒朝灵荡峰的方向走去,道:“正好醒兄也在,我就自不量力地向你邀酒喝了,近来实在是憋闷得慌……”
风醒与他并肩靠着,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霍兄都这么说了,我自是奉陪到底的,不过仙门禁酒,我俩得出来喝。”
“无妨!那是不是还要自己买酒上去?”
“正好山麓北面有一座小镇,可以先去那里逛逛。”
……
两人倒是兄弟情深地走远了,大有要不醉不归的意思,似乎遗忘了谁。
云清净:“???”
这两个王八蛋!
“喂!你们两个倒是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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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一直在各种交通工具和ddl上折腾……坚强地苟完了一章,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