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围墙,隔绝了聚英会的热火朝天与江府内的冷清萧条。
天地间偶尔掀起一阵较烈的风,将庭院内的梧桐叶卷飞出去,飘向未知的远方。
江信顺着风势,利落地刺出一剑,剑气从剑身末端脱缰而去,重重地击打在木桩上,恰在此时,墙外传来山呼,他无奈撤剑,寂寥地叹了一口气。
聚英会的魁首之战越来越近,只是最后唯二的席位还不知花落谁家。
他从外面回来之后换了身衣裳,仍是白衣胜雪,清风拂来,似能含熏绽放——即便如此,江信眉间的阴翳依旧没有消散。
他反复练习着出剑的姿势,额前不觉渗出细汗,好不容易停歇下来,正喘着粗气,身后忽然响起一句:“旋腰,带动肩臂发力,方能收放自如。”
江信回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微微发愣:“父亲?今日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海年没有接话,只将自己的佩剑抛了过去,江信忐忑地握住星璇剑,按父亲的话重新挥了一遭——
星璇剑剑身流光,挥剑之时,剑意如沐星芒,瞬时有脱胎换骨之效,犹如长虹贯日,眨眼间便将木桩碎成一众残屑,从四面八方飞溅出去!
江信惊诧于自己方才那一剑,却又不敢得意忘形,于是怯然收回剑来。
江海年满意地点点头:“剑客从不吝于精益求精,吾儿当是前途无量。”
父亲往日对他都是色厉内荏,鲜少用这种口吻说话,江信听得手足无措,忙将星璇剑还给父亲。
江海年却是负手而立:“若是使得顺手,尽管拿去。”
“父亲!”江信十分慌乱,“孩儿……孩儿现在还不配!”
“你是江家的唯一,你不配,谁配?”江海年板着脸道。
江信哑然,手里的星璇剑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手腕不住发颤。
父子对峙良久,江海年神情凝重,不再对他咄咄相逼,拿回了星璇剑。
江信如释重负后又陷入莫名不安:“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要胡思乱想,”江海年矢口否认,“你只管好好练剑,拿下这次聚英会的魁首再说!”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专心在聚英会赢下每一场比赛……”
相似的话语彼此交叠,当是振聋发聩。
江信茫然地一颔首,江海年心口一松,正要转身离去,江信又叫住了他:“父亲,若是忙不过来,大可叫上孩儿一道分忧。”
江海年盯着他半晌,心思软了下去:“过几日就是南北大婚,仪式和婚宴都设在锁春关,眼下又正在召开聚英会,大半个武林齐聚中原,天鸿城内鱼龙混杂,圣上担忧会有贼人趁机兴风作浪,下令严治,所以这段时日,武林千万不可出现任何纰漏。”
“那……杜荣的事要如何处置?”江信问得小心翼翼。
江海年面色沉冷:“你是替武宗那小子问的?”
“不止是为了霍兄,”江信急忙解释,“父亲,这背后还牵涉到了暗影,不可草率啊!”
江海年伸手将他止住,戏谑地笑了笑:“暗影,无可救药啊……”
江信不解:“为何?父亲不是为此费了很多心血么?如今暗影越发猖狂,百密一疏的可能自然也越大,岂不是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最好时机?”
“唉,说了你也不明白,信儿,你要始终记得一点,为人臣、伴君侧,比起真相,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才更为重要。就拿杜荣这件事来说,漕帮之下,将矛头对准了武宗堂,漕帮之上,杜帮主却对此事只字未提,甚至根本不打算追究他亲生儿子的死,原因为何?”
江信摇了摇头,江海年又道:“因为杜帮主非常清楚,眼下是个多事之秋,继续追查下去只会牵连更多,百害而无一利,若是不小心碰了禁忌,触怒龙颜,实是得不偿失,而他手下那帮人并未有这般眼界,无非是将个人喜恶凌驾于顶,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怎么就过去了?污蔑的人可以全身而退,那些被他们强行打上的污点呢?没有真相,谁来替霍兄和武宗堂澄清?谁能还他们清白?”
江信一时情急,在江海年面前浑似一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孩。
江海年的目光被晚霞镀上一层金,恰好掩盖了眼里复杂流动的情绪:“放肆!”
江信垂头丧气,再不敢顶嘴。
江海年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武宗那小子有多看重自己的清白?”
“他要是在乎清白,在乎武宗这块金字招牌,他当初就不会腆着脸去给那些富家子弟当陪练,也不会为了一点身外之物,就忍受那么多轻佻下贱的事!”
江海年说得极为愤慨:“所以我才不允许你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你是洛水江氏未来的当家人,也会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尊严,绝不能丢!这个尊严,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手持长剑,意气风发,没人可以瞧不起你!”
平地起风了。
江信眼中含泪,想起那夜在武宗堂里偷听到的事,咬着牙:“霍兄他……根本就是迫不得己……”
“习武之人,宁死不辱!”江海年从喉咙里将这八个字逼出来的时候,风声一度式微,唯有这句话盘旋而上,再度落回父子二人耳畔,却变得沉甸甸了。
很快,江海年意识到自己又伤了这孩子的心,万般无奈,朝着院内的梧桐树走去——许多大户人家总是偏爱梧桐,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寓意着品格高洁,乃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
“你以为……咱们江家就是无坚不摧的么?”江海年抚住老树,终于舍得吐露心事,江信颓然地跟上前来,屏住了一刻呼吸。
“过去这几十年来,江湖之中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息,许多家族不敌弱肉强食的规则,纷纷落败,江家承蒙圣恩,得以担下‘盟主世家’之称,可武林盟主之位仅凭世袭,总归说服不了旁人,如今觊觎那盏盟主金印的人,并不在少数。”
稍有差池,盛衰不过一念之间,江信这才对父亲的苦心有所体悟。
怪不得前段时日会向自己许下交付星璇剑的意愿,
怪不得百忙之中还不忘赶来守着自己每一场擂台赛,
怪不得对细枝末节也如此苛责,甚至恨不能一步登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念不好,墙倒众人推,多年盛名一朝倾塌,前人的心血也就付之一炬。
江信对此后知后觉,顿时满怀歉疚:“父亲……对不起。”
江海年回手搭住他的肩,用力地捏住,无言片刻,父子二人总算是冰释前嫌。
“其实早年武林并不太平,各家争权夺势,最后落至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我记得城西水巷边就有一处贺家的旧宅,不知现在被人拆了没……”
江海年随口一提,江信却是愣住了,他方才误打误撞进去的不正是这处贺家旧宅么!
满眼的残破不堪,蛛网覆盖下的灰尘积约有一寸厚,几乎教人无法罗织起往日的胜景。
“贺家?”江信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毕竟如此凑巧,让他有些好奇。
江信活了这二十多年,就只认识一个姓贺的人,还是霍潇湘一年前从不归山救回来的贺星璇。
星璇刚被捡回去的时候无名无姓,顶着一头空白的记忆,直到霍潇湘拿来《百家姓》,他才在无数姓氏里下意识指出了最熟悉的“贺”字。
“不错,贺家的贺老太太是你爷爷的旧友,也曾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贺家的武功向来传女不传男,武功偏于阴柔,在对抗中并不占优势,逐渐便落没了,后代出嫁之后也不再保有自己的姓氏,如今几十年过去,连是否有后人存世,都无从知晓。”
江海年忆起往事,唏嘘不已,而江信只恍惚地点了点头,想来都是些陈年往事,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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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线光亮扫过天边,转瞬消隐。
云清净不抱希望地问:“不是说暗影形若鬼魅么?如何揪出来?”
霍潇湘答道:“暗影在天鸿城内有个秘密集会的地方,许多暗影会聚在那里等候雇主,雇主上门也有个规矩,那就是他们必须要穿一身黑衣裳。”
杜荣便是穿着黑衣裳出门的。
云清净顿时来了兴致:“那你犹豫什么,还不赶紧带路!”
临近城门口,夜色从远处一路蔓延过来,霍潇湘注视着天边,只道:“带路可以,但可否不要将此事告诉江信?”
“嗬,你小子真是越发可疑了。”云清净眯着眼看他。
“江盟主清剿暗影多年,不过是扬汤止沸,现在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信却是嫉恶如仇,恨不得将暗影除得干干净净,所以最好不要让他知道秘密集会的事,否则以他的性子,后果不堪设……他身上担子太重了,不能有事。”
霍潇湘难得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云清净颇为动容,结果一开口就将其判定为“你废话真多”,随即扬长而去,留下路边一头小土狗在狂摇尾巴。
霍潇湘:“……”
祥瑞甚是同情,回头安慰道:“霍小哥别往心里去啊,我家主上就是这副德行,平时又被风公子念叨久了,没什么耐心实属正常。”
云清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我从来没有如此怀念过醒兄还在身边的日子……”霍潇湘高声长叹,只在心里劝自己说,这姓云的武功高强、心比天高,危难之际总比江信要让人放心多了。
想罢,明月入怀,海阔天空,两人一同朝东郊密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