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码头已是灯火阑珊,偶有三两人影来往,稀稀拉拉,静得能听见石子坠入河流的声响。
漕帮的巨船停靠在码头边,二楼的木窗里仍是亮堂堂的,一个杂役路过门外,佝偻着身子敲了敲门:“少主,江少盟主来了,说有事情要找您商量。”
杂役的呼唤让黑夜的宁静裂开了一丝缝隙,只见窗纸上冷不丁投出一个人影,愈来愈大,几乎快要占据所有光亮:“不……见……”
杂役心里“咯噔”一下,望着窗上可怖的人影咽了口水:“可是少盟主他……”
他已经上船了。
未等尾音落下,忽有一阵妖风刮开了房门,将瘦小的杂役猛然卷了进去!
江信堪堪闻见杂役的半声惊呼,不得不加快步伐,踏在木板上发出了一连串“哒哒”声,匆匆追了上去。
“杜荣!”江信站在门前大呼,可门内却传出了奇异的声响,如同野兽啃噬猎物,那齿间的咀嚼声被静夜放大了数百倍,外人听得一清二楚。
江信料定有鬼,旋身一脚将房门踹开——面目狰狞的杜荣正掐着杂役的脖子,口中带血!
“你……”江信瞥见杂役断掉的半条胳膊,瞳孔骤缩,下一刻便抽出佩剑,“你在干什么?!”
杜荣被剑风一扫,似乎有所清醒,转手丢掉了不省人事的杂役,害怕道:“不……不……少盟主你别过来……”
江信手握长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正当他进退两难之时,身后一道红光和蓝光疾驰而来,霍潇湘捞起受伤的杂役带出了门外,云清净一把扼住杜荣的喉咙,将他抵在桌边,咬牙道:“好重的妖气!”
“呃……”杜荣险些喘不上气,他瞪大的双眸倏然间染上了一层血色,瞳孔映出的云清净的人像越发扭曲,浑身的妖气越来越重,肌肉开始痉挛不止。
江信唯恐云清净下手没轻没重,忙劝道:“云少侠!不要误伤性命!”
云清净松开了指间三分力道,岂料杜荣竟然魔怔似的弹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冲向江信,那双眼睛已然是善恶不分、六亲不认!
江信即刻横剑格挡,杜荣却一口咬在了剑上——几滴鲜血飞溅到脸上,江信咬紧牙关,拼命抵挡,眼前这人根本就是疯了!
电光火石间,霍潇湘飞来一拳打在杜荣的颧骨上,杜荣死死地衔住长剑,一个趔趄扑出了门外!
此时,漕帮的子弟闻见异响,纷纷围了过来,只见自家少主满脸血污地倒在地上,妄图嚼断那柄玄铁打造的宝剑!
“发、发生了什么?!”
“少主!少主你没事吧!”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放进来!”
众人骇然,不敢轻易靠近,江信更是手足无措,朝霍潇湘递了个焦虑的眼色,而这番癫狂的举动在霍潇湘看来也是闻所未闻,他只好转头望向云清净:“姓云的,这怎么回事?”
云清净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身旁空落落的,似乎少了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云清净没好气道,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门前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靠近杜荣,这厮的狂态又上了一层楼,随手将长剑砸在地上,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仰天长啸,众人惊得连连后退。
“武宗……好狠呐……”杜荣十指掐住自己的头颅,似乎痛苦无比,回头怨愤地瞪了霍潇湘一眼。
那道目光宛如尖刀狠狠地刺入心头,霍潇湘怒视前方,忿忿道:“你什么意思!”
云清净顾不上杜荣是人是妖,匆匆将锁妖囊从腰间拽了下来,然而杜荣半疯半醒的意识彻底碎了,竟毫不犹豫地从二楼纵身跳下了河!
“喂——!”云清净迟了一步,攥着锁妖囊追至船边,却只赶上了夜色笼罩下沉甸甸的水花。
江信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长剑,对漕帮的人呼喝道:“愣着干什么!快下水救你们少主!”
东郊码头辗转陷入一片混乱,云清净等人回到岸边焦灼地等待,江信惊魂甫定,拿着染血的长剑在河里轻轻搅动,手腕还有些微微发颤。
“快点!搭把手!”漕帮捞人的兄弟从水中浮了出来,一众人蜂拥而前,搬石头似的将杜荣拖上了岸,霍潇湘率先冲了上去,然而杜荣早已没了呼吸。
夜色昏暗,杜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隐约能看出他七窍爆血的迹象,但大部分的流血都被河水涮了一遭,若非及时从水里捞上来,恐怕会被泡得面目全非。
霍潇湘当即愕然,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少主!!!”
漕帮的弟兄们确认少主殒命之后,一个个鬼哭狼嚎起来,呼声将霍潇湘震得越发心神不宁,他从人群中失魂地退了出来,江信急忙上前扶住他:“霍兄?”
“死了。”霍潇湘从未对这两个字感到如此茫然。
云清净不信邪,一手薅开哭闹的漕帮弟兄们:“都给我让开!”
众人见他是仙门子弟,敢怒不敢言,不情不愿地腾了一个位置。
云清净跪在杜荣身边,粗暴地抓过一个火把,在尸体左右照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出来,连浓重的妖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这分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当然,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云清净伸手掰开尸体破损的唇齿,摸到两颗断裂的獠牙——人族的牙齿不可能长成这样,只有那些连毛带血吃生肉的妖怪才会有。
整个妖族的开化程度参差不齐,修为低的和修为高的有云泥之别,云清净摸不透,下意识问出口道:“哎,死疯子,你说妖族……”
云清净飞快咬住舌头,不让对空气说话的自己显得太难堪。
什么死疯子!哪儿来的死疯子!
云清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仰起头来看向众人:“你们的少帮主之前可有接触什么妖怪?”
“妖怪?”漕帮弟兄们面面相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此时一个船工站了出来,指着一旁的霍潇湘道:“妖怪倒是没有,但咱们少主前段时间跟他们武宗堂打了一架!”
“对啊!前段时间,武宗堂的二堂主霍刀带了好多人来东郊码头讨架呢!阵仗可大了!”
“你们没听少主跳河前说什么吗?少主说武宗堂好狠!一定是他们蓄意报复!”
“对!一定是武宗堂给咱们少主施了什么妖法!太可恨了!当我们漕帮是好欺负的么!”
霍潇湘忽然被群起而攻之,一时愤懑难平:“霍刀早就在那次挑衅之后吃到了教训,如今又因违背门规被软禁在武宗堂内,何来报复一说?!”
“完全是狡辩,难道他就不能派别人来报复么?”
“霍刀平时是在咱们码头上做苦工的,与他二堂主身份落差太大,心里的怨念怕是早就堆积成山,他又是个有仇必报的野蛮人,杀人有何难的!”
“霍堂主,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武功独步天下,是江湖上名气响当当的英雄,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不能当众徇私啊!人家江少盟主还在这儿呢!”
“少盟主,你可要为我们漕帮做主啊!否则我们只能去江盟主面前闹了!”
……
漕帮跑南闯北,向来团结一致,极容易拧成一股绳,更不必说眼下有人在绳尖上点了把火,顺势也带起了这帮兄弟的熊熊怒火。
他们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汇成汪洋大海,并且这片海还并非风平浪静,而是一浪更比一浪高,霍潇湘不过说了区区两三句话便换回了一通铺天盖地的责骂,东郊码头顿时吵开了锅。
“既然你们早已认定你们所认定的,又何必在这里白费口舌?”霍潇湘省去了鸡同鸭讲的气力,手臂上却忍得青筋突兀,他漠然扫视一圈,嘈杂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江信知道霍潇湘的脾性,生怕他火气上头,就不管不顾地将罪名揽了下来,赶紧向漕帮的弟兄们解释道:“大家稍安勿躁,杜少帮主死得蹊跷,短时间内不可妄下判断啊!若是诸位愿意相信我,我保证……”
“不用麻烦了,”霍潇湘目光微凛,“此事我会亲自查明白,给出一个圆满的交代!”
“霍兄!”江信话到嘴边换了好几次,拽着霍潇湘的衣袖,悄悄压低了声音,“霍兄你要怎么查?难道你真的相信是二堂主下的手么?”
云清净大摇大摆地回到二人身侧,只戏谑地来了一句:“姓霍的你别天真了,世上根本没有清者自清这一回事,这帮人显然是赖上你了!”
“咱们还有暗影的事没问清楚呢!”江信又压着嗓子补了一句。
霍潇湘今夜本就一反常态,几乎都绷着一张死水般的脸,一丝丝波澜也荡漾不起来,如今这么多人在耳边咄咄相逼,他越发听不进去。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绞成一团乱麻,全都囫囵塞给了他。霍潇湘的心情跌宕起伏,而今夜恰是坠入最深的谷底,偏偏还遇上了泥石流倾泻而下,将谷底堵得无路可走。
“你们……就这么相信我?”霍潇湘忽然发问,江信和云清净都被无端噎了一口气。
“江信,我今晚在海边看见你的画,忽然就开始思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兄弟之间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否真的有道理,可后来我发现,难处是不能分享的,”霍潇湘苦笑一声,“原本霍刀的事我也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分心,至于现在……你和云兄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
霍潇湘一语立毕,离开得潇潇洒洒,漕帮子弟对此颇有怨言,却被云清净给瞪回去了。
江信迈开半步,对那决绝的背影只觉格外无力,从这一刻起,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霍兄,云清净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伸手搭在江信肩上,宽慰地拍了几下。
夜色眨眼便沉入了最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