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里的水逐渐凉透,墨倾柔失魂地捧起脸巾,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她还记得当初爷爷为了北原征伐一事,触怒龙颜,一道降罪的圣旨横空劈来,墨家上下却不痛不痒,毕竟犯上顶撞,顶多不过闭门思过罢了。
墨家护佑江山数十年,当家的老爷子墨雄空还是开朝功臣,曾随圣上一同南征北战,即便是一群自诩清高的骄兵悍将,龙椅上的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暴行。
“不敢”,还真是一种惊险得不能再惊险的侥幸,把每个字拆开来看,一笔一画都是自寻死路的傲骨。
就在墨家人高枕无忧时,辗转难眠的只有她和老爷子——
墨家出事后,爷爷每晚都会在后院的银杏树下站着,不肯入眠,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一排箭靶出神,直至下半夜才慢悠悠地回房歇息。
墨倾柔偶尔撞见,却也不敢多问。她自小在墨云水榭长大,鲜少在墨府正儿八经地露面,父亲去世后,她更是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衣食起居全靠下人们照料,哪怕遇上举家团圆的日子,她也只会安静待在阁楼,羡慕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墨府另一侧的热闹。
那时候,唯有墨二叔记得她,每次都不忘送些糕点过来。
墨倾柔独自吃着糕点,抬头欣赏天上接连绽放的烟花,格外满足。
“人呐,知足常乐。”墨洄曾抱着年幼的她,站在水榭外如是说,“你的娘亲虽然早早去了,可爹爹还有你,所以也不觉得难过。”
金黄的焰色照亮小倾柔圆嘟嘟的脸庞,她还在因为弟弟墨珏故意放狗吓人的事哭鼻子。
患有腿疾的她时常成为家里小鬼头捉弄的对象,墨洄不得已才将她带回墨云水榭亲自照料。
“爹爹,我开心不起来,因为弟弟们都不喜欢我,爷爷也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墨洄笑着捏住她的脸:“胡说,我们小柔儿这么善良,怎么会没人喜欢呢?爹爹喜欢你,娘亲也喜欢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你,总有一天……”
小倾柔半信半疑地撇着嘴,墨洄故意将她的嘴角往上提,小丫头绷不住,终于破涕为笑。
墨倾柔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而后醒悟过来,将脸巾放了回去——是啊,知足常乐。
此次离开墨府独自远行,从天鸿城到锁春关外,所见所闻足以回味半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总归是有遗憾的,她不该沉溺于此。
“咯吱——”
大门忽地开了。
“涯月?是你吗?”倾柔独自坐在床边,内室的屏风遮挡了一切视线。
外面无人回应,只有大门合上和门闩落下的两声轻响,以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墨倾柔想伸手去抓轮椅,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将轮椅推远了,神秘的来者替她稳住轮椅,送了回来,倾柔抬起头,愕然道:“二、二叔?”
墨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整张脸逆着光亮,看不真切:“刚从宫里回来,此番北原变故,我还有几处地方想不明白,所以过来找你聊聊。”
“是、是么?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爷爷的话,想着二叔明晚才来收缴罚抄的家规呢。”墨倾柔佯装镇定,不敢轻举妄动,“那二叔你请坐。”
墨黎索性直接坐在轮椅上,举手投足与往常并无不同:“你这小丫头,平日都规规矩矩的,这次竟如此胆大包天,老爷子只让你抄抄家规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
“可是十遍家规抄下来,也有一本《墨坤》那么厚了吧。”倾柔苦笑,提到《墨坤》时还刻意顿了一下,不过墨黎似乎并没有察觉其中的深意。
他在轮椅上摸索好一阵才找到木刹,将其固定在原处,随即仰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过来的时候听下人们说,珏儿又欺负你了?”
“二弟性子活泼,哪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墨倾柔生硬地答着。
墨黎摇摇头:“你不用替他说话,那小子就是欠揍,平日里游手好闲,实在没个长兄的模样,我待会儿回去也让他把家规抄十遍!”
墨倾柔敷衍地一勾嘴角,心头莫名浮起沉渣,酸涩难耐。
墨珏是墨黎的独生子,平日仗着自己在孙辈中“嫡长子”的地位,叱咤风云惯了,根本不把她这个瘸腿的长姐放在眼里。以墨群为首的那帮堂弟们更是没什么头脑,唯墨珏马首是瞻。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墨二叔是北墨一族的二当家,待爷爷将墨家全权移交给他,墨珏也就顺理成章地坐稳了北墨一族少当家的位置。
反正都跟她没关系……
墨黎见她不吭声,便直截了当地切回正题,问:“当年的军师阁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都查到什么了?跟这次的北原变故有关么?”
墨倾柔定了定神,答道:“西宇文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是因为宇文端与极北寒漠的寒鸦一族勾结,寒鸦归属魔族,身具奇毒,凶狠暴戾,东宇文招架不住才会节节败退。我们这次北上就在锁春关外的西北枯树林找到了寒鸦的巢穴,我当年在军师阁废墟中捡到的黑羽毛,也被证实是寒鸦的首领鸦皇掉落的。”
“鸦皇?”墨黎两眼放空,“他怎么会出现在军师阁呢?”
“我们闯入枯树林的时候误入了一个幻阵,那幻阵里全都是鸦皇的记忆,我不小心闯入了其中一部分记忆,得知他是从北原追着一个人来的。”
墨倾柔双手掐在床边,骨头支棱在单薄的皮肤下,禁不住微微发颤。
墨黎紧接着问:“谁?”
墨倾柔额上渗出斑斑细汗:“我、我爹。鸦皇的回忆里曾提及过,当年爹爹北上谈判,向宇文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鸦皇就藏在暗处目睹了一切,虽然觉得我爹十分迂腐可笑,但也算个有用之才,便一路跟着他回到墨家,试图……策反他。”
墨黎闻言不禁瞪大双眼,无数血丝突兀出来,狰狞地缠住白眼球,迫切道:“然后呢?”
“然后,因为爹爹离开北原之后,宇文端私自毁约,我爹非常沮丧,便将自己关进军师阁反省,鸦皇趁机藏身于军师阁外。就在军师阁失火那晚,鸦皇看见爷爷怒气冲冲地进了军师阁,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后来——”墨倾柔反复揣摩着嘴里的字句,“二叔你也来了。”
她警惕地抬起眸子:“不过二叔你好像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没看清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你走后,鸦皇就溜进军师阁去,想要说服我爹与西宇文合作,结果被我爹严词拒绝,鸦皇一怒之下便打伤我爹,还放火烧了军师阁。”
墨黎的神情始终悬在惊讶的边缘,欲坠不坠,似乎对整个故事难以置信。很快,他疲累地眨了眨眼,沉下头去:“竟然有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倾柔颤抖着手朝二叔伸了过去,轻轻搭住他的肩:“二叔,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后门。
云清净原本还在琢磨涯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当他看见周围空旷的街道,旋即明白了一切:“搞半天,你是那丫头派来送客的?”
涯月:“小姐没能找到云少侠想要的那本书,实在愧于见人,只好让涯月过来向云少侠道个歉,顺便让我转告云少侠和风公子,山水有相逢。”
“相逢什么相逢!没听说过沧海变桑田吗?你赶紧让那丫头出来见我!你们北墨一族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云清净正欲再闯进门去,涯月迫不得已拦住了他:“云少侠,你就行行好,体谅一下我们小姐吧!”
“我怎么就不体谅了?她那一看就是心情不好,万一想不开怎么办?”云清净振振有词。
风醒突然横了过来,护在二人中间:“涯月姑娘,我们与你家小姐也算朋友一场,眼下这么莫名其妙地赶走我们,不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吗?”
“就是就是!”云清净被风醒挡住视线,不乐意地将他向右推,从身侧冒出一个头来。
“朋友?”涯月眉头一皱,牵动神色,变得严峻起来,“看来两位对墨家的处境还知之甚少啊……”
.
墨倾柔没有用力,可墨黎已然感到肩上的沉重,他逃避性地站起身来,茫然往前走了几步——
一如当年他在军师阁,也是如此忐忑不安地朝自己的亲生大哥走去。
“大哥,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还在为宇文端说话?”
墨洄跪在军师神像前,头上顶着盛满水的水盆,闻言不语。
墨黎心有不甘地走到他跟前,气得来回踱步:“这般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为了戏弄你,戏弄墨家,戏弄整个中原朝廷!”
“二弟,倘若这次北上的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墨洄双臂撑着水盆有些吃力,“宇文端要的是权势,是所有人对他的崇拜,北原子民要的是粮食,是太平无忧的生活,而圣上要的是边境安稳顺遂,是两族邦交永缔、友好往来,这一切,都不是战争能够带去的。”
“那我们呢?”墨黎跪在墨洄跟前,“大哥,墨家要怎么办?”
“没有战事,北墨一族还能翻身吗?”
“何必要翻身?这不就是将门世家最好的结局吗?”墨洄浑身颤抖,顶着的水盆荡出水来,无意淋在墨黎头上,兄弟俩同时心头一凉。
墨倾柔悄然朝轮椅挪去,孰料墨黎忽然转身,面容已经有些走形:“你爹的性子你也清楚,到了那时候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选择离开!”
“爷爷也是这么被气走的。”倾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墨黎努力平复着心境:“是啊,所以父亲让大哥在军师阁罚跪,什么时候低头认错,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我只好过去劝劝大哥,没想到……是我不好,没能及时劝服大哥改变主意,这才让那些魔头有了可趁之机!”
墨倾柔深吸一口气:“可惜这一切我口说无凭,鸦皇也已死无对证,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圣上交代此事。圣上向来忌讳神魔之说,我怕稍有不慎,就会有敷衍了事、妖言惑众之嫌。”
墨黎明白她的顾虑:“入宫面圣之前还得同老爷子商量一下,他若知晓全部真相,必定是痛心疾首的。”
墨倾柔目送二叔离开内室,听到大门开合的声音之后,绷紧的心弦才松懈下来。
她拼命往轮椅上挪动,想要亲自去墨府找爷爷谈话,越快越好——她方才所说的并不是全部真相。
她想,或许其中存在误会,二叔所有的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包括他在和爹爹大打出手之前的对话,全都一五一十地重述了一遍,字句不差,张口就来。
如此坦诚,如此恨铁不成钢。
可惜他千不该万不该隐瞒那最重要的一段——
凉水彻底浇醒了墨黎,他冷然抹了一把脸,随后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墨洄脸上,水盆“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刺骨的水沾湿了衣襟。
墨洄捂着脸,喃喃道:“二弟你……”
“墨洄,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墨黎将墨洄从地上揪起来,“你就是滩烂泥,根本扶不上墙!”
“父亲真是瞎了眼才会器重你……你和你那个卑贱的妻子、残废的女儿一样,是墨家的耻辱!”
墨洄左脸飞快肿起,只能虚着眼睛望着弟弟,不卑不亢地问:“你其实恨我很久了,是么?”
“是,我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墨倾柔正要坐上轮椅,一双手从背后袭来,扼住她的脖子!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将她推倒在地,撞翻了床边的水盆,“哗啦”泼洒一地,墨倾柔呛了大口水。
“咳……咳咳…… ”墨倾柔满脸青紫,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