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枯藤悬挂在两旁,众人佝偻着身子向前探路,警惕地望着四周。
枯树林里静谧异常,丝毫不像寒鸦的巢穴,像被遗弃许久的荒林,阴惨的月光落在发白的枝干上,返出明晃晃的影子。
墨倾柔战战兢兢地坐在轮椅上,忽一转头,鬼魅似的东西掉了下来,她即刻“啊”了一声。
“怎么了?”众人凑了过来,墨倾柔只望着眼前左右摇摆的藤条,松了口气:“看、看错了。”
虚惊一场,众人摇摇欲坠的心瞬间落了回去,云清净鄙夷地瞥了一眼:“胆小鬼!”
墨倾柔干笑几声,只听“嘭”的一声,云清净又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落叶铺就的浅坑。
霍潇湘带着众人平静地绕开泥坑:“睁眼瞎!”
云清净:“……”
忍一时……风平浪静。
“云兄你没事吧?”墨倾柔回头趴在轮椅上,关切地问。
云清净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正欲翻身而出,孰料迈开一个步子便听见脚下“咔嚓”一声,他一低头,竟是踩碎了半根人骨!
云清净豁然跳开,这才发觉浅坑内堆满了密密麻麻细碎的人骨,他俯下身子,用剑柄薅出几根,骨头早已老旧发黑,他忙叫道:“等等!快回来!”
“啊——!”墨倾柔再度叫嚷起来,比前一次更惊惶,云清净匆忙探出头,只见霍潇湘等人停在一个出口处,面前全是铺满人骨的浅坑,大大小小,将一块平地凿得坑坑洼洼。
云清净从坑里跃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发觉许多低矮的树木在此处围出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老态龙钟似的斜倚在原地,犹如百树之王,静待众臣朝拜。
虽处枯树林,这棵巨树竟是枝繁叶茂,一片林叶有普通人两个巴掌一般大,呈浓郁的墨绿色,叶脉却殷红得似人的血管。
五人忐忑地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平地中央,尽量避免陷入浅坑。
“前面好像没路了。”江信握紧手中的长剑,试探性地朝巨树走去。
墨倾柔瞥见一地新鲜的鸦羽,觉得哪里不对,皱眉喝道:“少盟主!”
江信顿住脚步,此时,周遭陡然刮起一片狂风,卷起落叶的羽毛,将巨树下这方寸天地搅得乌烟瘴气!
铺天盖地的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哑——哑——”,似乎要破开耳膜侵入人的意识,众人难受得捂住耳朵。
啸声戛然而止,狂风呼啸着,浅坑里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动弹起来!
“有埋伏!”涯月大呼,霎那间,狂风将视线一并吞没,她扶住轮椅的手被恶风灌入,强行掰开,墨倾柔倏然被风带离重心,侧翻出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小姐!”涯月迎着狂风的阻力向前追击,却是破开狂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望着眼前华丽的宫殿,觉得整个魂灵像被粗暴地从身躯里拖了出来。
云清净冲上前来,然而主仆二人已然消失在狂风之中:“人呢!”
霍潇湘双拳挡在额前,连连后退,慌乱中,江信从背后将他扶住,在大风呼啸中扯着嗓子高喊着什么,霍潇湘听不清楚,只回头一瞧,身后莫名多出漆黑的巨洞,冒着诡秘的黑雾,他下意识将江信从身后托了回来:“小心……”
话音未落,两人的声音连同身影被肆虐的风吞噬无踪,云清净一阵惊诧,环顾四周,再无其余四人的气息!
“喂——!”回音被绞杀干净。
云清净只好拽下腰间的锁妖囊,敞开囊口,丹顶鹤扑棱飞了出来,脆弱的羽翅被狂风卷得震颤不止:“为什么主上你总在送死的时候想起我!”
“少废话,快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清净的脚步被风吹得僵硬,根本辨不清方向,祥瑞艰难地扑着翅膀,在空中俯瞰一圈,风沙刹那迷了眼。
“三个、六个、五个……”祥瑞揉眼睛的间隙被风刮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巨树上,头昏眼花之时,云清净一手将它薅回怀中:“看清楚了吗!”
祥瑞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来:“阵……阵法!这些坑组成了一个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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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倾柔摔在泥黄的石地上,周遭一片空寂,她恍惚地抬起头来——身侧是幽长的回廊,来来往往的下人噤若寒蝉,而眼前正是墨府方严庄穆的军师阁!
“怎么会这样……”墨倾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回身够不着轮椅,只能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涯月!云兄!霍兄!少盟主!”
一个个名字散在风里,竟能听见遥远却虚渺的回音……倏然间,军师阁顶上的天空开始飞快地日月交替,白云藕断丝连,忽聚忽散,墨倾柔愕然望着天空,仿佛亲眼见证岁月流转,撼动人心。
她不是正在西北的枯树林里么?
这是什么?她陷入臆想了么?
“父亲,孩儿此番北上,沿路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战火延绵,各处潦倒不堪,灾民枯瘦如柴,甚至……甚至食起了人肉!这与寒漠那些魔鸦有何区别!”
爹?
墨倾柔转过头去,军师阁内,黯淡的烛火飘摇,她好像正站在某个人窥视的地方,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墨洄脸色苍白,踉跄着扶住案台:“所以孩儿才愿替圣上走这一遭,只是……”
“只是你办砸了!”墨老将军愤懑地接过话来,“你被宇文端那无耻小儿蒙骗!被他拿捏于股掌之间!而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北原那帮顽劣之辈辩驳?!”
墨洄骤然跪倒在地,眼眶中泪水四溢:“孩儿为的不是那帮顽劣之辈,是北原千千万万条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啊!宇文端性情偏激,如若一再用强硬手段相逼,很难保证他会做出……”
“妇人之仁!”墨老将军一掌猛然挥下,却堪堪停在墨洄耳畔,掌风惊起几绺发丝。
墨倾柔的心跟着上蹿下跳,最终随着爷爷停下的巴掌一同平息下来。
“爷爷……”
墨倾柔看懂了眼前的一切。
这是爹爹北上谈判之后,也就是军师阁走水之前的事。宇文端单方面撕毁契约,大展南侵野心,墨老将军为此大怒,想要主动向圣上起兵北征,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墨洄用一纸文书挡了回来。
墨倾柔双手颤抖着,攥得无力,因为她根本就分不出谁对谁错。
如爷爷所说,倘若当时竭力出兵,说不定能趁着宇文端势力尚未稳固,将其连根拔起。
可是又如爹爹所说,如若发兵相逼,宇文端可能更快找到寒漠的魔鸦势力,相互勾结,让十年后的惨状提前上演……
她仍旧是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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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净抛开手中笨重的铁剑,呼喝一声,甩出灵剑,接连在巽位、坎位的骨坑里向下重刺,只见碎骨飞溅,坑底蓝光乍现,蓦地裂开细缝!
随后,狂风的一角被撕破,伴随着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霍潇湘和江信竟从坑底跃了出来!
云清净:“???”
“你们什么时候到底下去的?”云清净大喊,霍潇湘靠拢过来:“方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江信突然被风裹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原本在寻找出口,就发现有一处空气裂开了缝,于是我和江信冲了上去,没想到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果然是幻阵!”祥瑞拼命搂住主上的肩膊,生怕被刮走。
云清净觉得费解,又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信将长剑刺在地里,稳住身形:“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地方,四周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地上还有零星的人的血肉……哦对,天上有寒鸦在胡乱地飞,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我们,只是在发现肉食之后开始疯狂地争抢起来!”
云清净听得云里雾里,但既然霍潇湘他们能看见裂缝,那就说明之前破阵的设想是正确的,他不等霍潇湘再询问幻阵之事,立刻飞身出去,穿入风中:“祥瑞!”
“得嘞!”祥瑞强颜欢笑地冲上天去,“坤位在……在主上你的右后方!”
狂风遮蔽视线,颠倒乾坤,云清净只能让祥瑞在空中帮忙指点。将这个幻阵剖开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八卦阵法衍生,恰恰是仙族人耳熟能详的,云清净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得了少时苦修的福。
幻阵依靠的是这些浅坑在不同方位上布阵,而各处阵眼需要充沛的灵力坐镇,想来魔鸦定是拿活生生的人来充当阵灵,人骨便是铁证!
云清净忆起遍地的羽毛,看来寒鸦多半是故意撤离此地,引他们入阵的,这弯肠子坏心眼的,还真是跟人族学坏了!
他牙关紧闭,挥剑猛冲,又是一击将坤位的浅坑凿出一个巨洞,瞬间爆出气流将他冲飞出去。
江信赶紧扔出长剑,在云清净背后一挡,云清净踉跄着翻倒在地,手中的灵剑光华更甚,他忽地一愣神——
“看,此处便是你自作聪明了,”君袭用食指按在坤位的阵眼里,阵中的灵流忽然变本加厉地飞转起来,“不懂变通,须得吃亏!”
灵池边,小云清净颓丧地坐在地上,不甘心道:“变来变去,真麻烦!将阵法一锅端了不行吗!”
“胡闹!”君袭抬起手指戳住他的脑门,小云清净飞快逃离,却不小心撞上翩翩而来的净莲尊者。
宁嗣因将小云清净扶住,笑道:“辅尊大人何须责骂?我瞧净儿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要他学着你那般瞻前顾后,怕是难为他了。”
“净莲尊者才是我的知己!”小云清净拉住宁嗣因的衣袖,回头怯怯地望了君袭一眼。
君袭无奈起身,朝两人走了过来:“净莲啊,你别帮他说话,孩子是容易惯坏的……”
只一瞬,云清净手中灵剑剧烈颤抖起来,原来时隔多年,他举手投足却还保留着曾经的影子——明知坤位是变数,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师父传授的东西一概没放在心上……固执、愚钝,索性就固执愚钝到底!
“让开!”云清净高呼,霍潇湘见他那架势,匆忙将江信拉至一旁,只见一道越发澎湃的蓝光就地升起,云清净将灵剑猛然贯入地下,随后朝着巨树疾冲,平地轰然撕开了巨缝!
狂风对半劈开,所有阵法被粗暴地截成两半,霎那间,阵灵全都乱了套,人骨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四处乱飞——这人还真将幻阵一锅端了!
涯月和墨倾柔从半空中落了下来,江信旋即冲上前去将倾柔抱在怀中,而涯月凭借精巧的身法平稳落地,但墨倾柔心不在焉,似乎还沉浸在幻境之中难以自拔。
云清净砍至尽头的巨树,孰料巨树忽然张开一个黑洞,他急刹不住,竟是一头栽了进去!
黑雾将他团团吞噬,而剑光还横冲直撞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云清净在黑暗中挣扎着,忽又踩空下去,摔在了潮湿坚硬的地面。
“姓……姓云的?”霍潇湘亲眼看见黑洞将云清净吞了进去,险些没有回过神来。
“主上!”狂风骤歇,祥瑞拼命追了上去,却被黑雾弹飞出去。
此时,枯树林平静如初,唯有地面裂开巨缝,透出滚烫的热气,而四周却是白骨四散,羽毛倾覆各地,满是狼藉,众人强劲的心跳声还听得一清二楚。
云清净摔了个晕头转向,灵剑消逝,他撑着坐了起来,却发现眼前展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风醒惊愕地望着他,反复确认着密室天花板上的破洞:“仙尊?你、你怎么?”
“死疯子?!”
云清净顾不得自己身在何处,立马面目狰狞地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