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年回府后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就直奔会宾阁,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同样朝服加身的中年男子,两人一路上都神情凝重,三言两语地交谈,时不时唏嘘几声。
跨过白玉拱桥来到会宾阁门前,江海年对身边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墨大人里面请。”
江信站在门口俯首相迎:“见过父亲,见过墨大人。”
“二叔?”墨倾柔拨动轮椅向前探头一望,果不其然,江盟主身边正是自己的亲叔叔,墨家二当家墨黎。
墨倾柔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反倒有些慌神:“二叔怎么来了?”
“小柔儿?”墨黎也诧异地看着她,“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墨倾柔有些吞吞吐吐。
江海年瞧见一大屋子的人,没有多问,进屋后先安抚众人坐下,叹道:“没想到热闹的事都凑在一起了,唉,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江信跟在父亲身畔,焦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日头向西坠沉,天边漏下几分暮色,往日进宫面圣,是绝对不会拖到这个时辰才回家的。
江海年端起一杯热茶来,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北疆战事吃紧,那西宇文的部落头子宇文端是个狼子野心的,掀起北原叛乱、囚禁北原王不说,如今还公然打起了中原的主意,前段时间竟在锁春关以北的地方驻兵,大肆挑衅,圣上大怒,今日便召群臣入宫商议对策。”
墨倾柔自小博览群书,涉猎甚广,除了正统学识,也好一口五花八门的传奇故事,幼年知晓北原王废除流奴制一事后,早已是崇敬不已,如今听闻噩耗,便有些坐不住了:“那商议有结果了吗?”
江海年抬头望向墨黎,墨黎便接过话来:“原本想着贼人犯境,绝不姑息,可今日有几位大人提议效仿过去,让我北墨一族挂帅北上,剿灭叛贼,结果……”
“结果,皇上就更生气了?”墨倾柔补上了墨黎欲言又止的话,见二叔无奈地点点头,倾柔瞬间瘫软了身子,无力地靠在背椅上:“看来军师阁一事须得抓紧了……”
伴君如伴虎,没人知道这九五之尊的怒火和嫌恶会不会就此沦为一个无底洞,永远没有回转的余地……
“哎,不必沮丧。”江海年止住倾柔的哀戚,“主要是皇上提及出兵一事,无人敢应,唯有北墨一族可供驱使,不过你也知道,皇上前段时间才与墨老爷子闹了龃龉,难免怨忿,待哪日气消了,说不定会有转机。”
灵荡峰众人听得鸦雀无声。
王清水凑到陈清风耳畔,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很多余啊,不然改日再来?”
陈清风犹豫地摩挲着手里的信笺,转头瞥了一眼云清净——嗬,这位大师兄正聚精会神地聆听朝堂之事,就跟他听得懂似的……
“云师兄,不然我们先行离开吧,搅扰盟主议事,恐怕有些失礼。”陈清风勉为其难凑上去开口道,云清净冲他摆摆手,意思是你往旁边站点,影响本尊参与家国大业了。
陈清风:“……”
江海年注意到客人的异动,这才回悟过来将他们晾一边了,于是愧疚地走上前去对灵荡峰诸位拱手道:“是江某人失礼了,有灵荡峰的仙士大驾光临,不知贵派苏掌门近日可好啊?”
陈清风赶紧躬身回礼:“多谢江盟主,掌门一切安好,还命我等前来送上聚英会拜帖,外加一封……”
“哦哦,苏掌门真是有心了,自我上次与他一别,也有好几年了,他日得空,定当亲自拜访灵荡峰,”江海年飞快截下了陈清风的话,转头对门外呼道,“来人,客人们久等在此,快去让后厨准备些吃食。”
陈清风一时愣怔,想来江海年诸事缠身,现下也难以分神,只好将信的事延后,安静地坐在原处,享用江府送上的美食。
陈清风受苏云开托付,手中的信一刻没交出去,他便一刻也逃不开惶恐,岂料身后这帮师弟们早就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根本不在乎。
江信忿忿地握紧拳头,抱不平道:“这与墨家有何关系!都怪宇文端那小人,不知找了什么靠山,短短数日势力大增,连北原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风醒闻言眉梢轻动,拿起一枚芝麻糕,在眼前反复把弄,那灰黑的芝麻粒如同漫天阴黑的鸦群似的,原本好端端的食物染上了一层晦气,他将芝麻糕放回了碗里。
也不知道十三北上刺探的情况如何……
江信口中的“短短数日势力大增”倒是值得玩味,风醒忆起早年游历北原时,各地清明安康,宇文部落还是一体,并没有分出什么东宇文、西宇文,北原王独掌大权,威望极高,手下几号人物中也没听说过宇文端的名字,如今崛起,恐怕真是请来了什么通天神佛……
江海年提醒江信凡事要沉着应付,江信只好收敛了怒火,江海年转而又道:“罢了,倘若宇文端不识趣,继续挑衅,出兵是早晚的事,你们这些小辈就莫要插手了……对了,聚英会已经开始比擂了,信儿,你的武功进展如何?”
江信浑身一颤,手心渗出汗来,晌午丢的脸皮还在地上,时不时想起来就被迫踩上一脚,江信垂下头道:“已经在抓紧练习了……这次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墨倾柔的眉眼耷拉下来,江信的一字一句就像秋日细雨,软绵绵的,打在肌肤上却是刺骨的凉。
云清净顿觉不是滋味,心虚地将佩剑往身后藏了几分,祥瑞不巧也在身后,刚叼起一块糕点,转眼就被突如其来的剑鞘给打偏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墨黎见墨倾柔的目光定在江信身上,一时兴起,打趣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会来江家呢?莫不是想念少盟主,趁着待嫁前多见见?”
墨倾柔猝然收回目光,显得极其慌乱,众人热衷八卦的本性被勾了起来,都眼巴巴地瞧着她,屋内气氛骤然回暖了些。
江海年一拍脑袋想起这桩亲事,笑道:“差点就忘了,今日将墨大人邀来府上,就是为了商量你俩的婚期的!我看下个月的初八是个好日子,不如……”
“盟主!”墨倾柔急切地呼出了口。
江海年口怪心不怪道:“怎还叫得如此见外?小时候不是还一口一个江叔叔嘛?”
墨倾柔慌张地摆摆手:“实不相瞒,今日冒昧上门,其实是为了和您商量一下退……退婚的事!”
两位长辈的脸色瞬间凝上了一层冰,江海年还算和蔼,只是干瘪地笑了起来,墨黎即刻皱起眉头,拿出当家的威严,喝斥道:“胡说什么呢?这桩婚事是你爷爷亲自定下,怎么能说退就退?”
墨倾柔张口换了好几番话,终是简洁明了地说:“军师阁一事尚未查清,倾柔绝不舍下墨家出嫁!”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你、你这孩子!墨黎总觉得在江家说出这番话太过失礼,赶紧转过身去对江海年赔罪,“盟主勿怪,我这小侄女不懂事,执拗惯了。”
“无妨!无妨!”江海年倒是颇为欣赏墨倾柔的脾性,反倒转头望向自己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江家和墨家乃是世交,承蒙墨老爷子看得起,愿意将这么宝贝的长孙女嫁与我这个邋遢儿子……”
倒霉催的江信将头垂得更低了,墨倾柔听见“宝贝”二字也心虚地咽了咽喉咙,脑海里只剩下自家爷爷虎狼般咆哮的狰狞模样……
“……既然小倾柔有这心思,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婚事容后再议也不迟。”江海年圆下场来,墨黎还是连连道歉,墨倾柔虽未如愿解除婚约,但也宽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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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过后,墨黎急着赶回墨府向老爷子请安,墨倾柔将二叔送至门口。
墨黎轻轻摸着她的头,叹道:“可别让你爷爷知道你擅自跑来江家退婚,否则你就别想着再踏出墨家一步了。”
墨倾柔倍感委屈:“那二叔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待军师阁事了,我会亲自去爷爷面前赔罪的。”
墨黎无奈收回了手,心情越发沉重,好不容易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倒回来:“军师阁一事本来就是意外,皇上命你查案只是在气头上,待气消了,皇上就会念及我们北墨一族满门忠义,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世事难料……”墨倾柔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淡淡一笑,“二叔,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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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倾柔送罢归来,途径花园时,一片花瓣飘至肩上,倾柔用指尖轻轻捻起,转头一瞧,云清净站在不远处,头顶上立着一只臊眉耷眼的丹顶鹤,嘴里含着一枝小野花。
云清净:“喂,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墨倾柔让涯月先回房等她,自己慢悠悠地朝云清净靠了过去:“云兄怎么一个人?这江府可不比别的地方,有些地方是禁止外人出入的。”
“他可不是一个人。”祥瑞缩着脖子,瞟了一眼前方一棵大树。
云清净抬头一望,猝然拧紧眉头,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那儿去的!
风醒从树上翻身而下,朝墨倾柔走来:“墨姑娘见谅,这夜色甚美,情不自禁就……”
“胡扯!”云清净朝他翻了个白眼,料定风醒是因为黑羽毛的事心虚,才故意前来试探墨家人,于是二话没说就将墨倾柔往前推着走,吓得祥瑞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倾柔话听一半就被推走,唯恐失礼,连忙回头对风醒道:“风兄可是在意白天我提及墨家有难的事?”
“正是。”风醒试图往前追了几步,却又放慢了脚步,装作力有不逮。
“别理他!这个人有问题!”
云清净加快了步伐,墨倾柔坐在轮椅上像要平地起飞似的,吓得攥紧了扶手:“云云云兄……你你你你慢点!”
云清净回头瞥见风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放心地一个急刹,可墨倾柔却险些连心都弹出去了,惊魂甫定道:“云……云兄……谢不杀之恩……”
云清净确认周遭无人,对墨倾柔飞速交代道:“你听我说,一定要远离那姓风的,我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他多半是上次我跟你提及的那个羽毛精的同党。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打算先从这姓风的入手,看看能不能抓到那挨千刀的羽毛精!”
墨倾柔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眼睛眨巴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你之前告诉我的猜想不无道理,这黑羽毛既能安然无恙地留在废墟里,一定是军师阁火烧之后才去的,可谁会这么平白无故地跑去看一堆废墟?就算不是纵火人,也一定有别的什么企图!”
云清净越发咬牙切齿:“总之,顺藤摸瓜,总不至于一无所获,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放火烧了我的《千诀录》,我跟他不共戴天!”
墨倾柔终于按捺不住鲜活的良心,抬手指着云清净身后:“云兄……后面……”
云清净骤然回头,只见风醒赫然站在眼前:“你!你……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风醒听了云清净一席话,若有所悟,只是对其中一点颇感兴趣,于是俯身打量着云清净。
“所以,仙尊打算怎么从我入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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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