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醒搂着他,不甚清醒地晃了晃脑袋,云清净一个哆嗦,眼看这酒鬼拄着自己,努力站直了些,喉结一滑动,开口道:“放心……我就算吐……也会离仙尊远远的……”
云清净目瞪口呆,苍天呐,所以这疯子是把吐出来的东西重新咽回去了吗!
走廊拐角处,一片黑羽毛悠悠地飘上了房梁,隐匿在暗处,风醒故意伤风似的咳嗽了几声,云清净想他多半是无名崖那一掌的内伤还未痊愈,今晚又喝了这么多酒,看上去着实可怜,于是耐着性子搀扶他往房间里去。
风醒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倾向了云清净,两人走得极为艰难,跌跌撞撞,云清净就没遇上过这么让人心焦的事,一到门口,踹开房门当作撒气,再顺手将风醒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这酒疯子……怎么这么重!”
风醒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云清净叉着腰俯视着他,越看越来气,自己还蹭上了一身的酒味儿,云清净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云清净又倒转回来,愣是将风醒从冰凉的地上搬去了床上,这酒疯子嘴里还喃喃地唤着“仙尊”,云清净皱起眉头:“别怕马屁了!早知道就该让陈清风送你回家!”
风醒搭在云清净肩上的手有意识地动了动,忽而幽幽道:“仙尊……和我一起……”
“你家在哪儿啊?”云清净费力地扶住他的头靠向枕头——不知为何,他自小明明没伺候过人,此刻却格外轻车熟路。
风醒半睁开眼,意味深长道:“千古源……”
“什么源?”云清净挺直腰杆歇了口气。
风醒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忽明忽灭:“千古源……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
云清净顿了顿,又大剌剌地牵过被子将他盖住:“诗倒是好诗……行了,以后再说,你先自个儿醒醒酒吧!”
风醒见他无动于衷,尽管有些怅然,还是支出了一个笑:“夜深人静,仙尊这是要去哪儿?我看床挺宽的,还能再睡……”
云清净不等他说完便抽身离去,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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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紧闭,多了些人去楼空的寂寥感,待云清净走远,风醒将被子悄然掀开,从床上坐了起来,根本瞧不出任何醉意。
——“这倒是个好地方,我记得人间一位大文豪曾写过一句诗,‘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不如就把这里叫做千古源好了!喂,疯子,你觉得如何?”
——“依仙尊便是……”
风醒轻叹一声,用手按着眉心,此时,黑羽毛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旋即化作了人形,风醒骤然抬起头来:“你好大的胆子,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十三惶恐地跪下:“君上饶命!十三什么也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风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方才在走廊上鬼鬼祟祟,是生怕这些仙门弟子察觉不到你吗?”
十三知道自己行事冲动,多亏君上及时现身拖住云清净,这才让他能够逮住机会现身一见。
“属下就是想看看那姓云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嚣张!再、再说了,还有君上在此嘛,就算出了什么事,君上也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十三公然将安慰自己的话说了出来,笑得没皮没脸。
“你放心,倘若你和他同时掉进水里,我会毫不犹疑地救他。”风醒笃定地驳回了十三的话,站起身来,挥手在屋内设下一道结界,以免有人误闯。
十三闻言不敢顶嘴了,只好奇道:“君上认识他?”
风醒愣了片刻,否认了这件事:“我哪有资格跟他认识……”
十三跟在风醒身边已有数年,心眼虽不多,但个顶个的聪敏,忙问:“莫非……这姓云的就是君上一直在找的人?”
风醒越发惘然,独自朝窗边走去:“找?从来没找过,毕竟我根本不奢望这辈子能再见到他,如今虽是重逢,他却不一样了……”
“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了?”十三壮着胆子跟上前去。
风醒琢磨一阵,道:“也不是完全不一样,这样貌跟脾性还是没变,只是他本应身在蓬莱,眼下却灵力尽失,还变成了灵荡峰的弟子,连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
十三陡然生出了不好的念头:“难不成是蓬莱这帮人有什么阴谋,才不得已来人界装装样子?那、那咱们务必要小心为上!”
“有可能,不过……”风醒话锋一转,“若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反正你别再去招惹他,否则我立马将你打回北原——”
风醒猝然一顿,十三觉得半条命都悬空而起,只见风醒恍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我遇上两个北原人,为首那人是朝廷抓捕的要犯,不过我看那搜捕令和画像都是草草写就,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多半另有隐情,你北上到锁春关附近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情况。”
锁春关位于天鸿城以北,乃是中原和北原交界的重要关隘,鱼龙混杂,最适合探听消息,但十三有些糊涂:“这跟我们寻找魔引石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老巢给忘了?”风醒戏谑地看着他,十三蓦地脸色煞白,忐忑地问:“君上是怀疑……这跟北原寒鸦一族有关?”
“寒鸦一族是赤魈旧部,原本栖居在极北寒漠,近年来却举族南下,正巧北原叛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虽然不敢断定其中有无关联,但你也说了,凡事小心为上,还是调查清楚比较让人安心。”
十三若有所悟,即刻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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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醒望向空落落的床榻,也无心入睡,推门而出,迎面走来一个黄衣女子,神色惶然,正是北墨大小姐身边的丫鬟涯月。
涯月确认周遭无人,朝着风醒盈盈下拜:“涯月见过公……”
“哎,”风醒及时叫停,“这里没有什么公不公子的,起来说话。”
涯月点点头,双手拧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他,风醒将她召进屋内,瞧她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问:“你的修为并不算高,却能长久地保持完整的人形,看不出一丝瑕疵,妖气也极淡,应该是……半妖吧?”
涯月答道:“正是,我的母亲是人族,父母去世后,我便在不死地的万妖宫当差。”
“万妖宫……”风醒明白了什么,“这么说,你是妖后手下的人?”
涯月惶惑地抬起头来,她以为风醒是来抓她的,鉴于身份和实力悬殊太大,便主动前来坦白,没想到风醒却是一无所知,她只好把酝酿求饶的话都收了回去。
风醒知她有难言之隐,笑道:“别怕,虽然魔族和妖族是盟友关系,但毕竟不是同族,我从不过问妖后的事,你就当我不存在,该做什么就去做。”
涯月宽下心来,对风醒道了声谢,转身急匆匆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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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正是北墨大小姐的房间,夜色渐浓,屋内灯火却没半点消退,墨倾柔从怀中拿出一片黑羽毛,在烛光下反复审视。
久而久之,那羽毛像是瞬间烧了起来,进而化作一大片火海,在墨倾柔眼前熊熊燃起——
所有碎屑残渣直冲云霄,漫天火光映在她眼里,灼烧之痛似是感同身受,她用泉涌的泪水也浇不熄这般撕心裂肺的痛。
远远看上去,十几丈高的阁楼如同火红色的巨型妖物,在夜风中恣意呼嚎,睥睨脚下渺小而无助的人们……
“小姐?”涯月瞧见烛光尚未熄灭,好奇地敲了敲门,墨倾柔收起这片黑羽毛,唤她进来。
涯月见小姐还未歇息,脸上愁云惨淡,忍不住上前劝道:“小姐还是早生歇息吧,养好气色,明日才能漂漂亮亮地去见未来的姑爷呀!”
“涯月,你别胡说,我与少盟主乃是君子之交,绝无半点私心。”墨倾柔被她这么一劝,更加发愁,“我现在睡不着,想到外面散散心,涯月你送我去后院吧。”
涯月不再多嘴,推着墨倾柔往外去,靠近楼梯口时,墨倾柔瞧见走廊上残留的一片黑羽毛,神情惊变,连忙俯身拾起:“这……这是!”
墨倾柔将怀中的羽毛拿出来两相对比,几乎一模一样,她急忙前后张望起来,什么人也没有,她只好收起两片羽毛,涯月没有多问,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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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净独自一人躺在屋顶上,听见什么动静,向下探头,瞥见楼梯口的主仆二人——涯月先是让墨倾柔坐在台阶上,自己将轮椅搬去楼下,再爬上楼去将墨倾柔背下楼梯,虽然看着挺不是滋味,但这小丫鬟倒是臂力惊人。
云清净想起比酒大会时察觉到的妖气,看来差不多已经找到正主了。
只是目前看起来,这妖族的丫头并无恶意,反倒忠心耿耿,所以云清净不打算插手此事,只看着涯月将墨倾柔送去了后院的一棵梨花树下,墨倾柔又将涯月打发离开,自己一脸心事重重地留在原地发呆。
云清净站在屋顶,紧盯着这小丫头,周遭夜色潮涌,朦胧的月光细细洒下,显出一派岁月静好。
“汪汪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凶狠的狗吠,云清净踏着屋瓦走了几步,只见后院杀出了一条恶犬,冲着墨倾柔大叫起来。
云清净:“……”
墨倾柔来不及伤春悲秋,匆忙转着轮椅,全无之前和官兵对峙的气势,先是短促地“啊”了一声,唯恐惊扰邻里,只好手足无措地往后退:“别……别……别过来!”
云清净嗤了一声,心想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堂堂北墨大小姐,怎么还怕狗……
恶犬周身长满癞皮,牙齿锋利,应是客栈养来看家护院的,不知怎的被惊扰了,对女子一点也没客气。
云清净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几圈,实在无法忍受他要找的墨家人怎么能怂成这个样子,当即一个翻身就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