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8章 噩梦
全柔的脸色登时变了,手心、后背全是汗。
朱东郡就是朱灵。他原本奉命镇守东平,董昭战败投降后,他退守东郡,驻扎在东武阳,扼守苍亭津。他的侍卫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是谋生这么简单。
孙策却不怎么紧张。万金坊里有郭嘉安排的人,张威肯定也在郭嘉的监视之下,之所以没有汇报,自然是张威不足以产生危害。他能接触的都是中下层将士,中军现在没有作战任务,他能打听到的消息非常有限,最多私下里买卖一些军械、战记的抄本之类。
不过既然露了相,他就逃不掉了。不用孙策吩咐,两个虎士上前,将张威带了下去。
孙策看着对面的马超,马超也看着孙策,神情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者不在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以前赌过钱吗?”孙策问道。
马超眨了眨眼睛,恢复了些许,他重新入座,双手据案。“大王想赌什么?”
“赌命,赌你的命。”
“好,反正我这条贱命也不值钱,难得大王愿意要,我和你赌。”
“你赢了,你欠下的赌债,我来还。我赢了,你这条命是我的,以后做牛做马,都不得反悔。”
马超笑了。“没想到我的命这么值钱,多谢大王。我赌了。请大王先掷。”
“不急,这副骰子不能用。”孙策说着,手指用力,手中的骰子生生被他捏破,一滴亮晶晶的液体从里面滚了出来,在漆木案上滚来滚去。周围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有人是惊讶于孙策过人的力量,这骰子是象牙所制,仅用两根手指捏破,绝非常人能及。更多的人是惊讶于那滴液体,常在赌场上混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骰子里有文章,怪不得张威赌技那么好,敢称八臂神龙,原来是骰子有诈。
马超的眼神也变了变,多了几分怒意,也恢复了几分清明。怪不得最近赌运这么差,原来被人算计了。更让他丢脸的是这骰子在他手里过了无数遍,他都没有发觉其中的问题,孙策一入手就发现了,仅凭这份手上的感觉,他最近的退步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按理说,以他的武艺境界,这点猫腻是很难瞒得过他的双手。
孙策命人取来一副新骰子,在手里转了片刻,信手一掷,五枚骰子在案上滚了一会,两个黑,三个白,是个杂彩,赢面甚小。但孙策并不在意,示意马超再掷。马超取过骰子,在手里晃动着,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掷出骰子。骰子在案上转动着,速度越来越慢。不等骰子全部落定,一旁的赌徒们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他们已经看出,马超掷出的骰子不仅会大于孙策,而且很可能是最大的“卢”,也就是五枚全黑,至少是四黑一白的“稚”。马超在这里赌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掷出这么大的骰子。之前只要有一次这样的运气,他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骰子终于落定,五枚全黑,卢。
马超胜。
孙策扬扬眉,摊了摊手。“你可以走了。”
马超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五枚骰子,一动不动,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周围的人群也没人敢说话,偌大的万金坊鸦雀无声。
良久,马超抬起头,却没有看向孙策,而是看向一旁的全柔。“我不欠你们钱了?”
全柔满头是汗,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马超站起身,走到孙策面前。“大王,能再借我一点钱吗?我想把刀赎回来。”
“可以。”孙策点点头。不用他说,很快有人取来马超的战刀,还有一副甲胄,一套金丝锦甲,全部放在案上。马超解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又拿起战刀,拔刀出鞘,看着保养得极好的战刀,他轻叹一声,抬起手,除下冠,解开发髻,抓过一绺打结的头发,战刀轻轻一挥,头发被割断。
马超将头发扔在案上。“扶风马超,在此割发起誓,从今以后,愿随吴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若有半点差池,万世为人唾弃。”说完,向后半步,单腿跪倒在地,双手托起战刀,举过头顶。
“请大王录用。”
孙策接过战刀,轻轻搭在马超的肩上。“孟起,百炼成钢,浪子回头,愿你从此不为心魔所惑,锐意进取,做一番事业,以慰伏波将军在天英灵。”
“喏!”马超拜伏在地,含泪答应。
……
孙策招招手,示意管事的人上前一步。
管事的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看起来并不强壮,却透着精明。他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礼。“不知大王驾临,准备不周,请大王恕罪。”
孙策也不理他,只是让他把万金坊的歌舞伎都叫过来。中年人脸色微变,却还是按令行事。不一会儿,几十名花枝招展的艳丽女子下了楼,排成两队,站在孙策面前。
孙策向后靠了靠,指着那几个穿着仿制羽林卫服饰的歌舞伎对身后的马超说道:“眼熟吗?”
马超一看就明白了,两眼充血,勃然大怒。这几个歌舞伎不仅穿了酷似羽林卫制服的衣服,其中两人的肩上还有与徽标类似的饰物,就连身材、相貌都有些类似韩少英和马云禄。他举步上前,拔出战刀,走到那两个歌舞伎面前,一脚踹倒,揪着她们的头发,挥刀就要砍。
“且慢。”孙策及时喝止。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让你忍,但是杀她们有什么用?”孙策冷笑道,他转身管事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你胆子不小啊,羽林卫的玩笑你也敢开?”
中年人汗如雨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没两下就破了,鲜血流了一脸。孙策不叫停,他也不敢停,“呯呯呯”,一声比一声响,没一会儿,人就晕了过去,瘫在地上,像一团烂泥。
孙策转身看向全柔。“你知道这件事吗?”
全柔连忙跪倒,举手发誓。“大王,臣对天发誓,若知此事半分,不得好死,全家永世为奴。”
“你们呢?”孙策看向那些在场的将士。
“大王饶命!”人群中跪倒一片,磕头声此起彼伏。
“你们不用求我。认赌服输,违法者领罪,军正和羽林卫会来找你们算帐的,你们自求多福吧,谁也救不了你们。”他转身又对全柔说道:“即使你们不知情,也有连带责任,自己上疏请罚吧。”
“喏。”全柔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心中后悔莫迭,恨不得一刀砍死瘫在地上的管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大胆,让歌舞伎装扮成羽林卫,甚至还扮成韩少英、马云禄,还好没人扮成孙尚香,要不然今天连他的首级都保不住。
尽管如此,这次祸也闯得够大,怎么收场,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孙策没有给他们任何想辙的机会,一边命人去召军正和羽林卫来,一边命人查帐。到了这个地步,全柔不敢再瞒,将他知道的合伙人全部交待出来。他说一个,孙策就命人去传一个,越查越心惊,中军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校尉、中郎将有份,其中还有一些人经常来玩乐。
军纪居然涣散到这个地步,万金坊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孙策始料不及,不禁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了陆逊为什么会建议他亲自领兵出征,不仅是要将兵权抓在手里,或者让中军的将领有机会立功,更是担心中军久不上阵会失去战斗力。温饱思淫欲,训练再严格也挡不住战斗意志的下滑,历朝历代,朝廷核心力量禁卫军的腐败都是王朝堕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军不能再闲着了。
等相关人员到齐,孙策便离开了万金坊。夜色已深,繁星满天,孙策的心头却是沉甸甸的。今天只是来捞马超,他根本没想到会发现这么多问题,简直是噩梦一般。细想起来,其实有不少人旁敲侧击的提醒过他,只是他没有意识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一直没放在心上,这次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直面问题,简直触目惊心。
比发现的问题更让人不安的是那些本该及时提醒或者制止的官吏,他们或是轻描淡写,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视中军腐败、堕落,这里面既有地域分歧,希望以江东人为主的中军将领犯错误受罚,也不排除有人包藏祸心,甚至受人指使,故意推波助澜,希望以江东子弟兵为主的中军丧失战斗力。
万金坊不仅有朱灵派来的张威,还有其他人。葛陂周围也不仅仅有一个万金坊,大大小小的赌坊、酒肆有十几个,平舆城里更多。
“孟起,除了万金坊,你还去过哪些赌坊?”
马超神情尴尬。“之前还去过平舆,后来没钱了,就只在万金坊厮混。”他一声长叹,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万金坊,感慨无限。“简直是一场噩梦。”
孙策眉头紧皱,沉默不语。马超的噩梦醒了,他的噩梦却刚刚开始。刀藏在鞘里太久了会生锈,要不时拿出来拂拭拂拭才行。
第2189章 水至清则无鱼
回到行宫,孙策强抑去找郭嘉问个明白的冲动,径直进了袁衡住的偏殿。
袁衡还没睡,正坐在床上读书,见孙策进门,掀被下床,招呼人为孙策准备洗漱用品。孙策在床边坐下,心中有事,手脚有点重,结实厚重的木床咯吱一声响。
袁衡回头看了孙策一眼,却没说什么。她服侍孙策洗漱完毕,重新上了床,抱着孙策的手臂,丝丝的叫着冷。虽说已是春末,夜里还是有些凉,孙策将她拉过来搂住,又掖好被角,叹了一口气。
“万金坊那边出了什么事?”
“你也听说了?”
“羽林卫闹成那样,妾若还不知道,还能掌管这后宫么?听说有歌舞伎扮成羽林卫?”
孙策不解地看着袁衡,心中不快。“你觉得这事好笑?”
“这件事原本不好笑,但大王气成这样,就有些好笑了。”
孙策更加不解,他坐了起来,盯着袁衡。袁衡被他看得不自在,收起了笑容,也坐了起来,握着腮边散落的一咎发丝,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孙策。“大王,恕妾不敬,你也算是行伍出身,对军中恶习应该有所了解才对,为何如此震怒?”
孙策被问住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将士放肆,该打的打,该罚的罚,特别过分的杀几个以儆效尤便是,大王又何必如此生气?若是天天与这些粗人莽夫治气,大王怕是没什么时间做正事了。”袁衡抚着孙策的胸口,柔声劝道:“大王,气大伤身,为国家计,莫生无明之火。常言道:不瞎不聋,不作家翁,治国亦当如此。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圣则无徒,事事计较反而不美,该糊涂的时候还是要糊涂一些。”
孙策被袁衡说得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气也消了大半,放松了身体,重新躺下。“没想到你倒是个看得开的人。”
“大王若是像妾一样每天听那么多荒唐的事,却还要安慰人,就也能看得开了。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这世上能有几个圣贤?大多数人都是俗人,酒色财气,多少都要占一些,色更是首当其冲,要不怎么连圣人都说男女之事是大欲呢。好色之人,枉顾人伦,做的那些荒唐事令黄河、长江之水不足洗耳。”
孙策本待要说,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把嘴巴闭上了。晚餐时,袁衡提及母亲吴夫人的家书,里面提及孙权想娶徐琨女儿徐华的事,他当时没留神,现在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不伦之事。孙权与徐琨平辈,他怎么能娶徐琨的女儿徐华?这可岔着辈呢。他当时没反应,是因为历史上孙权的确娶了徐琨的女儿,只当是历史惯性,或者是他们的命中定数,却没想到这辈份是不对的。
最让人无语的是母亲吴夫人居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还写家书来问,白纸黑字,落在袁衡手中,袁衡会怎么看孙家的人?大概在她心里,孙家人也荒唐得很,这么生气实在有些奇怪。
这可有点丢脸。
见孙策沉默,神情尴尬,袁衡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她掩嘴而笑。“大王,这样的事不值得生气,妾见得多了。若真是气不过,明天下令严惩几个人就是了。早些睡吧,明天肯定有人来求见,你可闲不了,要养足精神才行。”
孙策心情稍宽,忍不住又问道:“袁氏也有这样的事?”
袁衡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袁氏家大业大,支系众多,出几个荒唐人又有什么稀奇。真正说起来,人性本恶,真正能控制自己恶念的人毕竟有限,很多人之所以没有为恶,只是他们没有为恶的机会和能力。有了为恶的机会和能力,却还能控制自己的恶念,这样的人纵使不是圣人,离圣人也不远了。”她睁开眼睛,看着孙策。“大王庶几近乎。”
“巧言令色。”
“妾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袁衡抿嘴而笑,过了片刻,她又说道:“有一件事,应该告诉大王,又怕大王听了会生气,妾很是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都开口了,不讲岂不憋坏了。”
“妾听说,有不少妇人命狡童扮作大王模样,以慰相思之苦。”
“……”
袁衡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孙策。孙策虽然感觉到,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也太那什么了,有钱人家真会玩啊。
“大王不生气吗?”
孙策哭笑不得。“我是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
“妾不知道大王该不该生气,妾只知道妾很生气,所以用了点手段,或是让她们家破财,或是让她们家丢官,或是让她们家又破财又丢官。”袁衡抱紧孙策的腰,脸贴着孙策,惬意地舒了一口气。“想抢我的夫君,哪怕只是想,也要付出代价。”
孙策轻拍袁衡的肩膀,一声轻叹。“多谢王后。”
……
在朝阳的照耀下,孙策沿着曲廊缓缓而行。
经过军师处的小楼时,郭嘉快步从楼里走了出来,向孙策拱手行礼,又打量了孙策两眼,笑了。“大王不生气了?”
孙策扫了郭嘉一眼,不置可否。“审讯结果如何?除了张威,还有谁?”
“那个不用审,臣早就知道。”
“歌舞伎扮作羽林卫的事,你也知道?”
“知道。”
“为何不禁止?”
“禁而不止,不如不禁。再说了,她们也没有点名道姓,只是模仿而已。禁得了万金堂,禁不了平舆,禁得了平舆,禁不了整个豫州。禁得了公开的酒肆、歌坊,也禁不了私宅以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羽林卫成为女子魁首,男子人人仰慕的对象,不正是大王希望的结果吗?”
“你这什么意思?”孙策不悦。
“大王可知上至豪富,下至普通百姓的女人都喜欢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