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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庄不周 4503 字 21天前

蔡邕本人还有著史的任务,未必能抽出时间来,但挂个名,或者安排几个襄阳学院的教席或者学生来参与这个项目是没有问题的。至于陆康,他认为这是吴郡的事,只能由吴郡郡学来主持,不想让会稽人也插一脚。他不好从正面拒绝盛宪,只好先质疑盛宪的学问。

事实上,《论衡》这部书的原稿不全,错误在所难免,盛宪等人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看不到成绩,却盯着缺点不放,这是故意挑事。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度,那蔡邕所著的史书可指摘处更多,陆康所著的文章也并非无隙可击,大家都差不多。

虞翻有些上纲上线,但他的推测不无道理。读书人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有私心,有贪欲,名和利,他们都想要,何况这又是一项可能改写华夏史的重大工程,谁也不想做局外人。陆康如此,蔡邕如此,盛宪也如此,甚至虞翻也不例外。项目的总负责人迟迟未定,就和他们之间的博弈有关。

孙策因此很头疼。他见识很高明,但学问有限,没有能力与这些大儒辩论,也不想参与其中。以政治手段解决学术问题是他极力避免的事,汉代的两次学术会议都因为政治成份过浓,严重削弱了学术含金量,最后使学术僵化,也掘了王朝根基,一步步走进死胡同。

富春、余杭一带的史前文明,并不会涉及新帝国的根基,最多不过是给脸上贴贴金而已。如果按照孙家是孙子后人的说法,孙家的龙兴地应该是齐鲁,与吴郡有什么关系?江东人扯虎皮做大旗,要搞捆绑销售,借他立国的机会,提升江东的地位。

他因此对陆康有些怨念。吴会一体,就算要斗也应该一致对外,你现在搞盛宪,不是内讧么?

陆逊笑笑。“大王,这件事可能还有些隐情。”

孙策转头看着陆逊,思索了片刻。“说来听听。”

“大王可知天师道有人来了江东?”

“天师道?”孙策警惕起来。天师道和曹操瓜葛太深,天师道的人出现在江东,很可能兼作细作。现在又参与到学术讨论中,不能不防。

“去年春天左右,有一个叫王稚的人出现在建业,后来又去了吴郡,经常参与一些学术讨论,就是他首先提出了对《论衡》及王仲任本人的质疑。原因也很简,天师道是信鬼的,而《论衡》却认为鬼是妖,与人无关,天师道自然是不能接受的。”

“还有这种事?”孙策既好奇,又不安。王稚到江东这么久,又引发这么多事,怎么郭嘉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郭嘉最近的心思全在战场上,大概没多少精力来注意这些学术讨论,况且他一向主张学术自由,不要过多干涉。王稚虽然有天师道的身份,但他只是参与学术讨论,并未进行其他的破坏活动,一般也不会引起刺奸营的特别注意。

“王稚在哪儿?”

“他随我来了建业。”

孙策瞅瞅陆逊,陆逊笑了。“他主动见我,自然是想见大王,所以我便将来带到建业来了。大王如果想见,随时可以。”

孙策点了点头。王稚主动去见陆逊,请他引荐,自然是想谈一谈。这么说,天师道与曹操的关系并不如想象中的坚固,可能有望观的想法。张鲁做了巴郡太守,发动板楯蛮作战,极大的影响了汉中战场的平衡,黄忠到现在还没能突入汉中平原,还需要荆州运送粮草辎重,随着战线的延伸,又是逆流而上,负担很重。如果能与天师道取得联系,汉中战场也许会有所突破。

不过,城下之盟绝非上策,王稚有恃无恐,结盟并非易事。

“伯言,对汉中战场,你有什么意见?”

“大王,法正在关中兴风作浪,如果他们控制了关中,与益州相呼应,再得到凉州的支援,必成心腹之患。臣以为当先取汉中,断绝关中与益州的联络。天师道想两面逢源,大王不妨宣扬其事,令曹操、吴懿与张鲁生隙,再各个击破。此外,马超既已归附,不妨使马腾率部由武都入汉中,威胁汉中西境,令吴懿首尾难顾。若能命周都督牵制住曹操主力,令其不能北上,则又由多三分胜算。”

孙策欣慰地点点头,示意陆逊继续说。陆逊回吴郡省亲一次,不仅是改了名这么简单,短短一个多月,他又深沉内敛了许多,但眼光依旧犀利,一眼就看出了整个形势的要害。

英雄所见略同。历史上的周瑜也曾提出类似的建议,只可惜英年早逝,没有机会实施。

在孙策面前,陆逊无须掩饰,侃侃而谈,依稀又看出几分锋芒。他提议孙策本人进驻洛阳,命孙翊、钟遥入武关,鲁肃溯河而上,夺河东、冯翊,强取关中,中分天下,特别是将曹操封锁在益州,让他无法染指关中和凉州,坐以待毙。

孙策苦笑了一声。“伯言,你这一计虽好,却难以执行,冀州的谈判不顺利,恐怕要生变故。”

冀州的谈判本来很顺利。蒋干传回消息说,袁谭已无战意,一心求和,只是冀州世家不甘心就此放弃,一直从中作梗,希望能迫使孙策让步,保留他们的产业,特别是土地。

河北人对土地非常执着,宁可放弃一部分工商利益也要保住土地,让谈判陷入了僵局。

土地是底线,是原则,不能打破,否则新政就成了水月镜花,无从谈起。况且孙策也不觉得冀州世家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而已。

可是在控制冀州之前,出兵关中显然不太现实,至少不可能全力以赴。

陆逊皱了皱眉。“那就只能先取汉中了。”

孙策不置可否。他安排陆逊暂时留在身边,正好带一带甄像、陆绩等人,同时协助郭嘉处理一些事务。战线太长,郭嘉忙不过来。军师处的参军虽多,和陆逊、诸葛亮一样的干才却难寻,大部分担子都压在郭嘉一个人肩上。

陆逊领命,前去与郭嘉见面。刚出门,陆绩就捧着几份文书匆匆进来。陆逊见了,连忙让在一边,躬身行礼。他比陆绩大五岁,但辈份却小一辈。陆绩泰然自若的接受了陆逊的礼,点点头,说了一句“回头再聊”,脚步不停,径直上楼,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长辈的矜持。

一旁的执戟卫士看在眼中,忍不住想笑。陆逊也有些尴尬,只好佯作不见,沿着曲廊向军师处的小楼走去。走了没几步,便看到郭嘉与荀彧两人并肩站在廊上,正说着什么。陆逊停住脚步,远远地站着。

荀彧看得分明,提醒背对陆逊的郭嘉。郭嘉回头看了一眼,招了招手。荀彧拱手作别,临行前又看了陆逊一眼。陆逊看得分明,却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走到郭嘉面前,躬身行礼,又说明孙策的安排。

郭嘉拍拍栏杆,轻笑道:“这个名改得好,少了几分火气。伯言,陆祭酒对你期望甚高啊。”

陆逊淡淡地说道:“论学问,从叔天赋在我之上。论用兵,我可能略胜一筹。”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虽改名,却没改性,还是英气逼人。”他顿了顿,又叹道:“这才对嘛,年纪轻轻的和光同尘,有什么意思。况且陆祭酒也是言行不一,要你谦逊,自己怼起人比谁都狠。”

陆逊无语。郭嘉可以调侃陆康,他却不能说一个字。

“走吧,去军师处熟悉一下情况。最近收到的情报有些多,益州周都督那边蓄势待发,冀州蒋子翼那里暗流涌动,幽州太史子义厉兵秣马,关中更是吵成了一锅粥,我这段时间睡都睡不好。唉,想当初你和孔明在的时候多轻松,现在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比得上你们的。”

郭嘉一边说,一边领着陆逊进了军师处的小楼,沿途几个参军听得分明,眼神顿时有些不善。陆逊看得清楚,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默默地跟着郭嘉走进大厅。

郭嘉拍拍手。“都把手上的活放一放,过来见见陆都尉,看看真正的军师应该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数十道犀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全落在陆逊脸上。

陆逊面无表情。

第2183章 不如一鹗

孙尚香蹑手蹑脚的上了楼,伸长脖子,看向北侧的军师处小楼。

孙策看见了,却没说话。他将手里的公文看完,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指了指对面的坐席,示意陆绩坐下。陆绩一点也不意外,应了一声,便提起衣摆入座。

“听郭祭酒说,你最近在读《荀氏易传》?”

“是,臣想研习易学。”陆绩顿了顿,又道:“《荀氏易传》流布甚广,精通者亦众,容易入门。”

孙策嗯了一声。《荀氏易传》是荀淑所著,由荀爽发扬光大,如今又由荀悦批注,印行天下,中原研习者很多。荀氏三代人的努力,让荀氏易学在学林中站稳了脚跟,就连虞翻有一段时间都对荀氏易入迷。不过虞翻现在已经不就易而论易,他有更大的想法。

陆家并不以习易著称,陆康本人对易学的了解就非常有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他的胡搅蛮缠绕住。陆绩研习易学,而且是在学风已经转变,很多人都在重新审视六经,一心想创立新学的情况下,让孙策有些搞不清他的用意。今天正好有机会,他想问问陆绩本人。

陆逊在军师处受到围攻,陆绩这个叔叔不可能不关心,正好在这里等结果。

“为什么啊?”

陆绩眉心稍皱,思索了片刻。“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有趣。”

“有趣?”

“易为六经之首,为易作注者代不乏其人,但众说纷纭,并无定论,有的甚至截然相反。臣想搞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能搞明白不同时代的易学流变,也许能从中揣摩到前贤的所思所想。”

孙策不禁笑了一声。看来这小子和孙匡一样,就是喜欢读书。他们不用为生计犯愁,衣食无忧,学什么,读什么书,也不需要考虑有利无利,只问有趣无趣。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你有心学问,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义,反而耽误了时间。你把手头的事交接一下吧,想回吴郡还是游历天下,你自己看着办。”

“谢大王。”陆绩躬身一拜。他抬起头,偷看了孙策一眼,欲言又止。孙策说道:“有事要问我?”

“是的,臣斗胆,想向大王请教两个问题。”

“说。”

“大王对易学如何看?”

孙策沉吟良久,还是摇摇头。“我对易学没研究,不敢误人子弟,要不然陆祭酒打上门来,我可承受不起。”

“那臣还有一个问题:天究竟有多高,地究竟有多厚?”

孙策眼皮一挑,打量着陆绩,忍不住笑出声来。“为父报仇?”

“不敢。”陆绩也笑了。“家父已经忘了此事,臣却好奇得很,很想知道答案。徐大师曾提过一个测量地厚的方案,据说得出的结果是地为圆球,周六万七千余里,但天有多高,他却从来没说过。”

“你对徐大师的文章也感兴趣?”

“是的,他写的文章,臣都细细研读过。”

孙策很满意。随着研究的深入,徐岳写的文章越来越晦涩难懂,连他都不怎么爱看,陆绩居然有这么浓的兴趣,可见还是有些天赋的。史书上说,陆绩一生仕途不得志,后来还被贬到郁林郡,三十多岁就死了,死之前留下一个诅咒孙吴的预言,居然还应验了。至于是碰巧还是真的学易有所成就,那就不清楚了。

不过就现状来看,此人性情有些孤僻,还有些钻牛角尖,确实不适合从政,做学问更适合他。

“公纪,看了那么多徐大师的文章,你现在相信大地是圆还是方?”

“臣曾至东海,亲自验证过,从实践到数学推演,地圆说都比地方说更合理。”

“既然如此,你说的天是哪个天?是你看到的蓝天,还是日月众星所在的天?这可不是同一个天。”

“这……这不是同一个天?”

孙策嘴角微挑,笑容狡黠。“公纪,你想研习易学,可不能只盯着简册,还要看古人所看。古人没有六经,他们看什么?无须是头顶的天,脚下的地而已。”

陆绩若有所悟,久久不语。这时,孙尚香走了过来,坐在孙策身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王,别谈天说地了,快去看看吧,军师处好像出事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能出什么事?”孙策白了她一眼。“他们还能将伯言吃了?”

“不是,他们那么多人,我担心伯言……”

“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孙策拍拍孙尚香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他就不担心陆逊。说实话,这个时代能和陆逊较量的人屈指可数,其他人都不够看,而这些人眼下都不在军师处。他把陆逊从前线调回来,不仅是为了锤炼陆逊,平衡各派系的力量,也是希望陆逊能打压一下军师处的汝颍系力量。

军师处素来被汝颍系把持,尤其是诸葛亮、陆逊、朱然外放后。荀彧虽然没有正式入职,但他的到来也让汝颍系的心气儿更加高涨,无数汝颍士子加入军师处,汝颍系的力量迅速膨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论人才数量,真没有哪个地方能和汝颍相提并论,再加上郭嘉这个汝颍人主持军师处,汝颍系的壮大在所难免。相比于战场,军师处的平衡更迫切。

把陆逊调回来,震慑军师处的汝颍士子,逐步引入江东士子,与汝颍系形成平衡,这才是他调回陆逊的真正目的。在这时候让孙尚香与陆逊定婚,也是为陆逊背书。

在这种情况下,谁敢对陆逊不利,谁能对陆逊不利,上前围殴么?

坐在对面,正在沉思的陆绩听了孙策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明显轻松了很多。

……

陆逊静静地坐着,低眉顺眼,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轻轻丢在一旁。

“下一位。”

大厅里鸦雀无声,数十名汝颍系的参军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却没人敢再上前。他们大多是新入职的汝颍人,对荀氏兄弟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荀衍死于与陆逊对阵,汝颍系出一个名将的希望中途夭折,让不少人对陆逊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早就想刁难一下他。

但事实证明,他们根本不是陆逊的对手,几番论战下来,他们和荀衍一样,输得一败涂地,几无还手之力。不少人气得脸色通红,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上前打陆逊一顿,但是看看远处水榭,看看外面全副武装,倚着栏杆聊天,不时瞥一眼的羽林卫,他们这口气咽不下去也得咽。

真要动了手,开了全武行,或许吴王不会说什么,三将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一些非汝颍系的参军站在外围,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汝颍系在军师处横行惯了,今天却被陆逊一个人横扫,实在是大快人心。一些汝颍系的老人互相看看,苦笑不已。他们在军师处时间比较长,见识过陆逊的厉害,没敢轻举妄动,但陆逊的表现还是出乎他们的预料。在战场上历练了两年的陆逊就像一把淬过火的宝刀,无坚不摧。

有老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孙策召回陆逊的用意,知道汝颍系独霸军师处的时光结束了,汝颍系将迎来更加艰巨的挑战。与其他派系不同,汝颍系在军中没什么根基,如果失去军师处这个阵地,他们在吴国的政治版图上很难与其他诸系抗衡,尤其是军队系统。

见无人发言,郭嘉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贪多嚼不烂,白白浪费了陆都尉的口舌。不管是否参与辩论,每人都写一篇报告,三日内交齐,作为这个季度的考核内容之一。尤其是某些人,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以你们今天的表现,这辈子怕是都无法外放了。”

参军们七嘴八舌的应喏。虽然很多人很不情愿,却没人敢违抗郭嘉的命令。

参军们纷纷散去,郭嘉引陆逊上了二楼。二楼已经备好了茶和果品,两人入座,郭嘉笑道:“伯言,你来得太好了,最近事务实在太多,我应接不暇,连着几个休沐都没休成。怎么样,先顶几天,让我回家休息两天,陪夫人出去踏踏青?”

陆逊微微欠身。“祭酒乃是军师处的顶梁柱,小子最多为祭酒分担一二,岂能顶替祭酒。”他瞥了郭嘉一眼,又笑道:“再说了,小子入军谋处时不过十岁,蒙大王与祭酒不弃,启蒙兵法、权谋,也算是忝列祭酒门墙,出了事,祭酒就算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也不能置身事外。你说对吧?”

郭嘉哈哈大笑,指指陆逊。“伯言,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今天这事是我安排的?”

“不敢。”

“不敢就是承认了。”郭嘉摇摇羽扇,轻笑一声,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不瞒你说,还真是我安排的。战场越来越大,事务越来越多,军师处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最近新进了不少人,尤其是豫州世家子弟。你以为他们是冲着我这个浪荡子来的?有些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出面,想来想去,只有你和孔明最合适。孔明在荆南,脱不开身,你正好回来了,帮我分担一些。冀州还是关中,你挑一个。”

陆逊躬身施礼。“孔明负责左路,我就负责右路吧,中路非祭酒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