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节(1 / 1)

策行三国 庄不周 4460 字 21天前

庞德公抚须而笑,向杨仪使了个眼色。杨仪会意,又向孙策拜了一拜。“谨以家兄事,敢向将军致谢。”

“你兄长?”孙策想了想,觉得自己没给杨虑什么好处,杨仪这么说是故意套近乎吗?而且他印象中杨虑是早夭的,难道没死,命运也被我改变了?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啊。“为何谢我?”

“前年家兄得了恶疾,久治不愈,后来听说南阳本草堂有名医,便赶到宛城就医,亏得张祭酒与几个胡医会诊,用一种西域独有的医术才控制了病情,又在本草堂疗养了半年,如今身体康健,病根已除,不久前刚刚娶妻,成家立业,此皆将军之恩德。若非将军建本草堂,聚集天下名医,研究医术,家兄恐难幸免,家父母失一爱子,仪失一仁兄,如此大恩,岂能不谢?家父小恙,卧床多日,闻将军来,犹自扶杖而起,洒扫庭院,以待将军,欲当面向将军致谢。”

孙策也是又惊又喜。他在南阳时,已经听过不少本草堂的医师救病救人的故事,有张伯祖、张仲景师徒,再加上从洛阳请来的胡医,南阳本草堂已经是大汉首屈一指的医学殿堂,很多人得了重疾时都会想到去南阳本草堂试试运气,有不少人因此得救,没想到杨虑也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张仲景根本没有一一讲述的兴趣。杨虑不过是个少年,他的名声也仅限于襄阳,到了南阳根本没人知道他。

“照这么说,我就不推辞了。”孙策笑道:“如此说来,我也算是为襄阳人造了一点福。”

“岂止一点。”庞德公笑道:“论起南阳本草堂治病,襄阳书院更能治愚。有了襄阳书院,襄阳子弟就不用舍近求远,去各地拜师求学,家门口就能领教大儒的教导,这才是对襄阳最大的恩惠。”

孙策笑笑。“襄阳书院嘛,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给了一笔不多的资金而已,真正支持襄阳书院的还是襄阳本地人,我可不敢掠功。该我的,谁也不能抢。不该我的,我也不敢要。”

杨仪说道:“将军原来是信奉杨朱的?”

“你对杨朱有研究?”

“孟子曾云: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仪既有志于事功,自然要有所了解。我在书院读书时,曾向蔡伯喈先生请教过,从诸书中撷取与杨朱有关的记载,写了一篇短文,还曾请庞公指正,将军如果有兴趣,我可以背给你听一听。”

“你专门研究杨朱?”孙策很惊讶,再次打量杨仪。“你一个人?”

“学问转益多师,执笔皆由己出。虽然文章浅陋,却有前贤未发之言。”杨仪挺起胸脯,声音朗朗,很是自信。孙策见了,连连点头,让杨仪背来听听。杨仪清了清嗓子,略作思索,便背诵起来,洋洋洒洒,足有三千余言。除了中间略停了几次,几乎没有打磕巴的。

孙策看在眼里,暗自佩服,这小子不仅心算能力强,记忆力也好,如果上次让他去听蔡邕背《论衡》,也许效果会更好一点。不过让他尴尬的是杨仪用辞典雅,有不少生僻的字词,他全神贯注也只听了个半懂。

第1604章 新力量

孙策对杨朱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位是战国时名气很大的学者,他对杨朱的印象就是那句“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名言。对这句名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杨仪说他信奉杨朱,就是其中一解,也不能算错。

他自己对此也不反感,虽然他现在做的事看起来不仅有利天下,简直是千秋功业,但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自愿,没有人可以强迫他,所以大义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如果影响到他本人的利益,他也不介意换个想法,做一个只图生前享受,不管死后洪水滔天的暴君。

只是目前还没到那一步而已。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点好事,又没有人强迫,他还是愿意的。

孙策不懂杨朱,却对杨仪肯下功夫去研究一个冷门人物非常赞赏。虽然他对杨朱的研究还只是入门,却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得知这篇文章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读过,孙策建议他把文章印出来,公布天下,说不定会有人也感兴趣呢。

杨仪觉得有理。“好的,既然将军也觉得有可取之处,那我就赔几万钱,把这篇文章印出来。”

“赔几万钱?”孙策很诧异。“成本这么高?”

“印石坊不管印多少份都有起印价,印一份也是这么多钱,所以印得少了不合算,索性印个几百份,送诸同好,当作茶余饭后消遣。”

孙策想了想。“襄阳的印书坊谁家负责?”

庞德公和杨仪互相看了一眼,杨仪说道:“蔡家。”

孙策一点也不意外。第一座印书坊就是蔡瑁在吴郡搞起来的,襄阳印书坊掌握在蔡家手里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印书坊目前大多还不赢利,全靠拨款支撑。蔡瑁虽然喜欢钱,但他赚钱的创意却不多,只是依靠垄断资源而已。一旦没了这些垄断性的资源,他根本没什么竞争力可言。蔡家连这一点都认不清,还敢跳出来张牙舞爪,真是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孙策没有再说什么,和庞德公、杨仪说起了《盐铁论》。《盐铁论考释》印行之后,庞山民名声大噪,虽说赞同桑弘羊做法的人不多,但有专著面世,并且印行天下,对读书人来说便是一件大事。在这个时代想把自己的文章传播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如此体量的一部作品。十几年前,蔡邕等人在洛阳太学立熹平石经,万人空巷,传播出去的抄本数量和质量也未必能和这部《盐铁论考释》相提并论。

孙策和杨仪谈论《盐铁论》的关注点却不是学术观点,而是这部书要讨论的问题:应不应该执行官榷,如何才能满足开支而不加重百姓负担,在某种程度上是延续了之前孙策问杨仪的那个问题。

经过几年的学习和思考,再加上南阳、南郡的现实,杨仪给出了答案:官榷还是必要的,只是要控制范围,与民生关系密切又不是关系到军事的物资可以适度放开,比如盐、酒、茶之类,但涉及到军事的则必须收紧,比如铁。内地和边郡也要分开,内地可以适当的松一点,边郡则要严控。

至于孙策曾问过的农夫和读书人的问题,杨仪觉得并非不可解,农夫必不可少,读书人同样不可或缺,关键是要控制好比例,不能本末倒置。相比之下,孙策所说的对外征伐只是一个选择,并非唯一选择,而且不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穷兵黩武是亡国之道,就算打赢了,也只能暂时缓解,不能治本。

孙策听了杨仪的答案,非常满意。他倒不是赞同杨仪的观点,而是赞同杨仪务实理性的态度,能够抛弃儒生一厢情愿的视角,放弃简单粗暴的重农抑商政策,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听说你想去平舆学算学?”

杨仪有些犹豫,半晌才道:“是的。”

孙策暗自发笑。这小子没说真话,他是想去平舆,不过不是想学算学。他的功业心很强,却对纯学术没什么兴趣,也受不了那种寂寞。“那你跟我走吧,徐岳很快就要迁到吴郡去,我们会在那儿见面。”

杨仪大喜,拜倒在地。“多谢将军。”

孙策一指侍立一旁的诸葛亮,心道这两人终究还是成了同僚,这就是命啊。“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喏。”杨仪起身与诸葛亮见礼,报上姓名和年庚。诸葛亮也报上姓名和年庚。杨仪大两岁,但个头差不多,看起来没什么差距。诸葛亮刚才站在一旁听杨仪解说,已经对杨仪大有好感,此刻成了同僚,心情也很不错,两人很快聊到了一起,到一旁说话去了。

孙策和庞德公相视而笑。庞德公抚着胡须,非常欣慰。孙策在打压襄阳世家的同时又邀杨仪入幕,自然没有全面压制襄阳世家的计划,最多只是针对以蔡家为首的几个贪婪者,这对他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

“将军得天下英才而用之,焉能不霸天下。小霸王之名,非将军莫属。”

孙策客气了几句。“霸道不过是权宜之计,若能得天下贤士辅佐,我还是希望能更进一步的。”

庞德公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指日而待,指日而待,能佐将军行王道,襄阳有识之士之福。惜我老矣,不能随将军鞍前马后,愿为将军摇旗呐喊,鼓之吹之。”

孙策含笑向庞德公行礼。有了庞德公这句话,不仅襄阳庞家将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襄阳士林也有了代言人,他今天特地来拜访庞德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庞德公有名望,但没什么实际理政经验,他最合适的身份就是吹鼓手,而不是担任什么官职。

在庞家喝了一顿稀粥,晚饭后,又和庞德公聊了聊眼前的形势。他离开襄阳之后,需要庞德公影响整个襄阳的舆论,自然要把当前形势的微妙之处对庞德公交个底。庞德公也清楚,这是孙策真正接纳他的表示,这些话可不是什么人都会说的。

两人说到二更,孙策兴尽而归。杨仪约定明天上午来报到,当晚留宿庞家。庞德公将孙策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走远,转身回家。杨仪跟在后面,悄悄地问道:“庞公,这诸葛亮就是庞兄未婚妻的弟弟吗?”

庞德公看看杨仪。“他没告诉你?”

“没有,他只说学问,不及私事。”

庞德公满意地点点头。“威公,孙将军能容人,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不过他身边人才济济,你要想出头可不容易。年轻气盛,锐于进取是好的,但凡事过犹不及,你当谨记之。”

“喏,多谢庞公教导。”

庞德公一声轻叹。“襄阳士林与孙将军有旧怨,很快又可能有新仇,我实在不忍看到习氏、蒯氏的故事重演。威公啊,你明天一早就回去,务必让你父亲认清形势,莫再踏错一步。我襄阳士林本来就不比汝颍,如果再遭重创,绝非幸事。”

第1605章 大佬

辞别了庞德公,孙策沿着江边小径缓缓地走着,月亮还没出来,夜空只有群星闪烁,手里的灯笼只能照出身前的路,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孙策偶尔抬起头,便可以看到远处的蔡洲。蔡家的望楼上有灯,融在夜空里,像一颗明亮的星。仔细看,蔡家庄园隐约有一团光晕,似乎遗落的明珠,但孙策清楚,那里聚集着很多人,也许正在饮宴,也许正在密谋。接风宴无疾而终,本该出席宴会的人有多少去了蔡家,明早就会有结果。

不管是不是有私心,郭嘉都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在决定了移镇荆州之后,郭嘉一直想扩大西线的细作规模,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蔡家是襄阳首富,背后站着黄承彦、孙辅两个女婿,不论是张纮还是周瑜都很产生足够的影响力,更别说南郡太守李通。

襄阳的地理位置很关键,不仅是荆北的枢纽,离郡治江陵也远,实际上南郡太守根本无暇顾及,所以后来进入对峙状态时,襄阳被单独划为一郡。之所以让孙辅驻襄阳,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希望他能起到作用,让襄阳成为一个实际意义上的独立防区。

但是很可惜,孙辅担不起这个重任。他完全被蔡家左右了。

其实孙策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孙辅太年轻,没有主政经验,但孙策实在无人可用。孙坚起兵,跟随他的孙氏族人就是孙贲、孙辅兄弟,孙静图安逸,躲在老家不肯出来。孙贲统兵能力比较强,和吴景成为孙坚的左右手,其他的程普、黄盖等人都各有任务在身,只有孙辅比较闲,又刚刚娶了蔡珂。

他只是没想到孙辅会这么废。

“孔明,杨仪此人如何?”

陪在一旁的诸葛亮早有准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慨然道:“精于计算,锐于进取,思路也开阔,反应也快,是个可用之材。”

“大局观呢?”

“现在还不突出,到将军身边历练几年,应该会好一些。”

“为人性格呢?”

“好胜,自负,可能不太容易和同僚相处。”

孙策无声地笑笑。诸葛亮这一年进步非常快,尤其是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准,已经深得郭嘉真传,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迹象。郭嘉常常说身后有三个天才在追赶的滋味不好受,倒也不全是玩笑。

“明天他来报到,你领他一段时间。这两天,我身边没什么事,你随他到襄阳市转转,了解一下情况,接下来制定针对商人的税收政策,你们两个多花点心思。”

“喏。”

孙策往前走了一段,又道:“孔明,对蔡家,你有什么想法?”

“蔡家不足虑,生死操于将军之手。只不过蔡家与黄家关系非同小可,又是将军重商的标志,忽然反手灭之,怕是对将军的声誉有所影响,尤其是波及南阳诸家,会给关中可趁之机。”

孙策欣慰地点点头。诸葛亮思虑谨慎,考虑得很全面,基本上他考虑到的,诸葛亮都考虑到了。蔡讽不仅有黄承彦、孙辅这两个女婿,还有张温那个姊夫,虽然张温已经死了,但南阳穰县张家依然是一个大家族,穰县是南阳的重要产粮区,穰县的稳定关系到整个南阳的稳定,南阳不稳又会让关中有机可趁。

“那你说说,该如何处置?”

“以臣之见,将军毋须出面,只要重新选定镇守襄阳的人选即可。蔡家暴富,必然有很多不法之事,或是挤压市场,或是偷逃税款,只要严格执法,蔡家难逃惩处。届时将结果公诸于众,既可以安众人之心,不会引发误解,又可以惩戒襄阳诸家,整顿襄阳政务,又不至于影响襄阳形势。”

“谁适合主持襄阳事务?”

“张长史,或吴九江(吴景)。”

孙策摇摇头。“孔明,这两个人都不错,但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诸葛亮思索片刻。“还请将军指点。”

“你忘了一个人,荆州刺史杜伯侯。”

诸葛亮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挠挠头。“将军不提醒,我真把他忘了。没错,此人的确是最佳人选。坐镇襄阳,统辖荆北三郡,非他莫属,况且刺史六条中的第一条就是针对强宗豪右,由荆州刺史出面再合适不过了。将军,你打算将荆州刺史的治所移到襄阳吗?”

“不,我打算取消刺史的治所,恢复刺史的本来面目。刺史应该是过江龙,固定在一个地方容易成为坐地虎,有违初衷,反倒成了隐患。”

诸葛亮沉吟了片刻,点头称是。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很快就回到了大营。大营里很安静,中军大帐亮着灯,张承正在帐中值守。听到孙策和诸葛亮的说话声,他起身相迎,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庞统。孙策很惊讶,庞统这两天正在准备婚礼,非常忙,他特地让庞统不要来迎接。

“士元,你怎么来了?”

庞统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来拜见将军,既对将军不忠,又对乡党不义,恐怕到时候连请客都请不到了。”

孙策笑道:“这么说,你是来说情的?”

“我若是来说情,哪里还敢坐在这里等。我只要来了就行,本来也就是让他们看看的,免得落人闲话。我自己无所谓,婚后就要举家随将军起程,只是伯父留在襄阳,不能让他被乡党说三道四。”

孙策大笑,伸手拍拍庞统的肩膀。“士元啊,看来你并不了解庞公。他岂是那些在乎别人说三道四的闲人?我跟你说,他远比你想象的要开明。我们刚从你伯父的草庐回来,相谈甚欢。”

“还是将军能说服人。”庞统拱拱手。

孙策微怔。听庞统这意思,他之前已经劝过庞德公?“你碰过壁了?”

庞统笑道:“其实也算不上碰壁,现在看来,我伯父并非不肯,只是要等将军出面,各得其所。”

孙策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庞德公这老狐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鱼梁洲和蔡洲隔水相望,蔡家什么作派,庞德公自然看在眼里,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一切,也知道他会登门拜访。如此一来,庞家得到了提升的机会,得到顶替蔡家成为襄阳领袖,他得到了礼贤下士的名声,可不正是各得其所。

怪不得有人说庞德公才是襄阳士林的大佬,诸葛亮出山辅助刘备的幕后推手。

第1606章 暴利

杜畿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江南。江南四郡初定,又推行屯田,大批关中、河南的百姓南迁,还有不少黄巾旧部,与当地的土著之间常有冲突,杜畿就在四郡巡视,调整纠纷,必要时进行武力镇压。他有两千精锐,完全可以应对大部分战事,甚至不需要动用郡兵。

杜畿身为荆州刺史,与周瑜、张纮合作,但他不向周瑜、张纮负责,他直接向孙策汇报工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报告送到孙策的面前。孙策对杜畿的工作非常清楚,对他的工作能力也非常满意。江南既然平定,该把杜畿调到襄阳来了。

襄阳是个适合做荆州刺史治所的地方,但孙策不打算将襄阳作为刺史治所。杜畿忠心无虞,不代表其他刺史也能如此,州的实力太强,足以形成割据,他自己割据东南,可不希望自己的部下也割据一方。从一开始,他就有意将政权、军权、监察权分开,以免控制于一人之手,形成私人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