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浚仪进军,已经成为实现袁绍目标的不二选择。
李儒的文章狠狠地恶心了袁绍之后,耿苞送回来的消息再次恶心了袁绍一回。孙策勒索三千金,还威胁要将袁绍赶出袁氏宗族,不让他回汝阳安葬。对袁绍来说,三千金虽然不小,却也不是什么大数字,他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但孙策的做法太卑鄙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袁绍打算拒绝,但郭图一句话让他咬着牙答应了孙策的要求。郭图说,孙策想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谭想什么,别人会想什么。袁谭在平舆做了半年的俘虏,现在孙策愿意放人,主公你还不愿意出钱,袁谭会怎么想,难道父子之情就这么淡薄?已经有人说主公打算废长立幼,袁谭任城之败是主公见死不救所致,现在又不想赎他回来,岂不是坐实了流言?你给的钱越多,说明你对袁谭越重视,流言不攻自破。
人言可畏,袁绍很清楚这个道理。除此之外,他更担心袁熙会受影响,他还需要袁熙攻击青州,吸引孙策的兵力呢。如果袁熙以袁谭为鉴,不肯尽力,会影响他的整个战略实施。
三千金在除夕夜悄悄起程,运往平舆。特地选这么一个时间点,是袁绍希望把这些不顺心的事都留在过去的一年,让新年带来好兆头。
三千金送走了,新年来了,但袁绍的怒气却没有消。他越想越窝火,恨不得立刻将孙策碎尸万段,所以他改变了计划,不等正月结束就下令出征,号称二十万,气势汹汹的杀奔豫州。
数十骑士护着一辆大车上了岸,辨明中军方向,赶了过来。
袁绍皱起了眉,回头低声嘀咕两句。一旁的郭图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暗自冷笑。
田丰又来强谏了。
没有人敢劝阻盛怒之下的袁绍,除了田丰。即使大军已经越过黄河,田丰还是不赞成现在就发起攻击。按照原先的计划,应该先由袁熙在青州发起攻势,吸引孙策的注意力,再由曹操从益州出兵,黄琬率部攻击南阳,牵制周瑜,再由袁绍率主力取道浚仪,直取颍川。按照进度估计,二月末出兵,一个月的时间,主力应该在四月到达浚仪附近,正好派骑兵游徼颍川,抢收屯田的冬麦作为补给,可以不用第二次从冀州运粮,大大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现在整整提前了一个半月,多消耗三四十万石粮食还是小事,打乱了出招顺序,这会把孙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大增加了攻击的难度。
马车来到坡下,田丰下了车,一手拄着杖,一手提着衣摆,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袁绍虽然不悦,还是挤出一丝笑容,翻身下马,迎了过去。
“元皓,什么事啊,这么急?你慢点,慢点,注意脚下。”
田丰一声长叹。“多谢主公。臣老朽矣,本不该来惹人厌,但两军相争,生死攸关,不容有失。臣不敢不竭忠进言,望主公三思而行。”
袁绍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连回答田丰的兴趣都没有了。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几句么,我人马都到这儿了,难道再回去?
见袁绍不说话,郭图接过了话头。“元皓兄,你的忠贞,主公非常欣赏。不过你实在是多虑了。论将,主公三十年前在此任濮阳令时,孙坚还是个垂髫少年。论兵力,就算孙策倾巢而动,真正能调动的人马不超三万。论钱粮,豫州去年大疫,府库空虚。有此三者,何愁不胜?元皓兄,你多虑了。”
田丰大怒,对袁绍的怒气全部转化为对郭图的怒火。“年岁若是有用,徐荣不会败于孙策之手。兵力若能决胜负,高祖不会有彭城之败。钱粮虽多,不能像河水一般淹没浚仪。你身为军谋,不劝主公谨慎,只知大言不惭,若是主公顿兵于坚城之下,迁延不进,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郭图收起笑容,一言不发,只是用讥诮的眼神看着田丰,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袁绍脸色铁青,连挤出来的笑容都不见了。
“元皓,依你之言,我军必败?”
第1275章 幸臣
沮授坐在车上,看着面前神色不安的骑士,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虽然张开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田丰以沮军之罪被送回邺城监禁,即刻起程,连说情的机会都不给,袁绍分明是下定了决心将田丰从他身边赶走。作为近臣,沮授清楚袁绍对田丰的怨气有多重。自从袁绍决定取道浚仪以来,田丰多次进谏,早就惹恼了袁绍。袁绍决定正月出兵,田丰再次强谏,说了不少过火的话,袁绍忍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作为朋友,沮授知道田丰一片忠心,别无他意,而且他的看法和田丰一样,此时出兵是重大失策,会导致一系列难以预料的后果。用兵如对弈,不仅落子前要通盘考虑,行棋时更要讲究顺序,孰先孰后,一子不能乱,否则就会陷入被动。
袁绍不等策应诸部到位,因一时气愤而提前出兵,完全打乱了应有的顺序,之前安排的一些战术全部落空。大战伊始,还在布局阶段,袁绍就送出这么一个昏招,田丰焉能不急。
“先生不去劝一劝吗?”骑士讪讪地提醒道。这是张郃的部曲,和沮授很熟悉。
“不去了。”沮授低下头,伸手去拉车门,想了想,又道:“告诉儁乂,以后没什么大事,不要轻易与我联络,免得授人以柄。”
骑士不解地挠挠头。沮授也没解释,拉上车门,靠在车壁上,一声长叹。外面脚步声渐行渐远,骑士上马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有人敲响车壁,提醒沮授。沮授拉开车窗,见是袁绍身边的近卫骑士,立刻拉开车门。
骑士传令,袁绍召沮授前去议事。沮授朗声答应,随即让部曲牵来战马,翻身上马,向中军赶去。
袁绍站在河岸的高坡上,背着手,来回踱步。见沮授在坡下下马,提着衣摆走上来,他和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沮授来到袁绍面前,拱手施礼。袁绍抢上一步,伸手扶住。
“公与,有件事比较急,不得不请你前来商议。”
“主公请说。”
“元皓突有不适,我担心他年老体衰,不堪行军之苦,命人送他回邺城去了。这别驾之职空虚,我想来想去,只有公与适合接任,还望公与不要推辞。”
“不敢。”沮授淡淡的说道,既不惊讶,也无愤怒。他知道袁绍会知道张郃派人通知他的事,瞒是瞒不过去的,只会让袁绍心生芥蒂。
“大军已然渡河,很快就会进入陈留,张超不肯助阵,公与以为当如何行事?”
“主公,张超虽不肯助阵,却也不敢阻拦大军。于今之计,主公大可长驱直入,不必担心陈留郡兵。”
袁绍抚着颌下修整得精致的胡须,沉吟着。不久前,他收到张超写来的书信,说李儒的文章在陈留流布甚广,陈留士庶对此议论纷纷,人心不安,希望袁绍能够出面澄清。在事实搞清楚之前,陈留人恐怕无法接受袁绍,也无法出兵协助袁绍作战。他孤掌难鸣,只能依从众意云云。
袁绍可以接受曹昂不出兵相助,却不能接受张超也这么做。曹昂只是一时小儿脾气,并无他意。况且丁夫人被软禁在平舆,逼曹昂出兵,等于逼他不孝,将他推到孙策一边。张超兄弟则不然,因为韩馥的事,张邈已经与他貌合神离,还与孙策眉来眼去,买了不少军械。留着他们兄弟迟早是个祸害,不如趁此机会拿下,将整个陈留都夺过来,顺便震慑一下曹昂。
陈留不仅是兖州实力最强的一个郡,也是地理位置非常重要的一个郡,兵家必争之地,如果能控制在自己手中,益处多多。
“何不径取陈留?”
沮授摇摇头。“主公,张超并非擅长用兵之人,陈留也不是出精兵之所,他对主公不会有什么威胁。且张邈当年为主公奔走之友,张超又是讨董主盟之人,其故吏臧洪得主公信任,委以渤海之任。如今张超畏于流言,只是不敢出兵助阵,并非与主公为敌,主公便要发兵攻击,只会激起陈留士族的反感。是未与孙氏父子交战,先与陈留士林为敌,非上策也。”
袁绍想了想,虽然不甘心,还是点了点头。他不希望还没看到浚仪城,先攻击沿途诸县。虽说这些县城都算不上坚固,毕竟打造攻城器械也要时间,攻城也会有损失,远远比不上派人劝降强。张超虽然说不会助阵,但他也没有调整各县的令长,更没有增加兵力,很多人还是可以劝降的。
在大军面前,这些兖州人就算有意见也只能忍着。如果有人敢跳出来,他也不介意杀两个立立威。
“主公,当务之急是命令袁青州立刻发动攻势,全取青州,逼孙策不能全力西向。”
袁绍点头赞同。他已经收到消息,驻扎在曲阿的沈友部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能北上,目标当是青州。一旦让沈友在青州站稳脚跟,袁熙再想把战线推到东海一线,威胁孙策的右翼,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公与,大战初启,便少了元皓这等老谋之臣,以后就只能仰仗公与了。”
“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袁绍点了点头,示意沮授可以走了。沮授躬身施礼,转身离开。看着沮授下了土坡,上了马,轻驰而去。袁绍眼神闪烁了片刻,问道:“公则,友若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郭图叹了一口气。“沈友部的动向是我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应该是陶应接管了下邳、广陵,他又不愿意效劳,所以离开了吧。”他转身看着袁绍。“主公,沮授之言甚是在理,如果青州有失,徐州不保。刘和经营下邳、广陵大半年,还有不少人心向主公。陶应却是孙策的走狗,如果被他控制了下邳、广陵,那些人很快就会被清洗或是策反。我听说孙策封江封海数月,尤其是新年前后,不准一人出境,下邳、广陵世家损失惨重,怨声载道。”
袁绍一声长叹。“派谁去比较好呢?本来友若是一个上佳人选,可惜他被你那从子吓破了胆,竟然不肯接任。正礼(刘繇)、元才(高干)败于豫章之后,生死不明,他们如果能回来一个,我也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公则,汝颍多智士,论武功,却不如冀州人啊。”
郭图眉梢轻颤,随即笑道:“有主公这样的名将,谁敢说汝颍人没有武功?”
袁绍放声大笑,伸手指指郭图。“你啊,巧言佞色,小心有人称你幸臣。”
“得遇主公,乃我此生之幸。”郭图面不改色。“若能为主公带来一点幸运,我愿为幸臣。”
第1276章 比耐心
上元节。
彩灯点点,沿着湖岸游动,映着湖水,像是将半个葛陂镶上了一条光环,与夜空的明月争辉。欢笑声隐隐约约的传来,洋溢着祥和和安宁。
曲廊上也有不少孩子在玩,大多是军谋们的子弟。父兄在水榭里忙碌,孩子们在曲廊上戏耍,等着下值一起回去。孙权特地从平舆赶了过来,正带着孙尚香、孙匡等人赏灯。在张昭身边见习了几个月,他变得成稳多了,知道照顾弟妹,防止他们出意外。孙翊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半天也没看到人影。
湖中央的水榭里亮着灯火,尤其是厨房里人影晃动,雾气缭绕,连新装上的窗琉璃都变得朦胧起来,宛如仙境,却又多了几分烟火气,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温暖。知道孙策和军谋们要加班,袁权带着尹姁、麋兰和钟夫人等人一起做玩元宵,为军谋们准备夜宵,同时交流一些家长里短、闺中趣事。
孙策伏在栏杆上,双眼微眯,眼神迷离。
许褚站在身后的柱子旁,按着刀,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两名虎卫在楼上,十名虎士在楼下,剩下的虎卫或散在四周,或隐在人群中。从进入腊月开始,武卫营和武猛营就两班倒,严密保护。今天近卫骑士们都有任务在身,许禇就出现在孙策身边,不让孙策走出自己的视线。
有许禇在身边,孙策非常安心。有了近卫骑士后,许禇、典韦这两大高手主要任务就是统领两个义从营,在孙策身边侍从的机会并不多。不过这未必是坏事,他们有充裕的时间练武和操练麾下的义从,将他们训练成百里挑一的勇士。
大战在即,这些勇士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战刀,必须精心打磨。
与屋外的安静不同,屋内的军谋们正在忙碌。他们计算了那么久,谋划了好几种作战方案,唯独没想到袁绍会在正月中旬出兵。收到袁绍出兵的消息时还有很多人坚持袁绍只是进兵黎阳,完全没想到袁绍会径直越过大河,发起进攻,直到今天下午收到消息:两天前,袁绍率部进入东郡,正向浚仪方向行军。
这些年轻的军谋都有些懵,有些乱,不知道袁绍究竟想干什么。这么做明显不合逻辑,新年刚过,很多轮休的将士还没赶回来,策应诸部还没有行动,作为主力的袁绍部却抢先行动了,就像与人打架,拳头还没伸,先一头撞了过来。
郭嘉收到消息后,下令所有的军谋取消休假,全部赶回军谋处,将之前的计划推翻,重新推演。在郭嘉的指挥下,军谋们迅速进入状态,领取了各自的任务,分头行动。
郭嘉走了过来,吸了吸鼻子。“好香,袁夫人又下厨了?今天有口福。”
“还有你家夫人。”
“哈哈哈……”郭嘉大笑,伏在孙策身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家那位谁都不服,就服袁夫人,让她和袁夫人多亲近有好处。”
孙策转头打量着郭嘉,顺势看了一眼里面的军谋们。“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让他们多经历经历有好处,哪有什么事尽在指掌之中的。”郭嘉很轻松。“出奇未必能制胜,有时候也会变成噩梦。”
孙策笑了一声,深有同感。袁绍突然提前行动,并不是有什么战略意图的出奇,只是激愤之下的盲动。大军刚过河,他就赶走了强谏的田丰,等于自断一臂。
不过在袁绍看来,田丰未必是一臂,更可能是不受控制的义肢。从谏如流是一项美德,但之所以是美德,首先因为难得。不管是什么样的明君,真正能做到从谏如流的时候都非常有限,除非他心里有敬畏,有更高的追求,才能忍人所不能忍。
对袁绍来说,他已经忍得太久了。年过半百,他不想再忍。
“黄河大概几月份复流?”
“不好说,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冷,可能会比往年推迟不少。也许袁绍现在进军就是担心复流后我们会派水师骚扰他的粮道。现在进军,他可以多一个月的时间。”郭嘉裹紧了皮裘,又笑了一声:“他一向从容,宁湿衣,不乱步,现在被逼得抢先出手,也是无奈得很啊。”
孙策沉默了片刻。“奉孝,平舆离战场太远了,我担心应变不及。”
郭嘉摇摇头。“将军,我知道你的担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两军交战,不仅拼实力,比智谋,更比耐心。袁绍最终的目标是夺取豫州,是你,你在平舆,他迟早要来平舆,拳头伸得越长,力道越弱,战线拉得越长,对他越不利。等他一路攻击到平舆时已成强弩之末,将军正可痛击之。至于陈留、陈梁,除了几个重要城池之外,暂时让给袁绍也无妨,正好让他分兵把守。两军作战,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一点损失也没有。”
郭嘉顿了顿,又道:“将军,这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孙策咂了咂嘴,轻声叹息。他也知道两军作战,百姓不可能一点伤亡也没有。可他就是不忍心,总希望能够尽可能的减少一点伤亡。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终于把豫州整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被袁绍毁了。郭嘉和他朝夕相处,对他的心态把握得最准,一针见血,给他打了个预防针。
“那是谁?看起来有点眼熟。”郭嘉忽然伸手一指。
孙策凝神细看,见一个人穿过曲廊上的人群,正向水榭走来,脸被灯笼照得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看不甚清。可是那挺直的腰杆,旁若无人的姿势,却让孙策一眼看了出来。他嘴角上挑,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这小子,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年前约他来见,结果他不仅年前没来,新年大飨时也没主动请见,正月初五年大家互相拜年贺岁,他也不露出,就像忘了这件事似的。直到正月十五,他终于露面了。
“诸葛亮。”
郭嘉回头看看孙策,又看看楼下的诸葛亮,也笑了。“事不过三,将军这回不会再逗他了吧。”
“如果是主动上门,我一次都不会逗他。”孙策笑道:“奉孝,他和你不一样。”
郭嘉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有虎卫上来报告,孙策点头应允,虎卫转身下楼,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诸葛亮那张俊俏的脸慢慢出现在楼梯口。见孙策与郭嘉并肩而立,他犹豫了一刹,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来到孙策面前,拱手施礼。
“琅琊诸葛亮,字孔明,见过将军,见过祭酒。”
孙策转身,一边还礼一边埋怨道:“孔明,怎么现在才来,这几天都忙什么呢?”
诸葛亮笑笑。“本该早日来向将军贺岁,只是姊姊和弟弟刚到平舆,惊魂未定,又对平舆的和平倍感新鲜,我就带着他们到处转了转,领略一下将军治下的风土人情,好让他们尽快安定。”
第1277章 一扇窗
听说诸葛亮的姊姊和弟弟都来了,在平舆安了家,孙策很满意。
这种态度才对嘛。
“看得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民富官穷,将军仁心可嘉,只怕难以持久。若敌军入境,又有资敌之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