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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庄不周 4222 字 21天前

朱儁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唉,伯符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祖当初拨乱反正,感于人人逐利,不知忠信,这才奖掖儒学,提倡气节,苦心经营数代,好容易看到一点太平盛世的希望,谁曾想这些读书人却先败坏了,虚言经义,空谈道德,只知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忘了圣人本意,还说什么今日不作乐,更待何时。你听听,这哪里还有一点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张角传道时他们不辨真伪,以论道讲经为时尚,等黄巾大起,他们又乱了手脚,全无方略,居然想诵经退敌。长久以往,士风不振,如天下何,如圣人何?”

孙策深表赞同。“朱公所言极是,我设讲武堂,建木学堂,提倡古学,也是希望士人能返本清源,重树正气。士乃四民之首,士风不正,民风如何如正?”

朱儁掏出手巾,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赞同。“自从清议盛行,读书人便多务虚,此风不可长,当以实业救之。伯符,你做得很好,欲救时弊,空谈无益,还是当身体力行。陈国度田的事进展如何,能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吗?”

孙策连忙解释了一下。满宠还在陈国度田,有陈王宠和陈相骆俊配合,这事进展得还算顺利。有陈留遮蔽,陈国成为战场的可能性不是很大,难度远远不如梁沛。

朱儁摇摇头,提醒孙策不可大意,不能仅把目光放在陈国、陈留,还应该把洛阳包括进来。黄琬是袁绍的支持者,他坐镇洛阳,就是要与袁绍成犄角之势,大战一起,他肯定会进攻颍川、陈留。洛阳这两年屯田效果尚好,但也只是勉强稳住局面,经不起折腾。一旦有风吹草动,屯田的百姓就可能逃亡,南阳、颍川都会是目标。如果不做充足准备,难免有饥荒发生。

孙策很感慨。朱儁毕竟不是世家子弟,他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观点很务实。

“多谢朱公教导,我会尽可能做好安排,不让一个难民饿死。”

“能有此心,纵不读书,也当得起一个仁字。”朱儁很欣慰,沉思了片刻。“听说何伯求也在你这里,我想见他一面。”

“行,我立刻去安排。”

“不,我去见他。三十年的老朋友了,不能让他觉得我欺负他。”

孙策瞅瞅朱儁,见朱儁态度坚决,只好点头答应。“朱公,明天行吗?”

……

何颙与张邈对面而坐,正在对弈。他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扇得呼呼作响,却还是满头大汗。棋局形势不妙,他冥思苦想了半晌,还是找不到破局之道,蒲扇一会作换到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棋手拿起来又放回去,三番几次,就是无法落子。

张邈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两颗棋子,磨得沙沙作响。蒲扇放在一边,他只要借何颙的风就够了。

“伯求兄,别装了,你输定了。”

“谁说我输了?”何颙眼睛一瞪,面色微红。“我还没落子,就不算输。”

“行,行,你慢慢想,我去活动一下身体,走两趟五禽戏。”张邈站了起来,双手叉着腰扭来扭去。“这五禽戏不错,每天早晚各练一趟,我这腰腿舒服多了。”

“快去,快去,莫要影响我思考。”何颙扬扬手,不耐烦地说道。

张邈哈哈一笑,正准备调侃他两句,孙策陪着朱儁走了进来。何颙正低头看棋,没注意。张邈却一眼认了出来,连忙赶到何颙身边,扶他起来,低声说道:“伯求,太尉朱公伟来了,你我自由可期。”

何颙一愣,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却一动不动,只是眨着眼睛,打量着朱儁。朱儁缓步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棋局,冷笑一声:“何伯求,三十年不见,你这棋力不见涨,反倒越发孱弱啊。”

何颙眼皮一番,伸手相邀。“敢请教?”

朱儁挥挥手,示意何颙闪开,他自己坐在何颙的席上,拈起棋子,“啪”的一声落子。张邈不敢怠慢,坐了回去,聚精会神,与朱儁对弈。朱儁杀法凌厉,招招抢攻,几个棋子一落,就连孙策这半桶水都看出张邈形势不对了。

何颙见了,不禁讪讪。“公伟弈棋如用兵,杀伐之气甚重啊。”

“棋局如战场,棋子为兵力,比的就是排兵布阵,互相攻伐。不仅要有运筹帷幄的大局观,更要有短兵相接的战力和勇气。”朱儁重重的投下一子,宣布战斗结束,转头瞥了何颙一眼。“你啊,只适合争一隅之长短,胸中全无大局,终究不脱游侠习气,却偏偏不自量力,总想着要指点江山,岂能不败?”

何颙歪了歪嘴,看看一旁含笑而立的孙策,欲言又止。

第1149章 慢功出细活

见何颙被朱儁批评,张邈既不敢附和,又不敢反对,更不敢像孙策一样笑,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做老僧入定状。孙策见状,向朱儁拱拱手。“朱公,你们慢慢聊,我找张孟卓说几句话。”

朱儁点头答应,张邈也求之不得,连忙起身,跟着孙策走到一旁。离开了朱儁和何颙的视线,张邈的腰就直了起来,肚子也挺了起来。孙策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张邈看看他,不禁气短,连忙将刚刚挺起的肚子又收了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院子,沿着湖边的小道缓缓向前。阳光正灿烂,树荫里的蝉拼命地叫着,几个孩子仰着头,举着套杆,瞪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循着声音四处寻找。张邈瞥了一眼,赫然发现举着套杆的那个就是孙策的三弟孙翊,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中有一个是曹操的女儿曹英。曹英被晒黑了不少,却更健壮了,还长高了不少。她盯着树梢,手里提着草编的小笼子,浑然没有注意到张邈。

有其他的孩子看到了孙策,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曹英转头一看,见张邈看着她,忽然惊醒,扔下手里的笼子,捂着脸,掉头就跑。孙翊见状,捡起笼子,追了上去,其他孩子也纷纷散开。

张邈很尴尬。“看起来……我很讨人厌啊。”

孙策笑笑,没接张邈的话题,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曹孟德得了益州,想娶刘焉的儿媳为妻。”他咂咂嘴。“我这笔生意算是做砸了。”

“那你放了我们啊。”张邈斜睨着孙策。

“你随时可以走。”孙策笑道:“只要你愿意。”

张邈犹豫了片刻。“算了吧,我还是在这儿再住几个月,等你们分出胜负再走不迟。只是天天闷在院子里太难受了,能不能给个放风的时间?我们要求不高,就像这样,能在湖边走几步就行。”

“可以。”孙策点头答应了。在几百个游侠儿落网之后,营救何颙和张邈的高潮已经过去,他们可以出来散散步了。“你知道刘焉的儿媳是谁的女儿吗?”

张邈心情大好,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谁家的重要么?这曹孟德就是个好色之徒,门户不重要,只要有姿色就行。当初纳卞氏不就是如此,只要长得美,就算是倡家也无所谓。”张邈想了想,忽然笑道:“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已经有一妻一妾了。”一边说,一边转头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心知肚明,没好气的说道:“你看我干啥?”

“我觉得你们有些渊源。”张邈忍着笑,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曹孟德当初也曾对尹氏动心,只不过他不敢惹大将军,只好把这些事藏在心里。”

孙策有些意外。尹姁历史上是归了曹操,还为他生了儿子,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见孙策不说话,张邈还以为自己失言了,连忙错开话题。“曹孟德娶了谁家的女子?”

“吴匡的从女。”

“吴照?”张邈吃了一惊,目光闪了闪,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曹英远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陈留吴家门户虽然不如丁家,名声却是不错,若非流落异乡,又怎么会如此委屈求全。”

“我不这么觉得。”孙策停了下来,背着手,看着波光滟滟的水面,心情有些沉重。历史拐了个大弯,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还真不好说。刘备回了幽州,很可能趁隙而起,已经让他很头疼了。曹操又占了益州,娶了吴氏,比刘备在幽州更麻烦。论能力,曹操可比刘备强太多了,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戏志才。如果让他在益州唯才是举,将来周瑜攻取益州的难度可不小,一统天下的路很可能会因此而变得漫长。

“你看好曹孟德?”张邈似笑非笑。

孙策没有回答张邈的问题。史书上记载,张邈和曹操的关系极好,可是现在看来,这里面大概有些水份。就算关系不错,那也是平等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张邈更有心理优势,曹操并不像史书上说的那样一出道就是千里马。只不过曹操后来成了魏武帝,所以需要一些伯乐来装点门面。

“关于吴照,你了解多少?”

张邈的眼神游移了一下,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听人说,有相者说她命数贵重。”

“你信吗?”

张邈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卞氏的命数?”

“卞氏?那个倡女?”

“嗯。”

张邈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一个倡女,命数能贵重到哪儿去。不过她嫁给曹孟德后,几乎两年一胎,两个女儿夭折了,儿子却全都活了下来。如果这也算是命数的话,她的确比丁夫人强很多。而且此女出身寒微,极有心机,丁夫人和她一比简直和儿童无异。”

孙策心中一动。卞夫人有心机不是新鲜事,史书上已经有些蛛丝马迹,还有人为此写过文章,说宛城之变就是她策划的,为的就是除掉曹昂,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在张邈也说卞夫人有心机,看来应该是靠谱的。至于吴照,她先嫁给刘瑁,后嫁给刘备,都没有生育,但嫁给刘瑁时间很短,嫁给刘备又太晚,未必是不能生。如果能把卞夫人弄到益州去,她能不能起一点作用?

见孙策不说话,眼珠却转来转去,张邈心中不安,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孙策,又会为曹操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后悔莫及。

感觉到了张邈的不安,孙策轻笑一声,暂时放下如何给曹操下绊子的想法,换了一个话题。“问你个正事,黄琬接任太尉了,接替朱公坐镇洛阳。他是何等样人,会进攻陈留吗?”

“黄琬?”张邈脸色大变,过了片刻,叹息道:“这么说来,袁本初是打算与将军决一死战了。将军,你可要小心些。”

“为什么?他用兵很高明?”

张邈眨着眼睛,几次欲言又止。孙策也不着急,似笑非笑地看着张邈。他知道张邈未必看得起他,但张邈肯定也不希望袁绍取胜。袁绍若是攻占兖州,对张邈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维持住眼前的局面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既然如此,当袁绍势大的时候,张邈就有可能选择支持他,保证平衡得以继续。

张邈兄弟自恃年长,未必肯轻易低头,需要他慢慢地敲打,一点一点的下功夫。

过了好半天,张邈才艰难地做出决定。“黄琬不仅能力出众,文武双全,前几年还做过豫州牧,对豫州情况非常熟悉。他有不少门生故吏,现在应该还有一部分人在豫州。如果说袁本初在豫州的影响力只是风尚,黄琬在豫州的影响力却是实实在在的。”

孙策笑了。“你能给我列一份名单吗?”

第1150章 一言为定

朱儁与何颙对面而坐,案上的残局依旧。

“我要去南阳,你有什么话要带吗?”

何颙眼中的神采渐渐散去。他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道:“我行刺孙伯符,他没有杀我,想必也不会累及我的家人。我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也不错。”

朱儁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一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说点什么。你继李元礼未竟之事业,乃党人硕果仅存之魁首,又为党人奔波二十余年,对党人的成败得失知之甚悉,不把这些经验教训讲出来,传诸后世,太可惜了。”

何颙眯起了眼睛。“讲给孙伯符听?不。”他连连摇头。“这些事,我已经讲给荀攸听过,如果我死了,他将来会选择是不是将这些事写下来。党人这副重担我挑了二十多年,我累了,不想再问天下事。”

朱儁叹了一口气。“荀攸很聪明,但他和伯符所处位置不同,能起到的作用也不同。”

何颙笑了,没有声音,只是嘴角一丝浅笑,很淡然,近乎虚无。他看着案上的残局,缓缓伸出手,拈起一枚棋子,又拈起一枚,将棋局恢复到朱儁落子前的模样。他伸手示意朱儁再来一次。朱儁瞅了他一眼,拈起一枚棋子,不假思索的落下。何颙也跟着落下一子,却不是张邈的招法。两人你来我往,展开了激烈的搏杀。这一次,朱儁没能像刚才一样势如破竹的速胜,十几子落下,不仅胜负未分,局面反倒更加复杂。

朱儁停住了手,诧异地看着何颙。“奇怪,你这棋风不对啊。是之前藏了一手,还是有所顿悟?”

何颙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沙沙作响。“都不是,只是所处位之地不同耳。面对孟卓,我一心想胜。面对公伟,我只求不败,棋路自然不同。党人之所以为党,是因为有所坚持,党人的坚持就是儒门的坚持,就是致君为尧舜,内圣外王,而不是身自当之。”

朱儁眉头微挑,若有所思,不由自主地微微颌首,看向何颙的眼神也有些异样。何颙耷拉着眼皮,遮住了眼神,却掩饰不住脸色的灰败。何颙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惨然一笑。

“公伟,你看,我没你想的那么笨。反倒是你,还是有些放不下。”

朱儁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甩甩袖子。“我何尝不知道大势所趋,非我能当,只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罢了。伯求,有一件要告诉你,也好让你安心。辛毗为救你去了荆州,现在与荀攸在一起。”

何颙站了起来,走到朱儁身边,并肩站在廊下,仰首望天。“一事不烦二主,我再求你一件事。”

“说吧,我尽力而为。”

“如果有可能,请孙将军能善待曹昂,留他一条生路。”

朱儁眨眨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好。还有吗?”

“没有了。”

“那我走了,希望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你策马仗剑,行走天下。”

何颙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儁一眼。“你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天的。”

朱儁一声轻叹,欲言又止。何颙又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到你墓前,以太牢之礼祭你。”

朱儁转过身,打量着何颙,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朱儁起程离开,孙策父子兄弟一起出城送行。看着朱儁的车队消失在浓密的树荫深处,孙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把这位大菩萨送走了。倒不是怕他,而是朱儁身份太尊贵,他在平舆,他就要不时地跟着他转,仅是赴宴就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小子,你叹什么气?”孙坚明明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对孙策的轻松不太满意。“舍不是钱粮,还是觉得受气?”

“我怎么敢?”孙策觉得很冤枉。

“那你叹什么气?”

“我是想与阿翁多盘桓几日,只是军情紧迫,恐难如愿。”

孙策挥挥手,示意侍从的刘虎等人退下,让他和孙坚说几句话。刘虎等人会意,按着刀,走得远了一些。孙坚见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知道孙策肯定有重要的话和他说。秋收在即,大战一触即发,平舆周围看起来一片平静,但孙策几次从葛陂大营赶回来都是急急忙忙。

“你要去哪儿?”孙坚皱起了眉。“不会让我留在平舆吧?那可不行,我的部下还在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