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仁扼腕叹息,痛恨自己的口才太差,说得口干舌燥,还是无法说服冯楷。“冯将军,并非曹某多言,实在是形势紧急,容不得将军思量。使君重兵围住孙策,为何不能取胜,反为其所败?说起来不可思议,其实道理很简单:兵贵神速尔。孙策用兵如虎豹潜伏,近在咫尺而人不知,动则若强弩惊雷,不过数息,胜负已定,纵使对手有千军万马也来不调动。但强弩之末,难破鲁缟,孙策率亲卫步骑追击使君,来回奔驰近百里,人马皆疲,此时不击,待他缓过劲来,将军莫说一万人,就算再多一万人也未必能追得上他,更别说战胜他。”
冯楷笑而不语。
曹仁无奈,站起身来,掸掸衣服。“将军,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这可能是你离不世之功最近的一次。”说完,也不等冯楷答复,拱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潘璋等人扬长而去。
冯楷沉下了脸,骂了一句。“阉竖之后,败军之将,怎敢如此放肆。某纵不识兵机,难道还比曹孟德南阳之败狼狈吗?”
冯楷气愤难平,却无可奈何。形势复杂,天色将晚,他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在哪儿扎营,怎么解决一万将士的食宿问题。他是来增援袁谭的,没有带粮食,结果袁谭已经被孙策击败,战场一片混乱,他该在哪儿扎营,该去哪儿去筹粮?
想来想去,冯楷决定先按兵不动,派人打探消息,确定战场形势之后再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一万将士列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怠慢。肚子越来越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湿漉漉的战袍越来越重,透着浓重的夜凉,让人很不舒服。
冯楷在阵中来回踱步,焦灼不安。
有斥候飞奔而来。“将军,外面来了一个骑士,自称是孙策的部下,他带来了袁使君的消息。”
冯楷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孙策的部下,带来了袁谭的消息,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会,连忙让人把骑士带过来。
陈武快步走来,牵着马,他没有着甲,手里也没有武器,一面钢制骑兵圆盾挂在马鞍左侧,一柄千军破插在革囊中,挂在马鞍右侧,表示了他的身份。冯楷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手势,亲卫们散开,保持警戒。
陈武看在眼里,佯作未见,拱手行礼。“在下庐江陈武,孙将军麾下白毦骑士,见过冯将军。”
冯楷盯着陈武的眼睛,疑云大起。他听说过白毦士,据说是孙策麾下最精锐的骑士,夏亭之战,方与之战,白毦士都是主力。陈武虽然年轻,但身材高大矫健,气定神闲,有高手的气度,只是他头上无盔,身上无甲,却满身泥污,连头发里都是泥浆水,比普通士卒还要狼狈,怎么看也不像孙策身边的精锐骑士。
“袁使君何在,为什么不派他自己的随从骑士来见我?”
“袁使君误入沼泽,被孙将军救出,陈某适逢其会,也算是出了一点力。”
陈武从怀里掏出一只革囊,递到冯楷面前。冯楷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心里一紧,这是袁谭的私印,是袁谭随身之物,若非被擒,不太可能落入陈武的手中。陈武说袁谭误入沼泽,被孙策救了,而陈武又是救助人之一,倒是能解释陈武为何没有甲胄,又满身泥污了。
“袁使君有什么命令?”冯楷将革囊还给陈武,淡淡地说道。
陈武收好革囊,不紧不慢地说道:“袁使君说,他是败军之将,已成孙将军的俘虏,不再是兖州刺史,所以没有权力对将军下令。但是他与孙将军多次较阵,深知孙将军的骁勇,将军虽然明于兵法,却非孙将军之敌,战亦无益,不过徒伤士卒。他希望将军能明上天好生之德,莫作无益之战,或降或退,悉听尊便。”
冯楷的眉毛扬了起来,掩饰不住眼中的愕然。“袁使君真的这么说?”
“句句是袁使君原话。”陈武微微颌首。“将军应该听得出。”
冯楷当然听得出,这的确是袁谭说话的口气和措辞,他只是不敢相信罢了。他盯着陈武的眼睛。“孙将军麾下有多少人?”
“骑士七百一十三人,步卒三百八十六人。”
冯楷张了张嘴。他相信陈武说的话,连人数都报得这么精确,不像是说谎。曹仁也说过,他与阎行交过手,阎行有骑士六七百人,加上之前的一些步骑,这个数字应该是真实的。
“你们只有千余人,我这儿可有一万人。”冯楷指指四周的将士,提醒陈武。
陈武云淡风轻地点点头,目不斜视。“我等随孙将军大破袁使君时,袁使君身边有一万五千精锐。”
第1038章 计太迟
曹仁赶回任城,天色已大黑,即使举着火把也看不了多远。城上守备森严,将士们神情凛然,看起来非常紧张。曹仁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城上守将却不敢轻易放心,再三盘问。曹仁来回奔驰了近百里,又与冯楷理论了半天,连一口水都没喝着,嗓子干得冒烟,说了几句便哑了。
潘璋大怒,破口大骂城上士卒,威胁进城之后要砍他们脑袋,却被曹仁拦住了。
“非常时期,谨慎一点总是好的。”曹仁说道。
潘璋无奈,只得耐心解释。好容易说清楚了,城上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曹仁等人入城。潘璋狠狠的瞪了那些士卒一眼,拥着曹仁直奔国相府。
曹昂、陈宫正在议事,看到曹仁归来,连忙上前询问。曹仁很惭愧,他连袁谭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阎行击败了。两人根本没有交手的机会,阎行甚至没有亲自出马,只派殿后的百余骑士出击,一个冲锋,曹仁就损失大半。
曹昂虽然失望,却不能责怪曹仁。双方兵力悬殊,要求曹仁把袁谭救回来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他也知道曹仁并没有这样的动机,他和陈宫一样,希望袁谭死在孙策手中,或者死在沼泽地里,哪怕是被孙策俘虏也比救回来强。只有如此,形势才会对他最有利。曹仁出城去追只是不想落人话柄,说他见死不救罢了。
曹仁觉得很无力,脸上发烧,说不出的惭愧。他听曹操说过,袁术被围时,孙策豁出性命去救,险些战死在阵中。现在袁谭兵败,等着他去救命,他却只能敷衍了事。
为臣不忠,为友不义,如何面对天下英雄,又如何能与孙策为敌?
曹昂低下了头,自责不已。
陈宫瞥了曹昂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曹昂在想什么,但现实就这么残酷,袁谭不死,曹昂就不可能有掌握兖州的机会。曹昂要对袁谭尽忠,他和曹仁要对曹昂尽忠,万事难两全,能做到这一步,他们已经尽力了。
“冯楷怎么说?”陈宫追问道。
曹仁摇摇头。“公台,我不善言辞,无法说服冯楷。”
曹仁把劝说冯楷的经过说了一遍,陈宫静静地听着,目光闪烁。按照曹仁所说,袁谭的随从骑士相继被孙策击杀,要么就落队,袁谭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肯定挡不住孙策的追击,非死即俘,败局已定。朱灵已经在城西立阵,辛毗就在城里,建制完整的只剩下冯楷,如果能将冯楷招揽到曹昂麾下,再征集一部分溃兵,曹昂就会多出三万人,不仅足以守住任城,还有与孙坚、孙策再战一回的实力。
与朱灵部相比,冯楷部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实力比朱灵部只强不弱。他的去留非常重要,如果被孙策招降了,曹昂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接下来的战事将非常艰苦,更别提反击了。
陈宫沉思了很久,咬咬牙。“将军,去见见辛佐治吧。我们对冯楷了解太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很难对症下药。”
曹昂迟疑了片刻。“辛佐治……醒了吗?”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吧。”曹昂站了起来,向西院走去。
……
辛毗趴在榻上,脑后的伤口重新包扎过,华佗坐在一旁,脸色很不好。辛毗的侍从低着头,有一个脸庞红肿,看样子不仅被华佗臭骂了一通,还挨了耳光。见曹昂、陈宫进来,华佗站了起来,指着辛毗的侍从说道:“这些废物,连妇人都不如,辛佐治如果死了,他们都该陪葬。”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曹昂苦笑。华佗自从去过南阳本草堂后,最满意的不是南阳本草堂的医术,也不是本草堂的药学,而是本草堂的护士。最开始听说南阳本草堂将那些照料病人的妇人称作士,华佗非常不满,去过一次后,他的态度大转弯,认定那些护士名符其实,对病人康复的作用足以和医术、药物并列。辛毗侍从这般粗疏,他自然大光其火。
“辛长史如何?”
“承蒙华神医救治,总算把命救回来了。”侍从捂着脸,却还是对华佗感激不尽。“华神医说,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要静养,不能劳神,否则难免寿夭。”
曹昂眉心紧蹙,为难地看着陈宫。陈宫却不理他,在榻前的席上跪坐好,附在辛毗耳边,轻声说道:“佐治,宫有一事相求。”
辛毗慢慢睁开眼皮,无力地看着陈宫,声若蚊蚋。“能让你陈公台开口相求,必是大事。”
“是,的确是大事。”陈宫微微躬身,把曹仁回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袁使君下落不明,曹将军威信不足以统摄诸将,想请佐治助一臂之力,集结诸部,与孙策再战一场。”
辛毗眼珠动一下,斜睨了一旁的曹昂一眼,又慢慢转了回去。“曹将军宽仁忠孝,的确是少年俊杰,但他不是孙策对手。趁着孙策后力不继,整军退守昌邑吧。”
“就算是退守昌邑,也要冯楷配合才行。”
辛毗沉默了好一会。“我既然在这里,想必袁使君的印信令符都被你取来了。”
陈宫毫不掩饰。“是。”
“我的长史印呢?”
“也在。”
辛毗眼神微缩,露出一丝讥讽。陈宫笑而不语。两人对视了一会,辛毗收回眼神,淡淡地说道:“命曹将军暂摄兖州刺史,给冯楷下令,用兖州刺史印,附上我的长史印和私印,冯楷会接受命令的。”
陈宫欠身施礼,正准备起身,辛毗的手指动了动。陈宫又坐了回去。“佐治,还有什么指教?”
“你知道为什么曹将军不是孙策对手吗?”
陈宫的嘴角抽了抽,目光灼灼地看着辛毗。
辛毗嘴角微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陈宫的鼻子。“你计太迟。”辛毗一字一句地说道:“霸下虽是龙,能负重,不能竞速,你虽有智谋,能作王佐,不能做军谋。”
陈宫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眉梢挑起,怒意勃发。辛毗神色不变,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浓。过了一会儿,陈宫慢慢平静下来,微微欠身。“多谢佐治指点,宫铭刻在心,不敢忘怀。”
辛毗垂下眼皮,再也不说一句话。
第1039章 陈宫论兵
陈宫快步出了门,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面皮扭曲起来,青红变幻,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拍拍额头。“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曹昂站在室内。他知道陈宫被激怒了,又不想在辛毗面前失态,免得被辛毗讥笑。听到陈宫说完这一句,这才跟了出来,缓缓走到陈宫身后。
“公台兄,可行否?”
“可行。”陈宫笑道:“辛佐治熟知冯楷心性,此计可用。”他转身看了看屋内,又放低了声音,凑到曹昂耳边,低语道:“将军,他之前护送袁耀回汝阳与孙策争权失利,现在辅佐袁使君又遭大败,穷途末路,正是收服的好时候。他是颍川才俊,才智过人,将军若能得其效力,如虎添翼,必能一飞冲天。”
曹昂也正有此意,不过他担心陈宫介意。陈宫与辛毗明争暗斗多时,又刚刚被辛毗讥讽,这时候推荐辛毗是真心话,还是为了名士风度故作姿态,他搞不清楚,不敢轻易表态,只能含糊地应着。
“既然可行,那就依计行事吧?我让公振走一趟。他与冯楷有一面之缘,好说话些。”
“好。”陈宫点头同意,与曹昂并肩走出西院,回到中庭。笔墨都是现成的,陈宫坐了下来,提笔作书,写了一封命令,用上兖州刺史印,又附上长史印和辛毗的私印。卫臻赶来,陈宫对他交待了一番,这才让他出城,赶往冯楷的大营。
等卫臻离开,曹昂偷偷打量了陈宫一会,见陈宫面色平静,还有一丝得色,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才试探着问道:“公台兄,你觉得辛佐治会愿意为我效力吗?”
陈宫抚须而笑。“将军,不论袁使君是生是死,经此一败,他已经不可能再掌控兖州,辛佐治无用武之地,除了追随将军,别无选择,除非他有意归隐。我想他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故意面刺我计迟。”
曹昂眼光微闪。难道辛毗刺激陈宫就是为了体现他的价值?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有点不妥当。袁谭新败,生死未卜,辛毗作为袁谭的心腹,这时候会急于寻找新的主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人的品性未免大有问题。他与辛毗相识这么久,虽然觉得辛毗有点恃才自负,却不是这种趋炎附势之人。
“公台兄,我看未必。袁使君新败,他又伤成这样,对孙策颇有忌惮之意,心灰意懒,否则不会在营中等死。我的才智不及袁使君,家世更是相去甚远,纵有公台兄相助也不过州郡之职,公台兄负绝世之才,不嫌我妄陋,情义之深,我已经难承其重,安敢得陇望蜀,奢望辛佐治相助。”
陈宫摇摇头。“将军所言差矣。乱世之中,家世固然重要,个人的才能却不可忽视,孙策能击败袁使君便是明证。将军家世虽不如袁使君,却比孙家胜出不止一筹。孙策能如此,将军何以不能?况且世家有世家之累,若非袁氏四世三公,负天下之望,有鼎革之势,何至于父子相忌至此?胜负乃兵家常事,袁使君虽败,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能重整旗鼓,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曹昂若有所思。他和陈宫之前就讨论过这件事,袁谭、辛毗这次与孙策决战,最大的破绽可能就是太心急了,不仅想战胜孙策,还想击杀孙策。等他们围住了孙策,又想将孙家父子一网打尽,游移不定,结果延误了战机,反让孙策突击得手。若非如此,凭他拥有的实力,不管是之前强攻孙坚大营,还是昨天伏击孙策,都已经得手了。
之所以如此,原因只有一个:袁谭要向袁绍证明自己的能力,要向世人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嫡子。大业未成,父子相忌,在别人看来荒唐,在袁家却不以为奇。因为不论是世人还是他们自己,都已经将袁氏代汉,鼎立新朝当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若不是袁绍与袁术不合,因争豫州兵戎相见,若不是孙策身负袁术遗言之累,不能改换门庭,为袁绍效力,又怎么会有现在这种局面。
“再者,袁使君世家子,从小习礼,行事难免迂阔。孙策却出身草莽,利之所在,踊跃而前,短兵相接,奋不顾身。若是持重慎战,以大兵围之,孙策岂能取胜?与孙策争匹夫之勇,决胜于卧牛之地,弃长取短,安能不败?”
曹昂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公台兄精辟入理,诚为至理良言。能得公台兄相助,是我的运气。”
“只有我,将军依然没有胜算。若得辛佐治相助,将军大业可成。汉高祖得天下,除令祖平阳侯等外,尚有张良、萧何、韩信等豪杰相助,将军如今想一展雄才,也需要招揽各方豪杰。依我看,不仅辛佐治可用,陈长文亦可用。颍川四杰,孙策得其叔季,将军得其伯仲,方有取胜之机。”
曹昂笑了,他明白了陈宫的意思。他拱拱手,向陈宫深施一礼。“就算这四人皆为我所用,公台兄也是我的子房。”
陈宫大笑。
……
孙策坐在一根枯木上,郭武、徐盛帮他拔出大腿上的箭,又用随身携带的酒冲洗,敷上药,伤口很深,血随着酒水往下流,药敷上去就被冲开,最后只能将药涂在布上包扎。刚包好,白布就被染红了。
孙策咬着牙,一声不吭。
袁谭站在一旁,一边看着孙策处理伤口,一边介绍冯楷的情况。冯楷颍川父城人,大树将军冯异的后裔,也算是将门之后,不过是庶支。为人谨慎,统兵还算有章法。颍川冯父已经败落很久了,又是武人,在乡里没什么名誉。他是主动投效的,走的是辛毗的门路。
孙策一直没有做任何评价,心里却有点悲哀。如果不是碰巧同名的话,冯楷和路招一样,都是仅次于五子良将的将领,算不上超一流,却也是中等以上,可是在袁谭麾下却这么没地位。这世家子重文轻武的习气还真是重啊。即使是现在,袁谭提及冯楷时依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
“这么说,他很敬畏你?”
袁谭笑笑,有些自嘲,还有些自负。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孙策站了起来,提上浸满泥水的裤子。“去见见冯楷。”
袁谭很惊讶。陈武回报说,冯楷要亲眼看到他才能确信,他觉得这简直是笑话,孙策怎么可能让他脱离控制。“将军,你不怕我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