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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行三国 庄不周 4461 字 21天前

“是的。”

天子抬头看看天。乌云卷舒不定,虽然算不上晴朗,却比之前的阴雨绵绵好多了。“太傅养病这么久,朕一直没去探望他,难得今天天气不错,朕去看看他。”不等荀彧说话,天子又道:“可以蹭王家的车马,不用宫里派人,又能省一笔开销。”

荀彧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陛下不可,这有失天子体统。”

“高皇帝初定天下,天子不能具钧驷,将相只能乘牛车,何尝有体统。朕现在不过比他们略穷一些而已,有什么大碍。当此危难之际,更应该君臣同心协力,共度难关,而不是互相指责。你说对吧?”

荀彧听得懂天子的言外之意,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他连忙忍住,向天子躬身施了一礼。

“走吧,你陪朕去,路上正好说些事情。”

……

王允躲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屋顶出神。

许攸坐在一旁,神情有些不耐烦。屋子低矮,通风不畅,除了潮湿的霉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让人联想到腐朽二字。他几次想起身告辞,出去透透气,王允却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没得到王允的答复之前,他不能离开。

郭异是他的故友,郭异起兵也是他居中联络的,现在郭异被槛车征送长安,他不能有坐视不理。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许攸抬起头,发现进来的是王允的长子王盖,不由得一愣。王盖在宫里做侍中,今天又不是休沐,他怎么回来了?

王盖看到许攸,也有些意外,匆匆拱了拱手,便赶到王允榻边。“父亲,陛下来看你了。”

王允一惊,随即坐了起来,掀被下床。“在哪里?”

“还在路上,我是赶回来报信的。”王盖又低声说道:“陛下坐的是我家马车,由荀彧陪同。”

王允雪白的眉毛颤了颤,看着王盖。王盖微微点头。王允坐在床边,双手扶着床沿,身体弯得像一张弓。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许攸,眼神讥讽。

“子远,你知道天子为什么来吗?”

许攸下意识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王允要见的是荀彧,结果天子亲自登门,坐的是王允家的车,陪同的却是荀彧,这里面有太多的含义可以解读。哪一种才是真相,他搞不清楚。王允和天子的关系究竟怎么样,王允还是不是曾经的王允,他也不了解。几年时间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两年前的王允生龙活虎,可不是躲在床上等死的老朽。他初到长安,对长安的情况也不熟悉,需要王允的帮助和指点,否则什么事也办不成,只能看着郭异人头落地。为了能救出郭异,他只能忍气吞声。

“还请王公指点。”

“文若的家人还在邺城,你们要相信他,不要逼他太紧,否则别人就会趁虚而入。”

第861章 南北两王佐

许攸对天子的造访没有准备,王允也没有,但他养病的这段时间置身局外,想了很多,所以很快就知道了天子的用意,不失时机的敲打了许攸一下。

他不喜欢荀彧,也不喜欢荀彧的做法,但他同样不喜欢袁绍的做法。荀彧的家人还在邺城,他目前的所作所为虽然未必全部符合袁绍的利益,但总体而言,荀彧没有与袁绍做对的可能。袁绍不知道体谅荀彧的难处,只知道步步紧逼,这让王允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初杀袁隗一家时,他就承受过同样的压力。

如果连家人还在邺城的荀彧都怀疑,那没有家人在邺城的他,袁绍会相信吗?如果不相信,将来袁绍如果得了天下,会不会和他算袁隗、袁基之死的旧帐?

这让王允不寒而栗。

王允让王盖帮他更衣,穿上朝服,赶到门外相迎。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仅仅是换衣服就让他气喘吁吁,额头全是虚汗。但天子来得也不快,他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马车才姗姗来迟。

王允上前施礼,口称万岁。荀彧先下了车,天子跟着出现在车门口,扶着荀彧的手,缓缓下了车,来到王允面前,伸手扶起,亲热地说道:“观太傅之形,闻太傅之音,便知太傅康健,朕心甚悦。”

“承蒙陛下关怀,老臣感激不尽。”

“家有一老,便是一宝。国有老臣,政不荒悖。”天子抚着王允的手臂,与王允并肩而言,温言软语,面带浅笑。“太傅是河北王佐,令君是河南王佐,朕何其有幸,得二位王佐相辅,就算国事再难,朕也有信心度过难关。许久不见太傅,朕心里想得很,早就想来探视,又怕打扰了太傅休养。得知太傅康复,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还请太傅莫怪朕鲁莽。”

王允脸上泛起潮红,一时竟不知如何说。他们进了门,来到堂上。钟繇等人站在廊下,几个虎贲郎在王越的指挥下,将几个箱子抬了上来,一一打开,让王允过目。箱子里面有灿若云霞的蜀锦,有色泽浅黄的新纸,有镶金嵌玉的竹杖,虽然数量不多,却非常用心。王允看在眼中,心中泛起一阵暖流,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虽然由司徒升任太傅,但他自己清楚,他其实是被罢免的,心里难免有怨言,觉得天子忘恩负义。现在看到天子这么敬重他,那点儿怨气已经散了大半。

“这位是……”天子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与王盖等人站在一起的许攸。王允的几个儿子、从子他都认识,却没见过许攸。

王允正准备介绍,许攸上前一步,整顿衣冠,拜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南阳许攸,见过陛下。”

“原来是帝乡人。”天子沉吟片刻,笑道:“朕知道你,你字子远,是个智勇双全的义士,没想到今天会在王公府上看到你,也是机缘。”

许攸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天子居然知道他,还称他为义士,一时倒有些紧张起来。他可做过不少大逆不道的事,比如废立天子。而且他的名声也不怎么好,看得起他的人不多,称为他义士的更是罕见。

“你和故会稽太守郭异熟悉吗,他是何等样人?”

见天子问起郭异,许攸连忙收回心神,小心回答。他想了想,却发现这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说郭异好,是忠臣,那怎么解释他抗拒孙策入境的事,总不能说是袁绍指使的吧?说郭异不好,那还怎么救郭异,我来长安又有什么意义?

“郭异字元平,南阳顺阳人,是显宗朝司徒郭丹后人,与臣有数面之缘。”许攸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原来是义士之后。”天子微微颌首,若有所思。

许攸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主意,立刻接着天子的话往下说。“郭异与张咨以道义相交,张咨为孙坚所杀,郭异为之切齿,常言孙坚父子凶逆,恨不得为张咨报仇。此次兴兵阻孙策入境,当是担心孙策欲行南阳故技,杀戮会稽英豪……”

“是这样?”天子看着王允。王允心中暗喜,没想到许攸有急智,本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就这么解决了。他抚着雪白的胡须,不置可否。“臣对郭异不太了解,但南阳并不远,陛下可派人行文南阳查访,再让廷尉问询郭异本人,以辨虚实,以正视听。”

天子点点头。“这件事涉及征东将军孙坚父子,不容疏忽,需有稳重之人处理。太傅,不如就让侍中去吧,正好看看南阳新政,将来出任一方,也能有所借鉴。”

王允还没说话,王盖已经心动了。他这个侍中只是虚衔,除了天天陪着天子,没什么实际权力。天子要安抚他的父亲,让他出去做地方官,少了不能少也是一个县令,甚至有可能是太守。他盯着王允,生怕王允一时意气,拒绝了这个好机会。

王允暗自感慨。天子为了保护荀彧不惜代价。同是王佐,自己的运气比荀彧差太多了。生不逢时啊。自己运气不好,可不能再耽误了儿子的前程。他们可和袁绍没有关系,天子应该不会防着他们。

“陛下有诏,焉敢不从。只是犬子愚钝,恐怕难荷重任。许攸是南阳人,又足智多谋,不如让他与犬子同去,亦有兼听之意。”王允按捺着心情起伏,淡淡地说道:“征东将军杀张咨是不当,但郭异动用郡兵,以公器报私仇,纵使不是谋反,也是有错在先。相比之下,讨逆将军没有当场击杀他,而是槛车征送廷尉,方是守礼之举。孙将军父子虽然读书少,常有小节不谨之失,但心中有朝廷法度还是值得嘉奖的。”

许攸微微皱眉。他不知道王允为什么会为孙策解脱,非要致郭异于死地。动用郡兵,以公器报私仇,这个罪名如果坐实了,郭异还能活吗?他看着王允,王允却没看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天子。许攸眼珠一转,忽然明白了。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王允这是为天子着想啊。孙策把郭异他们送到长安来,自然是要给荀彧出难题,如果不能安抚住孙策,就算郭异无罪,朝廷也不能轻易放了他。想到这里,许攸不免嗤之以鼻。朝廷空有虚名,没有实力,面对小小的孙策都要瞻前顾后,投鼠忌器,又怎么能面对实力强横的袁绍,如此苟延残喘,又能维持多久。

第862章 姜是老的辣

就郭异的事达成默契,把这件任务交给许攸和王盖,天子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又和王允交流了一些当前政务的看法,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天子,王允已经累得不行了,勉强回到堂上,靠在凭几上,冷汗直流。

许攸没有走,他冷冷地看着王允,等王允喘匀了,这才问起王允的用意。他对王允主动为天子解脱非常不满。王盖和袁绍没有君臣之义,让他和王盖一起去处理这件事,等于把责任又推到了他的身上,而他偏偏又没有左右天子的能力,根本没把握保住郭异的性命。

“王公,恕攸愚昧,难解王公深意,还请王公指教。”

王允斜睨着许攸,突然想笑。袁绍狂妄,他手下的这些谋士也狂妄,真以为袁绍天下无敌?真要是天下无敌,袁绍何必向朝廷低头,承认天子的血脉。

“你知道孙策为什么会将郭异等人送到长安来,而不是就地杀死吗?”

“他不敢。杀死郭异容易,杀死贺纯等人,只怕会稽世家会群起而攻之,处处生乱。”

“没错,这正是孙策与孙坚的不同之处。孙策知道轻重,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郭异、贺纯之流死与不死,对他影响并不大,这只是他给朝廷出的一道难题罢了。郭异谋逆的证据是不足,但他却有别的证据,一旦拿出来,不仅朝廷没法面对,恐怕本初也难以自圆其说。”

许攸茫然不解。

王允幽幽地说道:“本初没有给周昕、郭异等人下过命令吗?他的命令是不是以诏书的名义下的?这些命令现在在谁的手中?”

许攸恍然大悟,随即懊悔得直拍脑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联络郭异的人就是他自己,“诏书一封”四个字就写在青囊上,无遮无掩,唯恐别人看不见。这封诏书现在就在会稽太守府,就在孙策的手中。不仅会稽有,吴郡也有,丹阳、九江都有,而且有些还是袁绍向长安朝廷称臣之后的事。

如果仅仅以证据不足驳回孙策,那孙策拿出这些证据的时候,朝廷又该如何面对?朝廷杀不了袁绍,威严扫地,袁绍的名声也臭了。所以郭异死不死并不重要,安抚孙策,让他不要再闹了,这才是关键。他只顾着救郭异,却险些把火烧到袁绍本人身上,实在是见识有限。

见许攸面露惭色,王允接着提醒他,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孙策已经控制了整个豫州、半个荆州、大半个扬州。如果不加以遏制,东南很快就会成为孙家的地盘。荀彧派曹操入益州,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牵制孙策,配合袁绍?朝廷不是袁绍的敌人,至少现在不是。袁绍的敌人是孙策,不要因为一点细枝末节误了大事。袁绍和朝廷发生冲突,只会让孙策得利。

许攸面红耳赤,唯唯诺诺。

……

初平四年六月,东冶船官。

孙策站在高台上,俯视船坞中排得整整齐齐的新船,心情愉悦之余,又有些无奈。

能顺利拿下候官,贺齐功不可没。候官长商升之所以投降,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久仰贺齐威名,连一丝战意都没有,直接派人请降。这就是世家的影响力。贺齐能有这样的威名,一是他的确有用兵天赋,二是贺家真有钱,养得起人,要不然就他那奢侈浮夸的风气,能养几个兵。

东冶就是后世的福州市。后世这里是大都市,现在这里还是蛮荒之地,东冶作为县治,小得可怜。船官稍微好一点,但也很有限。

在商升的陪同下,孙策视察了船官,改变了主意。他让黄月英和冯宛将船官的文件打包带走,跟他一起回姑苏城,在太湖建木学堂,或者钱唐也行,反正不能在东冶,这里太乱了,万一来一伙山贼将两个媳妇祸害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要想开发南方,没有足够的人口是不行的。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以当下的形势来看,吴郡、会稽沿海还有不小的开发潜力,暂时没有必要强行开发东冶这样偏僻的地方,还是等将来坐了天下再说。加速开发就需要大量投入,他现在根本没这么多本钱。

虞翻对孙策的务实非常满意。他认为孙策此时不宜分心,应该将注意力放在中原。

追随孙策几个月,虞翻和孙策时常有争论。矛法不如孙策,他认了。易学不能压孙策一头,他一万个不服,总想扳回一城。但两人说不到一起去,他说的象数易学,孙策不懂。孙策说的易学不成体系,他同样不能认可。

常言说得好,理不辩不明,两人虽然基本说不到一起去,常常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却常有启发,互相之间加深了理解。

看着这些新船,孙策忽然心中一动。“仲翔,我们出海吧。”

虞翻皱起了眉头,以为孙策心血来潮,要学秦始皇出海求仙。“将军,世上没有神仙的,那些不过是方术骗人。海上风浪大,船只容易倾覆,太危险。”

“不是访神仙,是问道。”孙策轻轻地跺了跺脚,笑道:“我有办法证伪天圆地方之说。”

虞翻疑惑地看着孙策。他和孙策论易时曾指责孙策画的太极图,孙策却说圆是最完美的形状,日月包括脚下的大地都是圆形。虞翻对此表示不屑,日月是圆的,这有目共睹,大地怎么可能是圆的。他一直觉得孙策是推论,现在听孙策说有办法证实,倒是颇感兴趣。

可是,他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他和孙策辩了这么久,一直未分胜负,其中有一点就是孙策说脚上的大地是圆的不合常理。如果孙策真有办法证明他的论点,那很可能孙策所说的易虽然简陋,却更接近真相。

“怕了?”孙策看了虞翻片刻,忍不住想笑。“仲翔,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是对的,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对不对?”

虞翻没吭声。

“仲翔,道是本,学术是末,学术的目的是阐述道,或是明其体,或是得其用。你死抱着学术不放,却置真正的道于不顾,甚至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可不是做学问的态度。”

虞翻剑眉轻颤。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出海就出海。”

第863章 引路人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海面上一片平静,碧玉般的海水轻拍船腹,长长的木楫搅起雪白的浪花,楼船缓缓向大海深处驶去。没有风,但帆升到最高处,由上到下漆成了红黄蓝三种颜色。孙权爬到了桅杆顶,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搭在眉上,盯着渐行渐远的海岸。

岸边停着两艘一模一样的楼船,杨修、马超等对大海有天然恐惧的人在那两艘船上。

飞庐上摆着案几、坐席,案上摆着瓜果。孙策和郭嘉并肩而坐,郭嘉捧着一只菠萝大快朵颐,吃得汁水淋漓,一边吃一边点头。“好吃,好吃,真甜。这南方就是好,一年四季吃不完的瓜果。等天下平定,我要迁到交州去。”

孙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正值盛夏正午,虽然有麾盖遮阳,海上也比陆地凉快,但他还是觉得闷热,很想脱了外衣打赤膊,或者干脆跳到海里游一会儿。但船上人太多,不能太放肆,即使是一向洒脱的郭嘉也只是将衣襟拉开一些而已。

虞翻没有入座,他扶着栏杆,死死的盯着远处。他手心有些发麻,心脏不争气的怦怦乱跳。虽然结果还没有出来,可是看孙策那胜劵在握的模样,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圆地方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如果连这都不是真的,大地真像孙策所说是圆形的,他研习了很多年的易学证明只是闭门造车,那该怎么办?

“噫。”一旁的太史慈忽然一声轻呼,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虞翻,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虞翻的脸色已经白了。他的目力虽然不如太史慈,虽然巨大的楼船此时也只是一点,但他还是能看得清楚,离海岸最近的一艘船就像是沉入水中一般,正在慢慢消失。先是船体,然后是飞庐,再然后是漆成三色的帆。

蓝色先消失,然后是黄色,最后是红色。

一切正如孙策所言,毫厘不爽。

虞翻闭口不言,举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的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