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咨张了张嘴,尴尬地点点头。他瞅着孙策,眼神中有些疑惑。他之前见过孙策,知道孙策是什么脾气,最近在平舆又听说了孙策在浚仪之战中的表现,一直以为孙策和孙坚一样好逞匹夫之勇,没想到孙策让他来却是为了让孙坚稳重,不要恃勇。
“怎么了?”
“伯符,你……变了。”弘咨话气不太坚决,但眼神却很笃定。“你让我很意外,变化太大了。”
孙策眼神微闪,笑道:“一年之后,你会发现你也变了。战场最能锻炼人,绝不是躲在书斋里读书就能体会到的。行了,我就不多留你了,船已经给你做准备好了,郭武会带人随行护送。你自己看着办,如果需要的话,就将他留在你身边。有时间练练武艺,学点用兵之道,多为阿翁分忧。”
“好。”弘咨一口答应,神情激昂起来。
孙策向郭武示意。郭武走了过来,孙策简单的吩咐了几句,便叫过等在一旁的船只。弘咨、郭武上了船,与孙策拱手作别,向远处的船队驶去。他们将从葛陂转入澺水,再经由淮水直抵芍陂大营。
船队刚刚离开,一只小船摇了过来,船还没停稳,一个士卒便跳了过来,震得船身摇晃。张纮叫了一声:“奉孝,能不能让你的手下稳重一点,我的鱼都被你们吓跑了。”
郭嘉一边笑一边对士卒说道:“待会儿下水抓两尾鱼,补偿长史。”
那士卒应了一声,双手递过一件密封的铜管,脱了上衣,鱼跃入水。水面溅起一蓬水花,水波向四处扩展开来,尚未平息,“哗啦”一声响,那士卒已经跃出水面,一手举着一条鲤鱼,叫了一声:“活鲤两尾,向长史谢罪。”一扬手,两条鲤鱼在空中跳跃着,甩出一串水珠,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张纮身后注了水的舱中。
张纮早有准备,用袖子挡住脸,笑骂了一句。“多谢了。赶紧上来吧,别着了凉。”
“多谢长史。”那士卒爬上船,拿起自己的衣服,冲着孙策、郭嘉拱拱手,跳上自己的船,走了。
趁着这个功夫,郭嘉已经拆开了铜管,取出里面的纸卷,一看上面的标志,不禁眉毛一耸。“将军,好消息,很可能是周公瑾已经拿下江陵城了。”
“这么快?”孙策很诧异。按照时间计算,周瑜真正攻城才半个月。江陵是重镇,城防应该比较坚固,而且双方兵力也没那么悬殊,就算陈纪是个庸将,也不至于这么快失守吧。
郭嘉没说话,迅速看了一遍,一声轻叹。“将军没有看错人,周公瑾是个将才,可当一面之任。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荀公达的功劳。”说着,他将文书递给孙策,又对张纮叫道:“子纲先生,别钓鱼了,周公瑾已经抓了一尾大鱼了,马上又要去抓另一尾了。”
张纮安然不动。“周公瑾抓再大的鱼也是我等乐见其成的事。奉孝毋须作意气之争,需从大处着眼。”
郭嘉哈哈一笑。
孙策看完简报,也觉得很惊讶。这份简报不是周瑜的正式报告,而是郭嘉安排到各地的细作搜集来的情报,看不到周瑜的部署安排,只能看到他做了些什么。从这些记载来看,周瑜正如郭嘉所说,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将才。他不仅能打仗,还能玩政治,而且玩得很溜。祭拜孙叔敖,让江陵人现身说法,兵不血刃的接收周边诸县,实现以战养战,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很漂亮啊。
这里面也许有荀攸的功劳,但做决定的还是周瑜本人。以荀攸的性格绝不会和周瑜争功,这一仗打完,周瑜应该能让邓展等人服气了,荆州的战事可以放心的交给他。他自己可以安心去江南开疆拓土了。
孙策将纸卷交给一旁的刘斌,让他送给张纮过目。他和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声说道:“奉孝,你的身体不适应南方气候,还是留守豫州吧,有你坐镇中枢,我才能放心。”
郭嘉摇摇头。“将军,我不是能掌控全局的人,我更喜欢短兵相接。这半年多来,我戒酒,练习导引,身体已经大好,去江南也没什么问题。就算有所不适,我还年轻,不致有什么大碍。等上几年,吕蒙等人长成,或者找到合适的人,我再回北方休养就是了。将军虽是吴郡人,与会稽风俗相通,可是会稽民风剽悍,那些山越大多与大族勾结,明的暗的,防不胜防,没有我,你应付不来的。”
孙策静静地看着郭嘉,没有再劝。郭嘉主意已定,不让他去,他肯定不会放心。与其如此,不如带着他,尽快结束江南的战事。
“杨弘他们到哪儿了?”
“按脚程计算,应该已经到了汝阳,与袁夫人见面了。”
“传令大军拔营,去南阳。”
第627章 见面礼
杨弘、杨修赶到平舆时,孙策已经起程,他们扑了空。
杨弘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他匆匆拜见张昭,补全了文书,又踏上追赶孙策的旅程。袁权没有随行,她将袁耀托付给杨修。这让杨弘更加郁闷,却无话可说。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对袁家造成了重大损失,袁权不信任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好在大军的行军速度并不快,在吴房棠谿亭,杨弘追上了孙策。他立刻求见,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站在大营外,被初冬的风吹得浑身生寒,杨弘又急又气,脸色发青,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杨修也很不高兴。他试图闯营,可是在孔武有力的士卒面前,他根本冲不进去。他试图和他们讲道理,但亲卫营的士卒只有一句话:军营之中,唯识将军之命,就算有天子诏书也无不能擅入。杨修被堵得哑口无言,暗自发狠,待会儿见了孙策要好好骂他一顿。
三人站在营门外,眼看着太阳落山,眼看着大营里炊烟袅袅,眼看着大营里渐渐安静,将士们各回帐篷休息,只剩下当值的士卒提着灯笼,敲着铜锣开始巡逻,才得到孙策让他们的进营的命令。
营门一开,不等杨弘发作,杨修就气冲冲地向中军大帐奔去。刚跑了两步,就被来迎接他们的郭援按住了。郭援没好气的瞪着杨修。“你没从过军,还没读过书吗?军中不得奔驰,否则以乱军罪惩处,轻则二十军棍,重则砍头。”
“是吗?”杨修正在气头上,哪里会把一个卫士的话当回事,推开郭援就要往里面闯。郭援被他推了踉跄,立足不稳,却又不敢真的下令抓住杨修,只得按着刀追了过去。杨弘见状,报以冷笑,拉着袁耀就往里走。袁耀挣脱了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向前,杨弘有些不耐烦,连连催促,袁耀却是不理。杨弘无奈,只得放慢脚步,等着袁耀。
杨修来到中军大帐前,拔腿就要往里冲,正在门前当值的典韦见状,一个箭步抢了过去,手按在杨修肩膀上,脚下一绊,手轻轻一送,杨修就腾云驾雾地飞了出去,轰隆一声落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义从抢了过来,一左一右的按住了他。
典韦厉声喝道:“营中奔驰,杖二十。擅闯中军大帐,杖三十。立即执行!”
“喏!”两个义从大声应诺,将杨修拖到一旁,掀起下裳,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和大腿,抡起刀靶就要打。郭援赶来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叫道:“且慢,典都尉,这是杨公之子,不得鲁莽。”
典韦根本不理他,头一摆,两个义从走了过来,拦住郭援,面色不善。郭援一见,顿时吓得寒毛倒竖。“我……我是追他的,不……不是故意违反军令。”
典韦寒声道:“他在营中奔驰,你可曾提醒?”
“提醒了。”
“可曾阻拦?”
“我拦了,没拦住。”
“我试过他的身手,不过一书生耳。你没拦住,说明平时训练不严,或者故意纵容。依律,二十杖。”
郭援的脸抽搐了两下,见典韦毫无通融之意,乖乖地解开战袍,趴在地上。义从上前,抡起刀鞘就抽,随着一声声脆响,郭援的腰臀迅速见红、出血,郭援却咬着牙,哼都不敢哼一声。
杨修见了,吓得面红煞白,眼看着两个义从打完郭援就要来揍他,连忙大叫:“孙伯符,我是弘家杨修,奉父命来陪伴外弟袁耀读书……”
帐门一掀,孙策走了出来,目光一扫,蹲在杨修面前。“你就是杨修杨德祖?”他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杨修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噗哧”一声笑了。“好白啊。”
“请将军念我初犯,宽恕一回吧。”杨修臊得满脸通红,却不得不陪着笑脸求情。真要挨五十杖,他不知道自己这条小命还能不能有保住。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一劫躲过去再说。
“那可不行。”孙策摇摇头,虽然面带微笑,却毫无通融之意。“令行禁止,这是用兵的第一准则。今天为你破例,下次就有别人来求情。不好意思啊,请你忍一忍,待会儿打完了,我亲自为你上药谢罪。”他站了起来,对跃跃欲试的义从摆了摆手。“下手不要太重,真打死了,我可没法向夫人交待。”
“嘿,孙伯符,你……”杨修大惊,正想理论,义从一刀鞘抽在他的屁股上,又脆又响。杨修疼得“嗷”的一声叫了起来,拼命挣扎,奈何被义从摁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干嚎。
杨弘远远地听到杨修的惨叫,大吃一惊,刚想加快脚步,却被袁耀拽住了。袁耀摇摇头。“郡丞,孙将军有意立威,你又何必自寻没趣?比起德祖,他更想打的人是你啊。”
杨弘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一旁跟随的义从看在眼里,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杨弘听是真切,又惊又气,却不敢发作。等他走到中军大帐前,杨修已经受刑完毕,腰臀和两条大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杨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郭援也趴在地上,有人正给人清洗伤口,准备敷药。
杨弘大吃一惊,赶到杨修面前。“德祖,德祖?”
“从叔,我……”杨修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牙切齿,拳头握得紧紧的。“此仇不报,我杨修誓不为人。”
“行啦,屁股都打烂了,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孙策不以为然的拍拍手。“来人,把杨公子抬到我帐中去,给他疗伤。”
杨弘大怒。“孙将军,你还知道德祖是杨公之子?如此折辱,你想干什么?”
孙策收起笑容,冷冷地打量了杨弘两眼。“杨公之子又怎么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子算个屁?军中不得驱驰,这是古军法,他不懂,你也不懂?你故意的吧?”
“你……你血口喷人!”
“行啦,我不管你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反正该打的我一定会打,不管他是杨公子还是什么公子。你来见我有什么事?有事赶紧说,没事赶紧走,我不喜欢你,也没兴趣接待你。”
“你……”杨弘气得眦睚欲裂,恶狠狠的瞪了孙策一眼,从怀中抽出诏书,高高举起,大声说道:“我来传诏,请孙将军接诏。”
第628章 我可能接了个假诏书
杨弘是真气急了,不得不拿出诏书逼孙策就范。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孙策好好说话。
孙策看看杨弘,又看看趴在地上的杨修,忍着笑。“那……我是先接诏,还是先替杨公子疗伤?”
杨弘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两件事有冲突吗?”
“当然有冲突,我刚才向杨公子承诺,要亲自为他疗伤请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了就要做到。可是如果你要我先接诏,那我就只好等一等,先接了诏,和杨长史商量定了,再来为杨公子疗伤。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杨公子伤重,流血不止,万一耽误了时间,不治身亡,到时候杨公追究起来,还请杨长史为我解释一二。”
杨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如何选择。杨修的伤情看起来就知道很重,万一真死了,他肯定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可是他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办法让孙策就范,就此放过,这口气泄了,再想鼓起来可就难了。
见杨弘为难,孙策悠闲的搓着手,等着杨弘做决定。他等得起,杨弘可等不起,权衡再三,他还是咬咬牙。“你先救人吧。”
孙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在杨长史的心里,朝廷的面子还是不如杨公子的屁股重要啊。来人,把杨公子抬进帐中,准备热水、盐、布和药物。”
杨弘面红耳赤,却不敢发作。他推开上前帮忙的义从,抱起杨修,抢进大帐。义从取来一应物件,摆在旁边,孙策拿起盐,不紧不慢地撒在热水中,搅拌开,又用布蘸了水,拧得半干。
“杨公子,待会儿可能有点疼,你可要忍住。要是洗不干净,创口溃烂,以后可是个麻烦事。”
杨修疼得满头是汗,没心情搭理孙策,更不肯在孙策面前示弱,打定主意再也不喊一声。他原本以为打都打了,再疼也不过如此,可没曾想,盐水滴在伤口上的刺痛丝毫不逊色于挨打,他还是忍不住哼出声来。偏偏孙策还不肯闲着,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唠叨。
“杨公子,军营可不比书斋,战场也不比朝堂,这可是真苦啊。你们这些读书人随便想个点子,惹出祸来了,大不了免职,过一段时间又能官复原职,可我们这些军人就惨啦,不仅要行军作战,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你受的这点小伤算什么,一场大战下来,几百几千人受伤,满地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那才叫惨呢。真要战死了,那也就罢了,最怕的是残废,不仅没法养活家人,还要成为累赘……”
杨修疼得死去活来,更被孙策唠叨得心烦意躁,他哑着嗓子说道:“孙将军,多谢你的美意,能不能让我从叔来?”
“你信得过他?”
“我信得过。”
孙策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杨弘。“也好,毕竟你也姓杨,不姓袁。说起来,当初袁将军重伤,生命垂危,杨长史可是没动一根手指头。杨长史,我没污蔑你吧?”
杨弘的眼角抽了抽,拿起水盆里的布,按在杨修的腿上,手有点重,布上的盐水也有点多,顿时疼得杨修一声惨叫。杨弘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看着被血染红的布,再看看杨修的伤口,一时不敢再动。他原本就不会这些事,此刻近距离地看到杨修的伤口,更觉得触目惊心,再加上孙策在一旁句句戳心,他气得手抖个不停,哪里还知道该怎么做。
袁耀见状,叹了一口气,从杨弘手中接过布,拧掉多余的盐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杨弘愣愣在站在一旁,看着袁耀熟练的擦拭血迹,又为杨修敷上药,用干净的布包裹起来,很是意外。
“阿耀,你怎么……会这些?”
“学的。”袁耀淡淡地说道,用义从端来的水净了手。“将军,可以接诏了吧?”
杨弘这才想起还有接诏的事,连忙拿出诏书。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敢像刚才那样盛气凌人。袁耀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世家子弟变得如此乖巧,手脚麻利,不知道受过多少苦,而他正是始作俑者。面对袁耀,他一点底气也没有。
孙策接了诏。诏书很简单,任命他为会稽太守,立刻上任,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孙策接过诏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一脸茫然。
“就这些?”孙策说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接了个假诏书?”
杨弘沉声道:“将军,这是诏书,切勿戏言。”
孙策将诏书轻轻地放在一旁,耷拉着眼皮。“你说是诏书就是诏书?我怎么知道这诏书出自天子还是哪个权臣?你别急,我还真遇到过这事,去年徐荣入侵南阳的时候,也是有诏书的。这才过了一年时间,天子又没换,总不能说去年是权臣下的诏,今年就是天子下的诏。”
“你……”杨弘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和孙策拼命。被袁权怼的时候,他已经很委屈了。可是现在他才意识到,袁权给他留了面子,孙策才是真正难缠的那一个。面对诏书,孙策根本没有服软的意思,这个差使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轻松。
孙策不理他,让人先把杨修抬到一旁的帐中休息,帐中收拾干净,这才派人请来张纮、郭嘉,当着杨弘的面,孙策将诏书递给张纮。“先生,你仔细看看,这封诏书是不是真的,怎么看都像是故意针对我,要抢南阳的。”
杨弘忍不住反唇相讥。“将军此言差矣,南阳是朝廷的南阳,不是你的南阳,何来抢之说?朝廷对南阳自有安排,不须将军费心,将军只须安心赴任便是了。”
“南阳不会有变动?”
“除了换一个太守,不会有什么变动。”
“换太守,谁?”
杨弘将袁耀拉了过来,推到孙策面前,心提到了嗓子眼。让袁耀为南阳太守,就是希望孙策碍于大义,无法从中阻挠,但是现在他发现不管是荀彧还是杨彪都想得太乐观了,孙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如果他不肯接受诏书,朝廷想夺回南阳控制权的希望可能要落空。
孙策看起来很惊讶。“阿耀?”
“是的,朝廷感念袁将军为国尽忠,任命阿耀为南阳太守。”杨弘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孙策对他意见很大,现在就提他做郡丞很可能会激怒孙策,还是等孙策接受了诏书再说。
孙策点点头,看看袁耀,没有再说什么。杨弘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阵冷汗透体而出,浑身冰凉。
第629章 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