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孙策不通知他就下手有点不舒服,张昭也清楚这已经不是他一个汝南太守能够控制的,孙策不通知他也是为他着想,免得他为难。
“既然如此,使君就不要犹豫了,让武周等人立刻赶过去吧。”
……
许劭没有回自己的院子,直接去找许虔。许虔正在院子里练导引,一身雪白单衣,动作舒缓,神情从容,颇有几分出尘之气。许劭一时看得出神,心中的焦虑莫名的散了几分。他拱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虔慢慢演练。
过了好一会儿,许虔收式,又吐纳了几息,这才转身上堂。许劭跟了过去,两人在堂上坐下。许虔用一块布帕擦了额头微汗,笑道:“一大早就这副模样,遇到什么事了?”
“嘿,项县传来消息,孙策抓了蔡阳,还杀了人,眼下蔡家庄园已经被他控制住了,恐怕凶多吉少。”
“这孙策不是刚回来嘛,算日子,刚到项县没两日吧?”
“昨天刚到。”
“这么快?”许虔也有些吃惊,却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将手中的布帕叠好,塞回袖子里。“你担心他会对豫州所有的世家如此施为?”
“难道不会吗?”
许虔瞥了许劭一眼。“你觉得孙策是何等样人,鲁莽无知的一介武夫吗?”
“难道不是?”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孙家父子不过三万余兵,豫州世家数以百计,他真要犯了众怒,顷刻间便处处烽烟,叛乱四起,他疲于奔命,自顾不暇,又能立足几日?”
许劭沉默不语。他们兄弟并称平舆二龙,他因为主持月旦评,名声比许虔大,但他自己清楚许虔的见识不在他之下,遇到棘手的事情,他还是喜欢来找许虔商量。听了许虔这些话,他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反而更加不安。
孙策的确不是鲁莽无知的武夫,孙坚才是。孙坚杀了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但他因此在南阳无法立足,其部将刘详甚至被南阳人攻击致死。临豫州之后,他吸引了经验教训,却也因此缩手缩脚,不敢有任何作为。可孙策不同,他不仅控制了南阳,在豫州的短短几个月也没闲着,除了汝南之外,其他几个郡国都已经被他控制了,现在轮到汝南了。
这人做事很有章法啊,只是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他身边的张纮、郭嘉等人的建议。说起来也是,孙坚出道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个谋士,孙策才出道一年,却接连招揽了好几个名士,连张昭这样的人都甘为他驱使,可见其手段不一般,绝不能当普通武夫看待。
有点轻敌啦。许劭暗自后悔。
“那我们该如何应付?”
“不急,且看他横行几时,等他露出破绽,天怨人怒,再反击不迟。”许虔甩甩袖子。“我们许家今年没有少交赋税吧?附庸的部曲人口都报了没有?”
许劭脸色尴尬,嗫嚅不语。许虔见了,连连摇头。“子将啊,你就是太自负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舍不得那点浮财?我许家缺那点钱粮吗?”
许劭面红耳赤。“兄长,我一时疏忽,忘了关照下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办。”许虔拍拍额头。“都怪我,没及时提醒你。亡羊补牢,希望还不晚。快去快去。等等。”许虔忽然叫住许劭,想了想,一跺脚。“把这五年所欠的都补上,不,十年。”
许劭大吃一惊。“十年?”
“没错,十年,补上十年的缺额,再将多占的土地、户口全交出去。”
许劭倒吸一口凉气。十年的缺额已经是一笔巨款,再将多占的土地、户口交出去,许家产业至少要缩水一半。他看着许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兄长,你练的不是导引,是辟谷吧?”
“子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不忍则乱大谋。”
许劭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拱拱手,匆匆离去。许虔看着许劭消失在中门外,皱了皱眉,一声叹息。“这子将,年已不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君子俟机而作,不俟终日,他却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这天要变啦,不顺天应人,岂能长保。”
许劭回到自己院中,让人拿来账簿,按照许虔的要求算了一下账,越算越肉疼。许家家大业大,平时开销也大,不仅养着那么多的门客,还有应接不暇的迎来送往。真要按许虔说的送出十年所欠的赋税,许家就没有余粮了,再交出多占的土地、户口,许家的损失超过六成,将从平舆第一世家变成一个普通门户。自家生活也许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有什么大事,那就捉襟见肘了。
更重要的是,孙策刚刚抓了一个蔡阳,许家就慌成这样,是不是太软弱了?孙策会怎么看我,别人会怎么看许家?如果他们都学许家,不战而降,岂不是让孙策得逞了?
许劭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他决定按兵不动,看看形势再说。
“准备车马,去廖家。”
第564章 搞大事
武周等人赶到项县,看着庞统让人搬出一堆从蔡家搜出的证据和被迫贱卖土地农民的证词,不知所措。
有了这些证据,不需要用什么心思,任何一个都能把这件案子结了,但那样一来,蔡阳就死定了,蔡家也死定了。蔡家牵连甚广,动一牵十,那些人未必敢找孙策的麻烦,却有可能将仇结在他们身上。兔死狐悲,整个豫州的世家都有可能将他们视为敌人。
在那一瞬间,武周很想弃官而去,不接这个任务。正在纠结的时候,孙策背着手从后面走了出来,热情的招呼道:“别驾来得真快,辛苦辛苦,快请坐。”又吩咐人上酒食。武周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向孙策施礼致意,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不知道怎么开口。
孙策将武周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暗笑。“武别驾,冒昧问一句,你武家有没有这样的事?”
武周一惊,眼神慌乱。“将军是说……哪样的事?”
“像蔡家这样,强买强卖,侵人土地,迫人为奴,与国家争夺户口,隐匿不法,诸如此类吧。”
“没有,没有。”武周矢口否认,语气却不怎么坚定。似乎是知道自己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他又解释道:“如果有人主动卖田,我家也会买一些,却干不出强迫人卖地的事。至于隐藏不法,我家更没那样的实力,养游侠、门客都是要花钱的。”
孙策不相信武周的解释,但他并不追究。“我觉得也是,别驾是雅士,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其实就算是蔡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蔡衍在世,我想以他八顾中人的气节,也不可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都是子弟不堪,使先人蒙羞啊。”
“将军说得对,说得对。”武周拱手施礼,悄悄地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武别驾,之所以劳烦你们几个来,就是因为这件事牵涉到蔡衍的名声。蔡阳做出那些事,恨他的人大概不少,如果挟了私怨,难免会让他受了不该受的惩罚。他目无法纪,我们却不能这么做,你说对吧?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武别驾秉公处理,依律行事,该惩处的恶人一个不放过,不该受牵连的无辜者一个不冤枉。这件案子处理完之后,卷宗不仅要上报朝廷,还要公布全州,让他们知道我们父子虽然读书少,却不敢乱来,做事还是有法度的。”
武周苦笑。
孙策转着茶杯,又说道:“此外,我希望豫州诸家能够好好管教子弟,不要像蔡阳这样,连累了先人。当然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家家大业大,难免出几个不孝子孙,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我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自检自查,如果有什么该交却忘了交的,不该收留却无意收留的,在这一个月内清理干净。腊月,我会派人清查,请各家家主吃茶,感谢他们的配合。”
武周应了一声,突然惊醒过来。“将军,你要清查全州?”
“有什么问题吗?”
武周吓出一身冷汗。孙策不是闹着玩,他这是要搞大事啊。他嘴里发苦,却又不好硬劝。巡视一州本来就是刺史的份内职责,孙策代父行事,本来也没什么问题,问题只是他是带着兵去查的,一旦处理不好,那些犯了事的豪强就会像蔡家一样血流五步。
“将军,兹体事大,不能急于一时,是不是先与令尊孙将军商量一下?就算是各郡国的太守、国相也要商量一下嘛,贸然行事恐怕不妥吧。”
“太守、国相?”孙策冷笑一声:“我连他们都要查,还要通知他们?蔡家如此肆无忌惮,是项县的县令姑息,还是汝南太守的纵容,我都要一一查处。武别驾,这件案子务必要做好,作为以后处理类似案子的榜样。你是雅士,让你来做这件事可能有点勉强,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品德。如果你处理不好,我就不指望什么名士了,我会找通晓法家学问的人来处理。”
孙策原本笑容满面,说到最后却变得很严肃。武周更加不安。他听懂了孙策的意思,让他这个雅士来处理,是希望不撕破脸,保留最后一丝温情。如果他做不好,孙策就要行霹雳手段,派文法吏来处理。儒法相争了这么多年,儒家一直压着法家,如果儒家让孙策失望,法家就有翻身的可能。
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荣辱,更关系到整个儒门的兴衰。作为儒门中人,他责无旁贷。
武周站了起来,拱手道:“将军,我尽力而为,但我未必能让将军满意。如果将军一定要我办这件事,请容许我按既有律法行事。”
孙策笑了。“武别驾,你似乎忘了,我一开始就说了,秉公处理,按律行事。我什么时候说要让我满意了?你这可是陷我于不义啊。”
武周如释重负,有点尴尬,连忙致歉。
“行了,这里交给你,我回平舆去了。”孙策站起身来,掸掸衣摆,甩甩袖子,迈步方步走了。
武周看着眼前的这一堆证据,莫名的叹了一口气,肩头沉甸甸的。
……
孙策追上了刘成。得知孙策处置了蔡家,却将后续事宜交给了武周,刘成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武周会徇私?”
刘成苦笑。“将军,能在刺史府为大吏的哪个不是豪强?豪强和豪强之间就算没有直接关系,也会同病相怜,他们怎么可能真正按照律法来行事,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孙策没有接刘成的话题,又道:“你在项县施展不开手脚,是不是因为力量不足?”
刘成一声长叹。“将军,我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觉得一旦为官就能上报朝廷,下安黎民。可是真正做了官才知道,真想做点事谈何容易,县令长孤身到官,人生地不熟,要做事就离不开本地人的支持,你想要他们支持,又怎么能动他们的利益?如果他们不满意,你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动则得咎,也许谁家一封书札就能断送了你的前程。可是不动他们的利益,你就只能为虎作伥,成为他们欺压良善的工作。真是左右为难啊。”
“那我现在为你撑腰,你敢做吗?”
第565章 自负的数学家
刘成抬头看着孙策,不太明白孙策的意思。孙策笑笑:“朝廷在长安,暂时管不到豫州,豫州我们父子说了算,我给你撑腰,你敢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一展胸中抱负吗?”
刘成只是稍微犹豫了那么一会儿,热血便涌上了头,眼中露出慑人的光。他拱手施礼,大声说道:“将军,有何不敢?”
孙策很满意。刘成是太学生出身,能高第为郎,学问不会差,又有几年的工作经验,年逾不惑,却久久不得升迁,正是想做事、能做事的时候,可以大用。“项县太小,这项长做得也憋屈,你别做了,到州牧府做个簿曹,协助武周清查蔡家的案子吧。你儿子刘斌很机灵,又好武,让他跟着我吧,你专心做事。”
刘成大喜,连忙拉来刘斌。“快,向将军行礼。”
刘斌双手举过头顶,一揖到底。
刘成将公务交给县丞,又关照了儿子刘斌几句,匆匆地走了。
郭嘉笑眯眯地说道:“将军,你放出去的可是一头饿虎,不把蔡家啃得干干净净,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孙策摇摇头。“奉孝,他是有底线的人,不会公报私仇。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直做个县长了。只是因为有底线,一个县长做得这么憋屈,怎么会不让天下人寒心。”
“嘿嘿,县令长说好做也好做,说难做也难做,区别只在于背后有没有人,特别是能不能得到刺史、太守的支持。朝廷太远,州郡却靠得很近,要不然也不会有‘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的说法。现在有了将军的支持,他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并不一定要辞去项长。”
“我对他的期望可不是一个项长,这只是一个考验。”孙策说道:“汝颍读书人多,未必个个都是世家子,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要用起来,要不然太浪费,而且会无事生非,跟着世家起哄。”
郭嘉点点头。“庞府君在颍川做得就不错,完全可以在汝南推广。太学生喜欢清议,归根到底还是仕途不畅,这都是当年邓太后种下的恶果。治大国如烹小鲜,举一发而动全身,为政者可不慎哉。”
“知我者,奉孝也。”孙策轻踢马腹。“走吧,回平舆。”
……
出了项县县境,进入平舆县,孙策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孙河等人,不仅孙权、孙翊在,黄月英、冯宛、张子夫都在,一时间热闹非凡。
孙策很意外,这里离项县还有四五十里,他们怎么迎这么远?一问才知道,黄月英在葛陂试船,得知孙策他们回来了,便暂时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半路上与孙河相遇,一起赶来。
“新船已经改造完成了?”孙策很高兴,既然已经下水试验,说明接近定型了。黄月英通晓制造模型的办法,造新的抛石机都会先做模型进行测试,更何况是船这种大型设备。
黄月英很得意,小脸扬得高高的,红扑扑的像苹果,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快了,有阿宛和子夫帮我,速度快多了。当然,帮助最大的还是公河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叫道:“公河先生,快过来啊。”
孙策这才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中年书生,大约三十到四十之间,中等身材,圆圆的脸,相貌一般,看起来还有些冷漠,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听到黄月英的邀请,他才带着几分勉强的挤了过来,拱拱手。
“东莱徐岳,见过将军。”
孙策拱手还礼。这可是他花重金请来的,比照二千石的俸禄,要不然徐岳真未必肯理他。他笑盈盈地说道:“公河先生精通数学,有你相助,黄大匠的研究如虎添翼啊。”
徐岳笑笑,笑得很勉强,敷衍的意思很浓。孙策一看,明白了黄月英特地引荐徐岳的用意。
很多人都以为中国古代天文发达是因为中国是农业大国,其实不然,中国古代的天文和农业没什么关系,而是为了禳祝方便。天人感应的说法是董仲舒正式提出的,但天人合一的提法却很早就有,统治者以天子自称,日食、月食这些异常天象都是灾异,要提前知晓确切日期才能进行禳祝免灾。天文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计算所谓的七政,即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其中又以日月为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计算,天文学家往往就是数学家。
也就是说,这些人是为皇家服务的,与普通百姓没什么关系。
徐岳研究数学的目的是高大上的天文历法,而不是做什么船啊、抛石机之类的东西,现在做这些多少有为五斗米折腰的落魄,难免有些不爽。看他这副模样,黄月英肯定不怎么舒服,却又没能耐折服他,所以就带到他面前来了。
孙策看了黄月英一眼,挤了挤眼睛。黄月英捂着嘴笑了,像只小狐狸,又悄悄地冲着孙策挑挑大拇指。冯宛站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张子夫则忙着和庞统眉目传情,倒是没在意他。
说实在的,孙策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他是有外挂,可是论数学造诣,他未必比徐岳强。当初和杨仪论数的时候他就很自觉的避开了正面交锋,否则论心算他肯定不是杨仪的对手。不过黄月英对他期望这么高,冯宛、张子夫又在一旁看着,他要是不露一手,黄月英岂不是很丢脸。
“听说公河先生已经算出了抛石机的落点定式?”
“未竟全功。”一谈到专业问题,徐岳抚着胡须,露出几分自负。“不过就此问题而言,我已经竭尽全力,足以助黄大匠独步天下了。”
“噗!”孙策没忍住,汉人是不是都这么自信啊,还没成功就独步天下,成功了你还不上天?
徐岳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将军以为岳大言乎?”
孙策连忙收住笑容,摇手道:“公河先生误会了,策只是觉得区区抛石机威力虽大,毕竟只是一件武器,能发挥多大作用与很多因素有关,落点定式的问题就算解决了也不可能横行天下。那什么,不是说以德服人,不以力服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