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所言甚是,不愧是周平孙(周荣)之子孙,传承有自。周家有你这样的后生,家业可兴。”
……
张仲景诊完脉,开了方子,配好药,交给荀攸,又热情地邀请何颙在本草堂住一段时间。本草堂不仅有医生,还有通晓护理的护士,比荀攸更会照顾人。太守府和郡学都在旁边,不管是找周瑜聊天还是找邯郸淳说话都很方便。
何颙不知道什么是护士,等他来到后院,看到几十个头戴白色圆帽,身上穿着白大褂,正在忙着照顾病人的妇女,气得面红耳赤,大骂张仲景乱来,有伤风化。张仲景也不着急,那些护士静静地看着何颙,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害羞,只有怜悯。
那些病人也很诧异,纷纷转头看了过来。他们却没有护士们的怜悯和冷静,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汉气不过,让护士推了过来,还没说话,先唾了何颙一口老痰。
“哪来的混帐东西,胡乱喷粪。什么有伤风化?医者无男女,这些女子为了照顾我们这些病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心中只有慈悲,何尝有男女之心。你心里龌龊,只想着脐下三寸,看到女子就只有这个念头,那是你的事,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张祭酒,这是哪来的酸丁,老远就闻到一股腐臭味,快快将他赶出去,要不然我们都被他薰死了,再好的药也救不活。”
张仲景笑道:“中流翁,这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我南阳名士何伯求。”
老汉看了何颙一眼,又唾了一口。“出门遇名士,真是晦气。姑娘,我们走,不跟这些名士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人纷纷散去,片刻间就一个不剩。
辛毗和荀攸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何颙做了一辈子名士,不管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没想到今天被一群病人嫌弃了。
第356章 挖根基
何颙也很郁闷,但他并没有拂袖而去,坐在廊下想了好一会儿,决定住下来看看再说。这一路走来,他看到了新鲜事太多,已经有一些免疫力了。
辛毗求之不得。他早就想进内城看看,却一直没机会,今天不仅进了内城,还能在内城住下来,就算何颙肯走,他也不肯走。
过了一会儿,有两个护士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粗壮,脸色黝黑,看想来像是常年种地的农妇。站在何颙面前,她一点也不怵,反倒有些怒气。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女子,二十出头,面皮白静,神情也恭敬得多。
“你们的药是自己煎,还是我们帮你煎?”中年护士大声说道,嗓门很洪亮,气势逼人。
荀攸正要说话,何颙摆手道:“公达,就让她们帮忙吧,麻烦了你这么久,不能再耽误你做正事。”
中年护士撇了撇厚厚的嘴唇。“生死不是正事?”
何颙语噎,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这个看起来很粗鄙的妇人。张仲景忍着笑,摆摆手。“好了,莫护士长,不可对病员无礼。”
中年护士缓了辞色,询问了何颙的情况,一一记在手中的纸上。又关照了一些注意情况,这才让那个年轻护士拿着何颙的药出去煎煮。过了一会儿,那年轻的护士推过来一张轮椅,放在何颙面前。张仲景也安慰了何颙几句,让他安心住着,放松心情,最多半年时间就能将他调理得和以前一般强壮,告辞而去。
周瑜公务在身,和何颙寒喧了几句,约好时间再谈,给了何颙一块能够自由出入内城的令牌,也走了。
辛毗关上房门,坐了下来。何颙沉着脸,眼神忽而凌厉,忽而沮丧。荀攸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一旁。过了一会儿,何颙一声轻叹:“公达,佐治,你们注意到没有,这妇人会书写。”
辛毗点点头。“她们用的还是纸。”
荀攸沉默不语。何颙抬起眼皮看看他。“公达,你怎么不说话?”
荀攸笑笑。“先生和佐治都看到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何颙沉下了脸。辛毗心中暗笑,就这么点东西,他和何颙都说了,难道荀攸还会有更多的发现?何颙为了让能荀攸扬名,真是不遗余力啊。
荀攸沉默片旋,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先生,那个姓莫的护士长问的几句话很简洁,但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极有条理。她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也是寥寥数字,甚至只是一些符号。我看了一下,那张纸上画了一些方格,可能是统一格式。”
辛毗一惊。“你是说,她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章可循的?”
“应该是。”
何颙拍了拍轮椅的扶手。轮椅很新很干净,看不到一丝污垢。上面垫着薄薄的褥子,也洗得很干净,还有淡淡的皂角香。“去郡学,看邯郸淳在忙些什么。”
荀攸劝道:“先生,不用这么急吧,你赶了这么远的路,太累了,休息两天再说也不迟。”
“不行,不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我休息不好。”
荀攸无奈,只得和辛毗一起将何颙抱上轮椅,推着出了门。他们都已经坐过新式的四轮马车,可是看到这轮椅的轻便灵活,还是忍不住交口称赞。
出了本草堂,向西走了不远便是郡学。今天天气好,阳光灿烂,邯郸淳就在院子里讲课。一群士子三五成群,或在廊下,或在院中,有的托腮出神,有的听得入神,连连点头。看到何颙三人进来,有人转身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大多数人却连头都没回,看起来这种事并不罕见。
何颙示意荀攸将他推到角落里,不要影响邯郸淳,正好听听邯郸淳究竟讲些什么。
邯郸淳银白的胡须在阳光下发着光,双眸中散发着年轻人一般的神采。他背着手,来回走动,步履生风,一点也不像年近花甲的老人。
“诸位,这块碑是春秋时的古碑,经过初步解读,我们认为和夫子困于陈蔡有关,墓主叶胜是当时接应夫子的楚军一员,官居左司马。相比于古籍上的记载,这位亲历者的记叙有所不同……”
何颙当时就变了脸色,轻哼一声。“我就知道孙策狼子野心,欲掘今文经学根基,为古文经学张目。”
邯郸淳听到何颙的声音,转头一看,不禁笑了一声,拱拱手,却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讲课。他的声音很洪亮,但内容很深奥,何颙开始还能勉强听懂,后来就云里雾里,不知所谓了。辛毗和荀攸也不例外,他们通晓经学,荀家对古文经学也有一定的涉猎,但是对古文字却不甚了了。
可是他们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这里面涉及到世家立足的根基。
有汉一代,今古文之争就一直没停过,只不过今文经学因时而变,抢占了先机,古文经学因为偏重于学术本身,与政治结合不如今文学紧密,所以虽然从光武帝开始就有心培养古文经学,试图将古文经学纳入官学体系,与今文经学抗衡,却未能如愿,古文经学一直没能在学术界占据统治地位。
随着今文经学的弊病渐渐显露,不少学者开始兼修古文经学,甚至有学者专修古文经学,但古文经学要想越过今文经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原因不在学术本身,而在于研究学问的人,那些研究今文经学的人已经成了世家,掌握了话语权,如果让古文经学后来居上,他们的立身之基就没了。
但今文经学有一个最大的软肋:他们不懂古文字,甚至有人认为文字从古至今就是这样,不出篆隶有两种。他们所说的篆就是指秦朝创立的小篆,对小篆以前的文字,他们别说认,可能见都没见过。在与古文经学学者辩论的时候,一旦涉及到古籍原貌,他们往往无法自圆其说,干脆一口咬定那是伪书。
造伪是汉人通病,不论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都干过,虽然今文经学做得更多,古文经学也不少。最开始提倡古文经学的刘歆就是造伪大师,很多书都是他编造出来的。有这个问题在,古文经学底气不足,明知今文经学造伪的更多,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现在新情况出现了,这些古碑你总不能说他也是伪造的吧?能立碑的人大多是有身份的,说不定他们的后人还在,你要是没有确切的证据,一口咬定这碑是假的,信不信他们家的后人跟你拼命?
如此一来,今文经学矗立了几百年的高楼恐怕会一瞬间轰然倒塌,而以今文经学为根基的世家也很可能失去立身的基础。如果你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被证明是错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孙策这一招,够毒!
第357章 入魔之症
何颙耐着性子等邯郸淳上完课,跟着邯郸淳来到他的书房,还没坐好,就沉声道:“子叔,我觉得你这么做不妥。”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非常不妥。”
邯郸淳没搭理他,让一个学生送来一些茶水,摆在何颙面前,也没让何颙,自己先端起来了喝了一口,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放下茶杯,指指四周堆积如山的竹简、拓本,还有案上的文稿。
“伯求,我也好,孔明也罢,就是一个书生,想研究点学问,不关心你们所说的天下大事。待会儿我还要去上课,晚上才有时间陪你们说话。你可以在这里看书或者拓本,也可以一把火替我烧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如果你们觉得这也有危险,我觉得你们的天下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不要也罢。”
“你说什么?!”何颙厉声喝斥。“就是你读圣贤书的结果?”
“我现在读的不是圣贤书,是历史。”邯郸淳微微一笑。“伯求,你们言必称三代,可是你对三代了解多少?这些不过是春秋之后的文字,我们认得的不超过三成,如果连这一点都不敢面对,你还有什么资格提三代?”
“照你这么说,六经皆伪?”
邯郸淳深深地看了何颙一眼,又退了回来。“张仲景去洛阳白马寺,请回来几个胡人,他们有一种与我们不同的学问,称为佛学。何为佛?觉悟者为佛。何为魔?痴迷不悟者为魔。你啊,就是魔。”说完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何颙气得捶案大怒,案上的杯盘雀跃不已,正如邯郸淳得意的笑声。辛毗、荀攸连忙劝慰,见何颙面色苍白,气喘如牛,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额头汗出如浆,两人吓了一跳,将何颙推回本草堂,派人请张仲景来。张仲景闻讯匆匆赶到,一看何颙的样子,很是意外。
辛毗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问道:“真有这佛魔之学?”
张仲景一边给何颙把脉,一边说道:“那些胡人就在本草堂,你要是想见的话,我可以帮你约他们。不过他们的学问和老庄有相似之处,你们未必喜欢。”他收回手,扒在何颙的嘴,看看他的舌苔,又说道:“依我看,邯郸淳说得也没错,你这的确是入魔之症。”
“你说什么?”何颙瞪起眼睛,挺起身子,一副要与张仲景拼命的架势。
张仲景不以为然。“你看,连医家的话都不听,你不是入魔是什么?你们推崇圣人,可是圣人也不是说勿意、勿必、勿固、勿我,你想想看,你占了几条?若是圣人在世,恐怕不是用竹杖敲你小腿的事,要打断你两条腿才行。”
何颙愕然,死死地盯着张仲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牙关咬得咯咯响。
张仲景站了起来,对荀攸使了个眼色。“把他的发髻解开。”
荀攸看着何颙,何颙呆痴痴的一动不动。荀攸见状,也不敢违抗张仲景的吩咐,解去何颙头上的冠,又解开他的发髻。何颙与邯郸淳年龄相近,白发却比邯郸淳多,而且发质干枯,稀稀拉拉,只剩下一个小髻。相比之下,邯郸淳的头发不仅浓密,还有大半是黑的,即使是白发也有光泽。
张仲景抬起手,在何颙的头顶轻轻敲了两下,转身走了。荀攸和辛毗面面相觑。这就走了?正在这时,何颙忽然长叹一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阵冷汗透体而出。
张仲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请护士来帮他擦身,换一件干净衣服,让他静躺两天,进点稀粥,暂时不要外出。等他能够接受新东西了再出去不迟,不然他活不到夏天。”
……
麋竺去而复返,多了个陶谦的次子陶应。
陶应三十出头,长相文雅,虽然腰间挎着刀,看起来还是像个书生,说话时声音也很温和,未语先笑。看到孙策,他既羡慕,想和孙策多亲近,又有些畏惧,偶尔还有点书生气。孙策暗自腹诽,这小子真是陶谦的种吗?那老古惑仔居然生出这么文弱的儿子,真是活久见。
都是读书害人啊,圣人的意思是要内外兼修,结果这些人都成了阉鸡。
孙策很客气,和陶应攀谈了一会,发现陶应倒也不是对军事一无所知,只是理论多,实践少。之前和黄巾打过几仗,不过光芒全被臧霸等人掩住了,没什么战功可言。
从陶应的口中,孙策也了解到了一些黄巾的消息。去年,青徐黄巾联手,北上渤海郡,开始很顺利,没想到在东光遇到了公孙瓒,被打得落花流水,三十万众损失近过半。余部由张饶率领,退回青州,却发展得很顺利。青州刺史田楷是个废物,没什么用,守城不出。北海相孔融是个书生,不会打仗也就罢了,还没有自知之明,不好好在郡治剧县呆着,非要跑到都昌去拦截黄巾,结果被黄巾困住,差点送命。后来平原相刘备驰援剧县,孔融才算死里逃生。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么看来,书读得越多,越不会打仗啊。仲允,我给你挑一个对手吧,保证你旗开得胜。”
陶应很尴尬,却又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心,佯装听不出孙策的调侃。“谁啊?”
“山阳太守袁遗啊,他可是个读书种子,手不释卷。我估计你书读得没他多,揍他应该没问题。”
陶应想了想。“可是刘备很厉害。”
“刘备交给我。”孙策拍拍胸脯。“你是来帮我的忙,我怎么能不帮你护住后背?只要你信得过我,你就不用担心刘备了,他要是有一兵一卒攻击你,所有的损失全由我承担。”
陶应又惊又喜,连声答应。
孙策又问道:“有件事,我一直很不理解,不知道仲允能不能为我解惑。”
“当然可以。”
“丹阳兵是你们父子招募来的,为什么跟了刘备几个月就变了心,而且这么死心塌地?”
陶应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谁会想到刘备这大耳贼会如此奸诈,我们父子被他给骗了。”
第358章 人才
与孙策了解的情况不同,当初陶谦送四千丹阳兵给刘备,并不是想拉拢他。
青徐诸郡中,平原郡是最西侧的一个郡,直接与冀州接壤,连郡治都在黄河之北。守住了平原郡,就是守住了青州。守住了青州,也就守住了徐州。刘备的作用非同小可。
但当时刘备没什么兵。他虽然是公孙瓒的同门师弟,据说关系也不错——至少刘备是这么说的,但公孙瓒不仅没有让刘备做青州刺史,也没有给他多少兵。除了平原郡的郡兵,刘备当时麾下只有步骑不足两千人。平原郡的豪强看不起刘备,甚至有人想刺杀刘备,刘备别说守住平原郡,连性命都有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刘备当然要向田楷要人,但田楷没人,两人因此闹得不怎么愉快。后来还是陶谦主动提供四千丹阳兵给刘备,才把这件事解决了。
提供这四千兵的目的是让刘备有能力守住平原郡,让这些人听刘备的话自然是第一步。为了能让刘备收服那些将士,陶谦不仅将这四千将士的家属都送到了平原,还断了他们的钱粮供应,其实这些东西还是陶谦提供的,只是由刘备转个手,让刘备做人情罢了。
招募来的兵图的就是钱粮,谁给他们饭吃,谁给他们发饷,他们就跟谁。在陶谦的积极配合下,刘备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收服了人心。
没曾想,刘备接受了袁绍的任命,背叛了联盟,而且中间人是陈登。
孙策将信将疑。这和他了解的历史不同。在他看来,陶谦依然有挖公孙瓒墙角的可能,只是没摆在明面上,毕竟刘备还在平原郡,并没有到徐州。要不然田楷也不会这么好说话,早就翻脸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四千将士的家属控制在刘备手里,再想把人要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孙策没有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当前主要目的是怎么击退刘备,夺回萧县。萧县是徐州门户,夺回萧县,就是守住了徐州的西大门。如果能更近一步,向北夺取沛县,徐州就彻底安全了。沛县本是沛国的属县,他没有攻入兖州已经很克制了,怎么能让刘备入侵豫州。于人于已,都必须把刘备赶走。
利益一致,孙策和陶应一拍即合。
谈判顺利,麋竺也非常满意。如果双方谈得不愉快,他这个中间人也不好做,特别是他还想让弟弟麋芳随孙策征伐的情况下。
但也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谈得顺利,如何处置黄巾军便是一个麻烦。陶谦、田楷都和黄巾交战多时,双方仇恨很深,要让他们一笑泯恩仇,这事可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