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李彬三人在马棚刷马已经半个来月,每日里抬头是马棚的茅草,低头就是满地马粪,他不得不觉得自己已经与马粪融为了一体。

三人吃食全是阿都斤送来的面饼饽饽之类的,偶尔有点酒肉。时间一久,实在受不了吃这等糙食,好在这里离大汗的大帐很近,每日便轮班到厨子那偷点剩菜剩饭吃,好不可怜……

如此月余,三个人竟是跟这些侍卫下人们混了个眼熟,有时后厨做些自己的吃食也会多做些给他们三个带出份来。

这一日天气不错,崔彧去打马草,梁小宸去倒马粪,李彬独自一个坐在马棚旁边,嘴里衔着根狗尾草胡思乱想,盘算着什么时候弄来纸笔好给家里写封信,自己出来好几个月了,竟然音讯全无,大哥二哥不得急死。可转念又一想,写了信又有何用呢?自己这一走多半是无法再回家了,思来想去心中便升起无限悲凉。

不过,有人却不管李彬的伤春悲秋,平地一声呼唤,吓得李彬半死。

“看马的——!”

李彬一激灵,赶紧站起来,这声音似熟非熟,像在哪听过。李彬朝声源望去,只见那天在猎场看到的贵由王子正招手叫他。

“别找了,叫的就是你,”贵由上前几步,“父汗叫我牵那匹白马来,你去把它牵过来。”贵由一直喜欢窝阔台的那匹大白马很久了,今日趁父亲高兴才讨来骑骑过过瘾。

李彬心想,既然是大汗的儿子来牵马,自然得去照办,于是嘴上答应着,去马棚里牵那匹白马。

李彬在家不常骑马,来时骑的那几匹留在了馆驿,现在也不知去向,自然也就不太会牵马。他牵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大汗的马精明又极通任性,哪里愿听命于李彬这般小卒子,稳稳当当站在那死活不肯挪窝,还不满地扇动鼻翼冲李彬呼气。

“你会不会牵马啊!”贵由在一旁焦急等待,看着李彬的笨拙动作便心疼那大白马,生怕被李彬折腾坏了。他也不嫌脏,迈步进了马棚抢过缰绳,极为熟练地给那匹马顺顺毛,大白马见了主子的儿子才消停下来,任由贵由把它牵出去。

贵由一边往外走一边四处看向李彬询问道,“阿都斤老头儿呢?”

“老伯不在。”不知怎地,李彬总觉得贵由浑身散发出一股子“爷你惹不起”的气势,他尽量低着头,显得低眉顺眼,避免用自己那不同寻常的蓝眼睛与贵由对视。

“你是新来的?笨手笨脚的。”

“我刚来没多久,扫了王子的兴,小的知罪。”李彬赶紧把身子压得更低。

贵由听这人语气极为年轻,蒙古话也不是很流利,便起了好奇的心思。他抄起马鞭来抵着李彬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抬头看我!”

李彬只好抬起头,眉眼却依旧低垂。

“我让你看我!你他妈听不见吗?”贵由一看他这幅卑微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一个小小的看马的奴隶也敢忤逆我?

李彬不敢激怒这个咄咄逼人的王子,只好抬起脸,湛蓝的眸子战战兢兢与贵由对视。

贵由看着那双蓝眸心中一动,眼里不自觉闪过一丝惊讶,“你从哪来的?”

“南……南面,中原来的。”

“中原人?中原人可不长蓝眼睛。”贵由把脸凑近了些,几乎是与李彬贴在一起,李彬感觉到贵由呼出的热气喷在了自己的脸上,吓得直往后退。

贵由看着这个年轻的洗马奴隶,他穿了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裳,头顶包着个怪异的头巾——李彬害怕自己的金发过于显眼,所以遮了起来。

贵由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头巾诡异,一把扯了下来,李彬躲闪不及,一头金发散在颊边和肩膀上。头发早起也没梳理,此时乱七八糟地散开来活像个鸡窝。

“哟,黄毛?”贵由先惊后喜挑眉一笑,撩起他一绺头发来仔细观察,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李彬想伸手遮挡已然来不及,只能求贵由把头巾还给他,“王子……小人祖上有胡人血统……再说这也不碍着我给大汗照看马棚不是?您就甭计较,放过小的吧……”

贵由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没想到这看马的奴隶竟然长了副好皮囊,一时间生了别种心思来,戏谑问道,“我又不会杀你,你怕什么?”

李彬赶忙俯身施礼,“是是是……王子大人有大量……”

“不过呢,你连牵马都不会,我还真怕你把父汗的马照顾坏了,不如跟着我,我教教你这些。”贵由虽是微笑模样,可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就差直说“不跟着老子走老子就弄死你”。

李彬的后脊梁冷汗直流,他想起了崔彧说过要他小心屁股之类的话,顿时觉得**有些疼。

就在李彬骑虎难下,与贵由对峙之际,一道爽朗且沉稳的声音从贵由身后传来,“贵由哥哥,你怎么还没牵来马?不是说好了一起骑马散心吗?”

贵由一听这声音连看都不看就知道定是蒙哥那小子坏了自己的好事。

蒙哥走过来看看李彬又看看贵由,“难道是这看马的奴隶惹哥哥不开心了?这种事何须哥哥放在心上,我来教训这不听话的奴隶,您就去准备鞍辔吧。”

李彬低着头也不敢看这兄弟俩,心说这是闹哪出啊……

贵由见蒙哥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能当着外人明面上与他对着干。他冷哼一声,牵过马来递给蒙哥道,“有劳弟弟了。”说罢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呼——李彬在心里长出一口气,可算送走了一个……

“这是你掉的吧?”,蒙哥捡起丢在地上的头巾,掸掸上面的泥土草屑递还给李彬。

李彬接过来,手忙脚乱地又裹在头上。蒙哥看他这般慌乱模样差点笑出声,“其实你不用遮掩,又不难看,况且哈拉和林每年都有似你这般长相的商人来,无甚怪异的。”

蒙哥温和的语气令李彬莫名地感到一阵舒心,渐渐放松下来,确信了这人应当不会和贵由一样想找自己麻烦,赶紧再次深施一礼,“多谢蒙哥王子。”

“不客气,贵由哥哥并不是坏人,只是有些时候态度强**一点,希望你别记恨他。”

李彬连连摇头,学着家中下人犯错的样子说道,“怎么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会记恨主人……”他一抬脸,不经意间就对上了蒙哥棕色的眼睛,心中一震,赶忙又低下头。

蒙哥见他不敢与自己对视,也没怪罪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那天你也在猎场吧?”

“您说什么?”李彬一脸惊讶,后背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

蒙哥看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更觉得这少年格外可爱,温润的棕色眼睛里满是笑意,“我从小视力便极佳,常能看到极远处的东西,那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你。”蒙哥想起那天的事来笑意更甚,“你吓得躲到草垛后面去了,我却看到了从没看到过的,如此漂亮的眼睛。”

李彬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蒙哥,连呼吸都滞住了,他从那棕色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当时心里一乱,箭就射得歪了些,怕是被你看了笑话吧。”说罢,自嘲似的低低笑了起来。

靠……李彬心想合着那天没射到狼怪我咯?

“都是小人的错……害您分了心。”李彬心里犯嘀咕,面上却又是恭敬又是满怀歉意。

“不碍事不碍事,”蒙哥摆摆手,“倒是你,你该不只是个干活的奴隶这么简单吧?你且照实告诉我。”

李彬与蒙哥聊了这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是个靠谱的人,便也没了戒心,如实回报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在这马棚待着果然委屈你们了,你且先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李彬没想到因祸得福,竟还盼来转机,感激地连连点头。

蒙哥怕贵由等急了又发脾气,与李彬道了别上马离去,李彬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喜的是自己憋屈在这干活这么久,总算遇到了贵人愿意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忧的是自己一旦接受了蒙哥的好意,怕是会引起贵由记恨,无端卷进了王子间的纷争中。

可若是不答应呢,不但是不给蒙哥面子,更是怕贵由认准了这个地方,以后再来骚扰。

刚刚那短暂的喜悦顿时被矛盾又纠结的心情冲淡了,李彬一整天都垂头丧气不愿说话。崔彧见他有心事,晚上关了帐帘只剩他们三人时便按住了李彬质问他。

李彬知道崔彧虽说人风流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真心实意为了自己好,于是把今天发生的事如实讲出,梁小宸听着担心地抱着李彬,两只爪子抓着李彬的手不放。

崔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男人缘不错啊,听我的对了吧,看好屁股。”

“可别说笑了,我是真的烦恼,”李彬又把自己的想法同他俩一说,崔彧点点头,“看来你脑子还是很清醒,那你可有办法了吗?”

李彬摇摇头,“我要是有办法就不会如此了……所以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先离了这马棚,然后再找个靠山,这靠山既要有权势又不能涉入党争之中。”

崔彧脑子果然好使,只想这么久,就把李彬心中所担心的都考虑到了。李彬连连点头,“有道理,只是这靠山去哪找啊?”

崔彧掰着手指头算算,“我看这汗廷上下符合这些的便只有中书令耶律楚材大人了。”想到这,他满面遗憾长叹一声,“哎……不过这恐怕是太难了……”

“额……”李彬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眨眨眼睛,“或许……可以呢?”

次日天明李彬一行三人鬼鬼祟祟在耶律楚材府外徘徊,崔彧看了眼被李彬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封神色间充满怀疑,“这个能行吗?”

“这可是我的老师——遗山先生的亲笔信,不信你看着我!”李彬拍拍胸脯,拿着信壮着胆子去找守门的卫兵,将信递给他。

“我我我……我这里有封信,是耶律大人的好友元裕之的,求大哥帮忙传达一下……”

那卫兵从没见过李彬一行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也不敢去接信,李彬咬咬牙把身上最后一块银子递了去,“劳烦大哥了”说着一双蓝眼水汽氤氲,满脸渴求地看着他。

卫兵看了看面前俊俏的少年,又瞥了眼那块半拉巴掌大的银子,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银钱。

接了钱自然不好怠慢,卫兵叫李彬在这侯着他自去里边禀报。

李彬伸长脖子朝院里看,焦急地一圈一圈在门外踱步。等了足有盏茶的功夫那卫兵才出来,“大人叫你们进去说话。”

李彬与崔彧梁小宸对视一眼,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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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免不了解历史的人弄不清人物关系,简单交代一下文里几位王子的关系。

成吉思汗主要封了四位嫡子,从大到小依次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托雷。其中,窝阔台继承汗位,幼子托雷监国,术赤的领地在原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一带,察合台封地在现在新疆一带。

拔都是术赤的嫡次子,辈分上来说,是所有成吉思汗孙辈的大哥。贵由、阔端、阔出几个是窝阔台的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几个是托雷的儿子。所以他们都是堂兄弟的关系,至于察合台的儿孙们:拜答儿、不里;则要在后面西征部分才会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