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高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魏宗主终于不再死撑,最后看了一眼这万紫千红窟,从剑道撤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岑雪枝隐约听见灵通君的声音,柔情辗转,余音绕梁,曲尽人情,唱道:

“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

“唱到老。”

“雪枝!”

“做的不错,这场演出比我想的还要漂亮。”灵通君的声音在岑雪枝耳畔说道,“武神的第一个任务已经失败,接下来,你就来做她第二个任务的雇主。佣金我已经给了你,不要让我失望,去吧……”

他那双纤纤细手在岑雪枝腰上抚过,留下了一个乾坤袋。

“带她去杀了魏影从……

“和明镜散人。”

“雪枝!”

一片混乱中,卫箴叫着他的名字。

岑雪枝将不解缘散开,寻卫箴的方向散去。

红线轻绕上锁链,锋利的水银链条顿时化成了绕指柔,银红两色死死纠缠在一起。

“抓住你了……”卫箴如释重负,一扯锁链,将岑雪枝拥进怀中,“我们走!”

岑雪枝在冲出楼前最后看到的,是天字号孤身一人,站在销魂窟楼底的画面。

她踩在废铜烂铁上,抬头向上望去,无数木材开始缓缓断裂、塌陷,最后从四面八方倾泻直下。

美酒佳肴、红粉丝绦,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繁华魅影仿佛尽在一窟之中,全部向她倒去。

天字号的眼神茫然又无辜,哪有什么武神的样子?不过是个年纪轻轻、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罢了。

可岑雪枝无心怜惜她,只紧紧抱着卫箴,如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别怕,”卫箴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没事的,下次别那么冲动了,你刚才差点吓死我,知道吗!”

岑雪枝能从天字号最后那惊天动地的一击中,隐隐窥见她未来打破明镜时的样子。

我才是要被你吓死了,他想,你怎么这么傻,武神的杀招,你也敢接?

“我们该怎么办?”

岑雪枝问,取下腰间一个碧绿的乾坤袋。

“这是什么?”

卫箴带着他,停在销魂窟外的一处酒楼房顶上。

他接过岑雪枝手里的乾坤袋晃了晃,问:“怎么刚在边家扔了个红的,又在这里捡了个绿的?”

“灵通君给的。”

“啊?!”

一盏茶的功夫后,销魂窟已经塌得差不多了,连彩蝶见事情闹大,也跑得无影无踪。

从岑雪枝和卫箴所在的位置远眺,能看到楼塌得彻底,万紫千红窟的牌匾落在楼外,铺了一层灰尘。

天字号安静地站在牌匾前,看着上面的五个字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到处都找不到人的地字号突然出现,对着她的膝弯踹了一脚,将她踹得跪倒在地,伸出摊开的右手道:“还魂丹。”

天字号不动。

“废物!”

地字号又是一脚,踩着她的脖子将她上半身也踩倒,让她呈叩拜的姿势完全跪趴在销魂窟前,催促道:“还魂丹!”

天字号终于交出了一枚丹药。

地字号收起还魂丹。

周围还有一圈看客没有散场,叫嚣着:“你们生死门监守自盗,算什么东西!”

“就是,还不把还魂丹还给寸心姑娘!”

“说不定连丹药都是假的。”

方寸心与溪北也在人群中。

溪北牵着方寸心的手,同她轻轻摇头,但方寸心却拍了拍他的手背,走上前去,向地字号摊开手心,横道:“我的丹药!”

地字号看了她一眼,她毫不畏惧地看回去。

文如讳也走了出来:“地字号,还不快把丹药给寸心姑娘!”

地字号在众人的一片嘘声中,将丹药给了方寸心。方寸心捏着嗅了嗅,直接一口吞掉。

“寸心,”溪北关切地问,“怎么样?”

方寸心满意点头:“是真的。”

文如讳舒了口气,如劫后余生般强撑着对众人道:“今日之事已尘埃落定,我们段三公子做生意向来言信行果,回去以后也会严加惩治门内奸细,绝不会让各位失望。”

……

不远处,渡情不知又从哪抱了一坛子酒,走到卫箴与岑雪枝所在屋顶的楼下,抬头问卫箴:“小混账,到底怎么回事?”

“段三早被连彩蝶买通了,看一开始开的价格就知道他没想卖,真有人买的话,再让天字号帮连彩蝶抢回去,”卫箴看着门前那堆人,道,“结果现在搞砸了,又开始做戏……他是戏精吗?”

渡情打了个酒嗝:“谁问你段三怎么回事了?”

卫箴:“那你问我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突然出现了!”渡情将酒坛用力放在地上,以示愤怒,道,“十年前玉郎君说你们在凤台被一个妖怪暗算,不知道被劫走去了哪,自己也出广厦去找你们了,结果他没回来,你倒是自己回来了。”

卫箴坦诚道:“要是我告诉你,我们刚从十年前回来,你信吗?”

渡情喝了口酒,冷静地嘲讽:“我看你小子也没喝两杯,怎么这就上头了?”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卫箴手中掂了掂碧绿的乾坤袋道,“那个妖怪把我们送到了十年后,让我们雇佣天字号,去杀魏影从和明镜散人,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渡情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卫箴问:“你这几年是不是磕到脑子了?明镜散人早就飞升仙界,渡劫劈了八十一道天雷,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明镜山红云罩顶,都是为师我亲眼所见!”

“那她飞升仙界也是你亲眼所见的吗?”卫箴冷笑。

渡情卡壳了:“不飞升仙界,还能去哪?”

“她肯定还藏在哪里,”卫箴肯定地说,“不是明镜山,就是焚炉。”

“她为什么要藏?”渡情态度端正起来,反问卫箴,“明镜散人这些年一直避世炼药,世家子弟也对她敬畏有加,虽然她带着三个世家子去焚炉除魔这件事办得鲁莽了点,可是没有功也算不上过,好歹是一代宗师般的人物,受人敬仰,何必要藏?一世堂难道是白开的吗?”

“一世堂的学生都是些什么人?”卫箴冷静地给他数了数,“当初说要收六位,方家、南门家和边家全都没有人去,魏家的魏影从已经叛逃广厦,连家的连彩蝶是烂泥扶不上墙,只剩一个段家的段倡焱算是个人物,可惜权力也早被段三公子架空——她明镜散人一介白丁出身,背后还剩下谁?”

“她不需要背后有人,”一直倾听的岑雪枝也开始质疑卫箴,“行得正,坐得端,藏头露尾有什么意义?”

“如果她行不正,坐不端呢?”卫箴又问,“我要是真在焚炉里找到她,你信不信她投奔了自己当初最宠爱的徒弟魏影从?”

渡情奇道:“那你待怎样,还真去找她的麻烦不成?即使是炼药师,她也是化神大成期!”

修士行医,需要的是木水双灵根,而炼药则是木火双灵根,这两门学问表面上有很多相通之处,例如都要钻研药材等,但实则有很大不同。

这不同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炼药师有一枚火灵根。

五行中杀伤力最强的火灵根,给了炼药师自保的能力,不会像医修一样脆弱。

“即使是化神,她也照样是个炼药师。”卫箴却原话奉还,说得很是嚣张,“金丹大成期的强中手想要杀她,有两三个魏影从这种水平的足矣。”

“那你又去哪找这两三个魏影从?”渡情嘲笑他,“我先提醒你,魏影从是不会帮你的。”

“我勉强算一个,天字号是一个,”卫箴用右手指了指天,又道,“如果能再加上一个云中太守方漱,就有十足把握。”

渡情眉头紧皱,不再嬉皮笑脸,问:“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

“那妖修用什么威胁你了?”渡情目露凶光追问他,“他到底是个什么妖修?”

“你不用管了,管也管不了,”卫箴摆手,不想再提,“江琛走了多久了?他不是还没回来,找不到办法吗?我实话告诉你,连吞离开广厦游历,也和这个妖怪有关,至今也没回来。但我是没他和江琛的闲情逸致去做慢功夫了,就当是为民除害,找天外天借一个人情去,把这魏影从和明镜散人处置了,应该不难。”

岑雪枝陷入了沉思。

不难?

“怎么不难?”渡情一拍酒坛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方漱!你要找他不说,还要让他替你卖力冒险,哪来的交情?再说了,天字号的价儿,你个穷光蛋出得起吗?”

“哼,没见识,看着!”卫箴晃了晃手里的乾坤袋,冲远处文如讳喊,“文先生,借一步说话!”

文如讳同左右简单交代了两句,立刻御剑赶来。

“今天多谢卫……”

“哎,”卫箴手心冲她竖起来,让她打住,“别来那套虚的,我粗人一个,不懂——你要真心谢我,就帮我一个忙。”

文如讳当然点头:“但凡有能用的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卫箴把乾坤袋抛给她,交代道:“一口价,这个数,帮我回去说服你们段三公子,让我把天字号带走,杀一个人,争取半个月以内搞定,再把她毫发无损地给你们送回来。”

“这……”文如讳看着乾坤袋,犹豫着说,“天字号今天第一天出关,就犯了大错,有罪在身……”

卫箴打断她:“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帮,一定帮!”文如讳满口答应,“我人微言轻,但一定会竭尽全力同段三公子陈清厉害,只是不知道你要杀的人是谁?”

“赶尸匠魏影从。”

卫箴只说了一个人,没有说明镜散人。

文如讳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我保证在日落之前,一定将天字号的调动令送到卫公子手上。”

“就这么说定了。”卫箴牵着岑雪枝,催促渡情走了,边走边说,“你最好亲自带她来希音寺后山找我,越快越好!”

渡情在路上不忘奚落卫箴:“你一消失就是十年,华音寺哪还有你待的地方?”

“你给我们腾一间房就行,”卫箴随口说,“我们只住一天,不耽搁你太久。”

岑雪枝:一间房?

“你就这么自信?”渡情打心底里疑惑,“文如讳就算真能把天字号带来,怎么请方漱这尊大佛?”

卫箴看了渡情一眼,渡情不说话了。

岑雪枝:?

一眼渡情便明白了:

这逆徒哪有什么自信能请动方漱?根本就是在岑雪枝面前充场面呢!

不过这一夜子时,文如讳真的将天字号带到了。

华音寺内没有敲钟,因为此时正是秋分前后,秋景如连吞说得一样,瀑布水流声恰似“满城钟鼓”,站在希音寺后山思过崖顶最高的梅花桩上向篆玉山看去,落红纷飞,飞流直下,美得惊人。

文如讳来得风尘仆仆,眼底满是疲惫,衣摆仍是带血的,也不知是谁的血,而天字号就更脏了,一身黑衣几乎被血浸透,乌纱帽上只有一支单翅,另一把匕首已经废了。

这两人俱是黑衣染血,在夜色下赶来,如同从枫林中走出来的枯叶。

“文先生费心了。”

岑雪枝礼貌道谢,坐在崖顶的亭子里招待文如讳,却没有给天字号倒茶,也没有请她入座——

他心里还记恨天字号在销魂窟里与卫箴拼命厮杀的事,很难立刻放下芥蒂。

倒是卫箴主动请天字号坐了,还问她:“怎么称呼你?”

天字号没有坐,站在角落里答:“没有名字,随便称呼。”

卫箴追问:“总要有个名字吧?只叫你‘天字号’多奇怪,难道你入生死门之前也没有名字?”

天字号摇头,想了想才说:“那就叫我‘无名’吧。”

岑雪枝被卫箴这主动的架势吓到了:这家伙不会真的跟人家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了吧,怎么还突然问人家姑娘要名字了?而且堂堂武神,居然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卫箴也在盘算:虽然是怪我当初懒得给配角起名字,可你好歹也是个重要配角,这也太随便了吧?

文如讳递给卫箴一片写着“天”字的木牌,问:“人我已经如约送到,还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吗?”

“你不劝我们别去招惹魏影从吗?”卫箴问文如讳。

“你既然出的起这个数目雇佣天字号,就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再劝也是徒劳,”文如讳又递给卫箴一卷卷轴,“只能奉上微薄之力,提醒你们,魏影从天生魔化的灵根非比寻常,没有实体,很难抢到他,一切请务必以自保为前提。”

卫箴把卷轴展开给岑雪枝看,是一张焚炉的地图。

“只有我和无名两个人,自保不一定,自爆差不多。”卫箴话里有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同文如讳道,“所以我打算再找个帮手,还需要劳烦你送佛送到西,帮我跑一趟天外天。”

出乎卫箴的意料,文如讳竟然没有拒绝,吃惊过后道:“我明日正要去一趟天外天,如果卫公子是想请云中太守,我可以为你传几句话,但是能不能请动,我就不敢保证了。”

卫箴心里没什么谱,不确定自己写的剧情有没有再变化,表面却装作十分有底气的样子,诈她道:“以你们的交情,还请不动他?”

“不知道卫公子是从哪里听说的,”文如讳笑了,“我同云中太守之间的镜里恩情,早就随着镜破钗分消失殆尽了,哪还有什么交情可言。”

岑雪枝:!

她和方漱竟然曾是对夫妻?

眼看他起朱楼……放悲声唱到老。《桃花扇》。有改字。

题目出自《别后》:莫吐清光照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