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终于转过头,露出了一张令整个卖场的女子都不禁叫绝的侧脸,正对着岑雪枝——

居然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溪北!

岑雪枝为了压惊,抬手把杯中酒饮尽,问卫箴:“怎么回事?溪北来做什么了,他替连大夫来的吗?他身边那个人是他的仙侣?我记得他说他儿子都很大了,现在已经出生了吗?”

岑雪枝还想问“我要不要去给他儿子买把长命锁”之类的问题,见卫箴脸色很黑,强行打住了。

“怎么不问了?”卫箴嘲讽一笑,“长得好看能下酒是吗?瞅你那德行。”

卫箴平日里不苟言笑,忽然露出一个坏笑来,纵使眼睛里没有笑意,也让岑雪枝差点看愣。

随即岑雪枝便开心地想道:我怎么会对有妇之夫想入非非,而且你又是什么德行?简直是个妒夫的样子嘛,还挺可爱的。

卫箴实则在腹诽:我的男主岑争堂堂直男,怎么能被一个男炉鼎迷住?

可事实却是,不止这一层的人,还有上下几层里,凡是能看到这里的,无论男女,都在有意无意地朝溪北的方向看。

连彩蝶身边的妙龄女子最多,一大半都在盯着溪北交头接耳,有的在看着溪北的道侣时,甚至目露凶光。

“他现在可能和连吞不认识吧?”

卫箴隐约记得自己在开篇时写过一笔有关溪北的设定,大概是连吞曾经为溪北买过难得的药材之类的东西,后来帮助他修成了化神,所以溪北才会在三山替他看守梅梢月。

如果那是在这次销魂窟卖场里买的东西,这张《社稷图》中的溪北与连吞就注定无缘了。

因为连吞根本不在这里,而在不知何处寻找着出现赝品梅梢月的原因。

“那你说,我们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岑雪枝跃跃欲试,“我还想同他的道侣认识一下,之前就很想见识了。”

其实岑雪枝更想知道的是,这样姿容的两人,将来生出来的孩子又是什么样子。

“我劝你不要。”

卫箴右手绕过岑雪枝的肩膀,与他额角抵着额角,给他将场内的几个位置一一指点。

“看见穿黑衣服的了吗?南边的都在盯着连彩蝶,北边的都在盯着溪北他们,说明这两拨人是闹事的惯犯。你现在凑上去和他们攀谈,等一会出了事他们跑了,锅就全都扣在你头上了。”

岑雪枝只感觉离他太近,脑内转不过弯来:“溪北和连彩蝶会闹什么事?对了,你之前说连彩蝶号称什么,侠盗?”

“没错,连彩蝶很能偷东西、抢东西,这些年名声在外,各个门派都吃过他的亏,但也收过他的好处。”

卫箴比岑雪枝高很多,总是低头累了,干脆把下巴搁在岑雪枝的头上,才继续给他解释设定:“溪北倒不是闹事的人,但是他那位道侣,名字叫方寸心,公主脾气,野心勃勃。”

岑雪枝完全倚在了卫箴怀里,呼吸都觉得困难,还是努力思索:“方寸心,姓方,是不是和天外天的方漱有什么亲戚?”

上一次提到方漱时,卫箴顾忌着有连吞在场,没有多说。

连吞对天外天所知也不算多,只说了方家当年家主被三个小妾联手谋杀的事,称赞方漱天资过人,有能与魏影从一战之力。

“方寸心是方漱同父异母的妹妹,”卫箴说着这些话时,唯恐周围有修为过人的体修能听见,每句话都用气声在说,时不时还不说名字,直接用手指写在岑雪枝的手心,“方家当年变故之后死了很多人,只剩下这两个孩子,老大方漱把这个妹妹宠坏了,一直把她圈在天外天不放出来,所以方寸心一找到机会离家出走,就重金找了个男炉鼎,陪着她惹是生非……”

岑雪枝挣脱了他的束缚,一脸冷漠地看着卫箴道:“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谁胡说八道了?”卫箴咋舌,“你不信就算了。”

岑雪枝左手轻轻笼住右手,继续打量这一层的客人,不再说话了。

方才岑雪枝的右手被卫箴的左手握着,掌心被卫箴的右手食指写字,一笔一画都痒到了他的心坎里,一时之间思绪混乱,竟然有些情难自已,想去握住卫箴的手指。

岑雪枝又看向溪北与方寸心,见他们二人正靠着栏杆闲聊,一副十分恩爱的样子,羡慕不已,又酸涩难耐。

卫箴见他还盯着溪北,心中无名火更是燃得厉害,想训他几句,又怕师出无名,开始挖空了心思给溪北罗列罪状。

这时楼下传来两声拍巴掌的声音,打断了岑、卫二人的思路。

掌声一停,正中的铜炉下蓦然点燃了一把真火。

火焰卷着热浪,鼓起一股强风。

方寸心的一绺发丝被风吹到唇畔,溪北抬手,自然又温柔地为她捋开,眼神中满是柔情,俨然一个叫情网紧紧缚住的痴情郎。

岑雪枝看得清晰,不禁对自己苦笑嘲讽了一番:

岑争,如果什么时候卫箴若也能这样待你,你怕是在梦里都要笑醒了吧?

卫箴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却是一凉,想道:

这动作居然这么暧昧?难道雪枝睡着的时候,我给他理头发的样子也是这样吗?不、不会吧……

卫箴正心虚着,忽然看到岑雪枝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又忘了这桩,开始恼怒起来:这小子也太不争气了,不会是对那个男炉鼎动了真心吧?他有什么资本,不就是长得稍微帅了那么一点吗?

哦,我知道了!卫箴突然开窍:一定是因为雪枝刚入仙界的时候,溪北送了他一大堆东西,长得帅外加家底厚,就是修真版霸道总裁……

可是说白了那些东西也不是溪北的,而是连吞的啊!再说了……卫箴愤然想道:我还送了他装着武神残魂的明镜呢!虽然最后是被我自己用了……

“卫箴,”岑雪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你看,那个人的衣服和别人不一样!”

岑雪枝所指的那个男人,正是刚才拍手让人点火的人。

他身高肩宽,肌肉发达,身材像座小山,容貌算是端正,但眉间有很深的两道皱纹,眼神凌厉到让人不敢直视,御剑站在铜炉一侧,黑袍翻飞,背上绣着一个鲜红的十字星。

广厦的侍卫都穿黑衣,但只有这个人身后有十字星标。

“我知道了!”卫箴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消失的这十年里,魏家失去了赶尸匠,导致段家得势,但是段家大公子段倡焱、大小姐段倡燚和三公子段殊互相内斗,最后段三从段家独立出来,成立了生死门,把持了销魂窟。

“这个人是直属于生死门段三公子的人,按照生死门给杀手排列成天、地、玄、黄四个等级的规矩来看,应该是……”

“地字号!”

东边雅座,文如讳立于魏宗主下首,站在段家的位置,喊出了这个称呼,对那男人道:“开始吧。”

“生死门地字号。”岑雪枝重复了一遍,问卫箴,“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卫箴感觉自己在疯狂头脑风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这些琐碎的设定,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起太多名字。

“生死门的人都没有名字,用代号称呼。黄字级九十人,玄字级六人,地字级三人,天字级一人,但是天字级的位置一直空着,所以这个地字级最强的人应该就是生死门最强的一个,也是段三公子最信任的心腹——

“只要叫‘地字号’,都是在叫他。”

地字号盯着文如讳,看了好一会,似乎要看穿到她的骨血里,才高抬起手臂,挥落。

包裹着铜炉的铁锁开始窸窸窣窣地滑动起来。

“诸位,”文如讳开口,声音仍是清亮透彻的,也用了某种扩音的法器调大过音量,却不再如当初在白露楼里那样稳了,甚至每次停顿时都要做深呼吸,“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是广厦之幸,万紫千红窟之幸,生死门之幸,皆因魏宗主虚怀若谷……”

“麻烦!”

岑雪枝对面传来一声摔碎酒坛的声音。

只听渡情喝道:“何必唧唧歪歪,诸位早听烦了!赶紧说,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完了大伙畅快买,你段三赶紧赚钱,我们挨宰的赶紧掏钱,别扯这些没用的耽误时间!”

整个窟内顿时爆发出一片捧场的哄笑声,尤其是连彩蝶周围的女子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活生生一盘丝洞。

岑雪枝能看得出,渡情这一打岔看似无理取闹、似是在针对文如讳,实则却让不善逢迎拍马的文如讳舒了口气。

倒是魏宗主——

他身为广厦之主,本人还在这里,渡情却堂而皇之地把不在场的段三公子提出来而不提他,脸面实在有些挂不住。

“魏宗主虚怀若谷,将广厦之门大敞,于万紫千红窟做东,承载此番拍卖盛景,”文如讳加快了语速,开门见山,“生死门与有荣焉,也请出了一份最为珍贵的秘宝,供各位能者居之。”

铜炉上的锁链已经解开,但炉盖还盖得密不透风。

“众所周知,女修在结丹之后,是不能再怀胎生子的,因为凡胎与仙缘不能共存,”文如讳毫无感情地说着,仿佛对这件东西不仅没有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但今日炉中的这枚仙丹,却能使已结金丹的女子再怀凡胎——

“仙缘、尘缘,两不辜负。”

一时间,场内热议声掀翻了天,反应最为激烈的,又是连彩蝶身边的莺莺燕燕们。

岑雪枝听着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仙缘尘缘两不负?

那如果……是双份的仙缘呢?

果不其然,文如讳下一句便道:“对于想要这枚丹药的男修来说,也有用处。因为已结金丹的人,服用此丹药后,如有仙缘,还能再结一枚金丹。”

岑雪枝与卫箴对视一眼:

是了,这就是连彩蝶想要的东西了!

渡情又隔空喊话:“从没听过这样的丹药,怎么知道你不是胡说的?反正贫僧不信,除非捐给华音寺!”

众人:“……”

这回就是纯粹胡搅蛮缠了,岑雪枝也给他找不出理由,估计是因他同江琛、连吞都是挚友,却气文如讳不顾连吞救命之恩、背弃玉京转投生死门,所以胡乱找茬吧。

“你不管管你师父?”岑雪枝问卫箴。

“我才没有这样的师父,你别乱说。”卫箴捂脸。

“这枚丹药是由明镜散人炼制的。”文如讳不愧君子之风,仍然彬彬有礼道,“明镜散人是仙界口耳相传至今唯一一位渡大天劫飞升的仙人,化神时便是当世炼药第一人,诸位应当都曾听闻她早年未结丹时曾痛失一子、因而看破红尘、踏上仙途的故事,所以这枚丹药,便是她为了已逝之子而炼制的,取名叫做——

“‘还魂丹’。”

岑雪枝又吃一惊,对卫箴道:“明镜散人已经飞升了?”

卫箴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假。

“这还能……?”

这还能假?

渡大天劫飞升,传说要劈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难道仙界众人都是瞎子?

卫箴摇头:“这里人多眼杂,回头再说。”

窟内众人开始跃跃欲试了——“明镜散人”四字宛如一滴清水落入热油锅中,激起了千重巨浪。

“这可是明镜散人啊”、“我不管,你给我弄到手,我要定了”、“是真是假”、“魏宗主做东、段三公子作保,尝过不就知道了”、“买”……

文如讳:“起价五万斗上品灵石。”

众人:“……”

这起价也未免过于虚高了?

场内鸦雀无声,片刻后又纷纷抗议:“段三不是真的想卖吧”、“黑心商人”、“逼人劫镖不成”、“丧尽天良啊”……

岑雪枝谦虚道:“咱们就算了吧?”

卫箴:“算了算了。”

两人对视,忽然都笑了。

岑雪枝想: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有什么可笑的?

就在他止不住想笑的时候,雅座边忽然走上来一个段家的黑衣守卫,轻敲屏风。

“谁?”岑雪枝警惕道。

“岑大夫,卫公子,”那侍卫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薄皮瓷碗,碗里躺着一丸红色蜜蜡,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文先生嘱咐我在拍卖开始后立刻将这碗茶端给二位。”

卫箴左手将锁链甩出,轻弹了一下托盘底,将蜡丸弹飞,右手接住,道:“知道了。”

侍卫又端着托盘下去了。

岑雪枝抬头看去。

文如讳还在场中硬着头皮昧著良心问:“五万斗上品灵石,绝对……物超所值。各位有谁有意?”

岑雪枝再回头,卫箴已经将蜡丸搓开,丸内团着一团皱巴巴的纸条,展开后写着一句话,笔迹与文如讳有着□□成的相似:

“有劳卫公子,务必阻止连彩蝶强抢还魂丹,否则后果自负。

——灵通君。”